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贝原先不是个秃子,就像始祖岛西北角那块被我们唤作“冷将军”的礁石在 几万年前并不那么朽蚀一样。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和老贝去灯塔合站一班岗,他给 我说起了他也曾有过的茂密的一头魅发。老贝说:我这辈子特别想做一件事:留一 头长发,现在看来,这只能是白日梦了。其实我本来有机会留长头发的,波浪型、 大披肩,像搞摇滚的那样。怪只怪我小的时候胆子不够大。十八岁前,我们那会儿, 只有小流氓才敢把头发留那么长。我可不想让人当怪物,有贼心没贼胆,从来都是 头发刚触到耳朵皮,就紧紧张张地到理发店去。但头发不一定非得那么长才好看对 不对?我当兵那年,社会上流行的郭富城头,不长也不短,当时特别叫我喜欢。我 留那个头型好看得很哟,每天早上起来,用梳子把头发分成三七开,打上摩丝,再 用两个指头捏住一缕来,落到额头前面,那个帅劲,用现在的话讲是酷毙了,简直 是万人迷。 接着就当兵了嘛。老贝说,那是一九九一年冬天,我知道部队上对头发的长度 有要求,上运兵车前,我抓紧时间去人武部对面的发廊把头发剪短到自己能容忍的 限度。可还是不符合军容风纪要求。到新兵连的当晚,班长就把我扯出来,三下五 除二,把我的短版郭富城头剃成了板寸。那叫什么板寸啊?我那个班长,手艺太臭, 剃头推子都拿不稳,别说理出型了,剪整齐的能力他都没有。那时候用的还是手动 的推子。推子又钝,班长平均推两下,推子就会被头发卡住,他一扯,几根头发连 皮带肉被推子带出来,叫我的头疼了好些天。我到部队后剪的第一个头难看得我想 死。我当时很恼火,拿自己撒气,破罐子破摔了,一狠心就请班长拿出剃刀,索性 刮了个光头。 新兵连结束我就到始祖岛上来了,直到今天。大陆上的班长理发水平就那样, 岛上就更不怎么样了。你可以想象得出,我多少年没留过一个像样的发型。你看过 “文革”时候的记录片没?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阴阳头,比那稍好点吧。你猜我 当兵前十年最盼望的一件事是啥?当然是有船来。船一上来我好跟着上去找个发廊 理个好头啊。但首先这里离大陆几百海里,船一年难得来一两次,再有大家得轮着 上去,所以跟船上去理个好头的想法基本上还是做梦。对的,两年有一次休假的机 会,可刚把头发攒长点,修出个像样的发型,假期就结束了,很快回到岛上被那些 不负责的推子推出个怪头型。 刚上岛的那几年,那边有一个鸟粪公司——老贝的头在黑糊糊的夜色中往岛的 西南角一指——鸟粪公司长年保持三个人在,清一色的小伙子。他们不是当兵的, 头发的长短用不着限制,因此他们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发型,但头发想留多长就多长, 也挺让人羡慕的。那些年我特别喜欢去和鸟粪公司的人拉呱儿,动不动就伸出手来 摸他们的头发,搞得他们最后见我都躲得远远的,私下里我听说他们笑我有病。后 来因为岛上的鸟越来越少,鸟粪公司从岛上迁走,我连过一下眼瘾和手瘾的机会都 没了。 老贝从塔楼里站起来,我跟他走到外面。我们站在空旷的夜色里。老贝抬手往 海浪轻声嘶鸣的远处一指,说,有一年,附近海域在搭一个钻井平台。那年不断有 地方的运输船途经始祖岛海域。天气不好,比如遇上了“情妇”,他们就会到岛上 来歇歇脚。那些船员都是刚从大陆过来,一水的时髦发型。一看到他们我难过得要 死。 我总在等机会留一个合意的发型。有一次,我在夜里产生一个胡闹的念头,我 想如果我得一场大病,必须去大陆住一年两年的院,那不是天天可以去发廊了?可 是——老贝突然怪里怪气地笑了起来,他说——当兵十年后,我开始掉头发,很快 就掉成了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