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足零点五平方公里的始祖岛上有许多怪异的名字:老婆、情妇、爱情,那块 容易让人想到冷兵器时代的礁石冷将军,营房后有一棵硕大的抗风桐,当之无愧是 岛上的树王,人们亲切地叫他肌肉仔,东部海滩甚为平整,与树林相接处是长长的 一片野菊花,那种繁花似锦的景状让人想到遥远的盛唐,于是它们就统称为唐朝, 那只经常落在营房门口地上的红嘴鲣鸟叫美毛张,海上偶尔出现的那些鱼、海豚、 海龟,都有各自的绰号……我不知道这些名字诞生于何时,它们让我产生一种莫可 名状的情绪。有一次,我和老贝说到了这件事,老贝说我给你说说老虫吧。 老虫是比老贝还早的一个老士官,据说长得比一般女人都要漂亮。他在岛上当 了二十一年的兵,上岛的时候不到二十岁,离开时恰好三十九。老虫最大的特点是 爱说女人。但始祖岛从来与女人无关,于是他给能看到的东西都编上性意味明显的 绰号。岛上的怪名字多数出自他口。老虫最喜欢大言不惭地宣称,如果不是因为始 祖岛,他可以一天换一个女人。有意思的是,直到离开始祖岛,他都没碰过一个女 人。人们的解释是,他要求高,上岛的机会不多,越成天琢磨女人的人可能对女人 要求越高,这样他把有限的几次找女人的机会都错过了。在当兵的第十六个年头, 老虫悄悄对自己的某个战友说,他那玩意儿不能使了。他的女人梦就像一只虫子, 在岁月中彻底风干,及至风化了。 老虫的故事令我透不过气。我抬头看天,对那个被唤作“老婆”的东西产生极 大的惧意。不仅对它,眼前的一切,都令我毛骨悚然。我眼睛发黑,看到空气中充 满轻盈的气泡,轻声地爆裂着。我猛地回头,看到老贝期待的眼神。老贝说,你愿 意吗? 他是多么顽固,还在不依不饶地游说我接他的班。这个时刻,他的问询无异于 火上浇油。我站起来,步履沉重地走开,一个星期没和他说一句话。 我想我是自私、卑微的。我没有力气去考虑别人,只能想到自己的未来,任谁 怎么说都没有用。老贝没放过我。一个星期后,我们去树林里巡逻,老贝邀我坐到 草地上,递给我一支烟。他稍作让步了。这样吧,我们不谈以后,你先跟我学着, 把理发的本事学好点。就算你只想尽两年义务拍拍屁股回去,时间总还长着,你现 在才第一年呢。先跟我学,这总可以吧?我不说话。老贝一脚把我踹翻在草地上。 这个都不可以?那么我告诉你,这是命令。 夏日七月之后,我不得不成了老贝的跟班。每个理发日,老贝必定伸出他的巨 手,将我拎到他的房间里。他说,你站着,认真看,别给我玩儿小心眼儿。我知道 你在想什么,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来!这个头你理。这次可以理得很臭,但下一 次,再一次,你的手还那么臭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拿起老贝的电动推剪,手抖得厉害。我听到底下的头在向我发出警告:哥们 儿!你那手悠着点,你不是在耕田,是理发,我这可是头。老贝笑了,屁股拖着椅 子坐到我边上。我把手里的头往外摆了摆,好使它对着我们的“老婆”。在这个时 候,“老婆”是可亲的,它的明媚使人与人之间产生信任,别的许多时候,它让我 们感受到的,也许仅仅是灼热。我稳住手腕,让电动推剪斜成一个角度。推齿切割 头发的声音蓦地传来,一些发屑向炫目的空中奔散。我闻到一阵新鲜的气味,它们 使我精神大增。老贝说,很好闻,是不是?所以,你喜欢理发,我看得没错。好好 干,你会越来越棒的。那种气味令我欲罢不能,我热切地盯着手里的头,心里竟然 充满兴奋。有一阵子,我停下来,转头扫视周围的十一个人。我看到的是一片敬重、 期待和夸赞的目光。