第一章 再没有比深更半夜坐上一部来历不明的车更让人不安了。可现在我就坐在这样 一部车上。车里空空荡荡,除了司机、售票员和后座那位一直低着头的男人,就剩 下我了。那盏昏黄的小灯在我刚踏上车时短暂地亮过,但后来,它就熄灭了,车中 一片昏暗。 窗外,是诡异的夜色,说它诡异,是因为这夜色中并非漆黑无物,而是充满暧 昧、骚动、晦暗不明的东西。它们在这寂静的街道上游荡,影影绰绰,空气都被搅 得波动了。唯有惨白的路灯一动不动,无言地靠近我们,又沉默着离去,如同一个 个手举灯炬的幽灵。 我乘坐的这辆车从外形上看是一辆公交车,走的也是公交车常走的路线,而且 每站必停,但我奇怪地发现,那些等候在站台上的人们没有一个登上这辆车。他们 在寒风中竖着衣领,焦急地东张西望,却并不理会我们正停靠在他们面前。 售票员一声不响,似乎比站台上那些无动于衷的人们更加无动于衷。于是车门 便叹息一声关闭,车轮重新启动。 我思忖着,为什么人们对这辆车的到达熟视无睹。是这车有什么异样吗?我回 想起,自己是怎么登上这辆车的。半小时前,我刚刚结束了一个乏味冗长的学术会 议,从人声嘈杂烟雾弥漫的会场里出来,太阳穴隐隐作痛,看看手表,已经差五分 十点了。经验告诉我,要赶上那趟前往远郊家中的末班车,几乎是不可能了。但我 还是决定试试。我冲出大楼,跑过楼前的草坪和大门前的守卫,跑过一个个正准备 打烊的小店,像一只灵巧的羚羊那样奔跑着穿过马路(一声声刺耳的刹车声和咒骂 声从我身后响起),穿过黑暗中一个个匆匆行走的行人,远远地,就看到车站上停 靠着这辆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一辆平常的公交客车。黑暗中,车门上方那 盏灯孤寂地亮着。是去灵山的吗?我问。之后,我登上了车。 车门在我登上第二级踏板之后就关闭了。汽车启动,仿佛它是专为我一人等候 在那里的。我一边暗自庆幸一边挪到后面给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我坐在靠后倒数 第三排,靠近车窗的地方。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整个车厢空空荡荡,除了那位一直 背对着我们的司机,坐在前门一动不动的售票员,仅有的乘客除了我,就是后座的 那位男人。 那男人一直低着头,像打盹。当两旁的路灯偶尔划过车厢时,我发现他头戴一 顶暗色的,在黑暗中介于红、褐甚至是黑色之间的鸭舌帽。这是一种奇怪的装束。 我知道鸭舌帽曾经很流行,但那是十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当时正上演 着一部电视剧《上海滩》,剧中那位生活在上世纪30年代上海滩的男主角许文强就 戴一顶风流倜傥的鸭舌帽,于是一时间,这座城市里大大小小的男人都戴起了鸭舌 帽而且像许文强那样压低着帽檐。不过时尚瞬息万变,现在,你很难在这个城市看 到一顶鸭舌帽了。我再次回头打量,发现他不仅头戴这诡异的鸭舌帽,连身上那双 排扣长呢子大衣,格子呢长裤子,尖头白底花皮鞋,都显然与时下流行的不同…… 而且,他胳膊上竟然戴着一只红袖章!猛然,我意识到这人简直就是从几十年前上 海滩的老照片上走下来的,这个发现让我心头一恍惚。 这人也许是从某个电影或电视剧的拍摄现场回来的吧,我努力给自己找一个合 理的解释。为了让自己安心也为了转移注意力,便开始回想刚才会议上的形形色色。 我参加的是一个学术会议,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谈学术,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学术之 外的事情,例如自我吹嘘(和某某大师同台演讲,和某某高官共进晚餐,自己的某 某作品被列入某某著名系列,自己的名字被某某词典收录等等)。这年头,你若是 想在学术会议上去听学术,那真是犯傻,就像一位作家对我说的,你想听作家谈文 学也是犯傻。那作家们在一起说什么呢?有一次我问。升官发财,狗男狗女,吃喝 嫖赌,坑蒙拐骗,什么都行,除了文学,他说。 我一定是无意间打了一会儿盹,睁开眼发现客车正驶过一座水泥大桥,进入了 郊区。一轮支离破碎的月亮在桥下闪烁着粼粼波光,一排排白杨树在路灯的映照下 如满树繁花。人烟变得稀少,道路开始颠簸。站与站之间的距离已然变长。当客车 在郊区某片落满尘土的草丛前停下时,我看到几个年轻女子站在那里等候着,她们 是附近一家大商场打烊后回家的营业员,和大多数外地打工者一样,租住着附近郊 区那些价格便宜的农舍,这趟开往灵山郊区的公交车是她们上下班的必需工具。但 让我意外的是,当车门在她们面前喘着气豁然打开的时候,她们竟然谁也没有朝这 里望一眼,更别说朝车门跨近一步,她们的眼睛仍然望着别处。 车门叹息了一声关上了。我目瞪口呆。 当汽车再次开动时,我忍不住了。为什么人们都不上这趟车?我说。没人回答。 司机一动不动,眼睛望着正前方,这可以理解;但无论是我前面不远的售票员,还 是我后面的那位男乘客,都没理会我,这让我觉得不可忍受。为什么人们都不上这 趟车?我再次问。提高了嗓音——这趟车不是去灵山的吗? 这趟车是去灵山的,那女售票员终于说话了,她的面目在黑暗中朦胧不清,声 音也含糊不清,但我还是听清楚了。 那人们为什么不上这趟车?我追问。 我感觉有人拉扯了一下我的袖口,回头,那男人已经凑到了我身后。别说话, 他低声对我说,暖暖的带着烟草味道的呼吸吹到我耳朵上,你难道什么都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我诧异地问。 奇怪,你上车的时候,什么也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我看见这趟车停靠在站台上,就上了这趟车。我看见了这趟车,就 上来了。就这么简单。 啊,啊,那人笑了,我明白了。来,抽口烟。他从衣兜掏出一包烟。看见我摆 手拒绝,他从里面抽出一支,给自己点燃。当打火机的火苗猛然亮起来的时候,我 看见他眉毛黑而浓密,低垂的睫毛上方的眼皮边,有一道小小的伤疤。这伤疤让我 的心猛然一动。 请问——我迟疑着说。 嘘——他将手指放在嘴唇上。打火机灭了,他的脸又湮没在黑暗中。只是随着 烟头火光的一明一亮,他的脸再次伴随着浓浓的香气隐约可见。现在你想起什么没 有?他问。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老老实实回答。 刚上车的人都会这么说,他简洁地说。 那你呢?难道你上车很久了吗?可据我所知,这车的起点距我上车的地方也不 过三四站。所以,你顶多比我多坐了三四站…… 这趟车比你想象的,走的远得多。 是吗?我迷惑了,这不是去灵山的车吗? 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你现在可以先休息一会儿。像我, 闭上眼睛打打盹,时间就过去了。 谢谢,我不困。我马上就到家了。 你不会很快到的,他说。 到没到家我比你清楚,真是岂有此理,我有些生气了。 不信你看看表。他并不生气。 我看看手表,表盘在黑暗中影影绰绰。我看不清楚,我说。 我给你借点光,他凑近我,打着了打火机。 表上的指针指在夜里十点差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