来了一个“情妇”,扭动着跑进来,在屋中央停住,一溜烟又 跑出去了。我的脸在烧。那个理发日,所有的头都由我主理,当然最后也都得由老 贝重做修整一遍。寂静的始祖岛突然喧闹了。 在九月来临的时候,老贝警示我说,加把油。再过三个月,我就要走了,到时 岛上的头就完全交给你了。我本能地抗拒着,但无力跟他辩驳。我们到小岛东部 “唐朝”的下面去游泳。海那么静,如此广大。面对着眼前的这片海,我常感到时 间是静止的,没有过往和未来,一切都被省减、虚化。老贝说,你仔细听,听到了 什么?是不是在这里,连自己的心跳都能听得见?我慢慢在沙滩上躺下。老贝也从 水里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与我并排躺下。我别过头去,看到这个谢顶的中年男人 却满身汗毛,像穿着件毛背心。这个“老背”,以他一身的不和谐,和谐了始祖岛。 我不能想象成为他这样的人。直到那日,我仍然不能想象。十二月老贝离开了始祖 岛。他把那只墨绿色的工具箱偷偷塞到了我的床下。老贝离岛后的那夜,我半夜爬 起来,打开工具箱。望着那些充满双手气味的器械,我一阵惊悸。 过了冬天就是另一个春天了,我忽然变成了一个老兵。我的理发技术越来越好。 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主使着我,每一个理发日我拿起推剪站在某个安静的头之上, 我热爱胡思乱想的脑袋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眼前。房间静止,空气充沛。我的眼 里只剩下那些头。我屏住呼吸,小心移动手中的推剪。实践出真功夫啊,当春天变 成夏天,我已经是一个老练的理发好手了。在先前的很多时候,他们都会提到老贝, 怀念他那双沉静的手。有人说,在那些时候,当老贝的手抚过他的头,他会变得特 别放松。现在,他们也这样对我说了。你的手真暖和。他们说,有了你,我们会忘 记老贝的。说着闭上眼睛,在剪刀与头发的交合中忘记一切。 我得好好想些事情了,不仅仅是自己的未来,还有更多与我有关的未来。冬天 快来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一次探家的机会。站在大陆上,感觉天旋地转。闭上眼 睛,深吸气,再睁开眼睛,我看到世界又静止了。我认识了一个女孩,给她讲始祖 岛上的老贝、我们的老婆、情妇、爱情、美毛张、肌肉王、唐朝、冷将军,所有远 方的时光。我向她细致描绘老贝那只墨绿色的工具箱。女孩瞪大眼睛,说这一切让 她感到神奇。因为这些神奇,她容许我把脸埋进她浓密的发丛。我钻行在她的发丛 里,用她的发帘蒙住眼睛。一种馨香令我沉醉,我用力地将她搂住,仿佛搂住一个 象征。北方的冷空气在我们身边徘徊。我说,我可能要哭了,会弄脏你的头发,你 不介意吧?她温顺地静立在那里,想协助我完成一个仪式。我却只是说说而已。后 来我把脸抬起来,向她微笑。 两年的义务兵役期就要结束了,我该离开,还是继续?休假期快要结束的一天, 我站到一幢大楼前,望着飘动在楼腰间的美发培训班的横幅走神。我最终没有像老 贝曾经做过的那样,走进那幢楼。回到始祖岛,他们都奔出来,对我说,你怎么才 回来?我们的头发都长成什么样了,你看看。我把老贝的工具箱拿出来,对着空中 哈了一口气。抖开围布,拉开凳子,我说,来吧!现在开始给你们理。一个头移到 我的手下,那么郑重地停止在那里。我抖动指头,活动沉寂多日的剪刀,春夏秋冬 在剪刀的棱面上折现出来,我看到自己投射上去的脸:嘴微微张开,眼睛瞪得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