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嗽一嗽喉咙,伸手摸一摸自己西装的领子,看看它有没有无缘无故翘起来, 有时会发生这样的事——但眼下没有发生。他一眼一眼地看客人,非常想跟客人搭 话,可惜客人总把脸整个藏在相机后头,即使放下相机,也只顾东张西望看远处, 一点儿也不来注意他。他又嗽一嗽喉咙,摸出口袋里替客人装着的水,递过去问: “喝水?”“不要,不要……哎,你让马站稳,让我照这个……”他只能偃旗息鼓, 和马一起乖乖儿站住。他也知道,客人顶不喜欢他们主动开腔,尤其是去打听底细, 这会得罪他们。“可是,他们,所有这些不知打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人,倒可随便打 听我们赶马人的各种底细,只要他们高兴,甚至可以直问到我们的祖宗八代呢。你 还不能不搭理。这样顺从他们,甚至讨好他们,该死,他们照样不肯给小费!” 突然他的球形客人朝他说话了:“请你把缰绳给我,把缰绳给我。” “你……行吗?” “唉……”球形客人几乎是把缰绳从他手里夺过去。 “他真的胖得像个球了,他要是滚下来,还不跟一块圆石头一样,一直滚到山 脚底下,我得小心才是……有的客人是,你不要管他,他就高兴,有的客人是,你 要每一步都管好他,他才高兴。他们难侍候,但很多客人分明玩儿得挺高兴,可还 是不肯给小费哟。” 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在石头上走着,心也一突儿高上去,一突儿掉下来,仿佛在 波浪上一样,而小费是漂在水面上的一块木片,一会儿漂近他,一会儿漂开去…… 几匹马儿没有主人牵着,却都能老老实实走路,它们好像跟他一样老成,一样 怀着忧郁的心思:走一趟是一趟,早结束早好,这一切有什么可乐的。这时小子和 姑娘已经不互相追了,两人回到马身边时,脸盆倒已经由小伙子拿着了。姑娘手里 则拿着刚折下的一根长枝条,走一步就在地面上抽一下,一副游山玩儿水的神气。 褡裢西装就不乐意了,“她忘了自己身份了,忘了自己身份了。人活着要本分,本 分的人,客人才喜欢,他们小孩子不懂。”于是他吆喝他们说,“别撒欢乱跑,管 好你们的马,对客人负责!”“大叔,我们的马不用管,管好你自己的舌头。”小 伙子笑道。“我告诉你爹抽你!” “玉秀,手上的树条子别扔了,记得带回去给我爹!” “嘻嘻……” 连马上的客人也一起笑了,包括那个球形客人和苗条女客。跟着就听见苗条女 客问玉秀,多大了,家里几口人…… “我的胖客人倒不来问问我家里有几口人,这个人像是不好说话的模样……” 褡裢西装又一眼一眼地瞄他,“他知道我家底细才好。我倒真想跟他说说孩子上学 的事……我养着老爹老娘,马,一头猪,孩子当然只有一个,倒还肯念书,只是一 件事不好,他穿破了太多的鞋,简直要人的命哟,他长的那是叫脚吗?那根本是两 只带钢牙的嘴,专门对付鞋的,鞋一套上去,它们就欢天喜地地抱紧了啃啊,啃啊, 很快就啃出洞来。呸,换一双,再接着啃就是。这还半年不到呢,已经买了两双鞋 了……那不能叫脚,那根本是生来跟我作对的一双小妖精啊。得,老婆也对,孩子 留在这村子里上学,到头也就和玉秀,跟这个该抽一顿树条的浑小子一样,拉着马 上山送客人。别的不说,光是他那脚,还不得一月穿破一双鞋啊,客人给小费也不 够他买的!这么混下去,永远不会有发财的一天。如今这世道,人人都在发财,大 把捞钱,捞海了!要是不发点财,像自己这样牵马,真叫白活了。瞧瞧这些骑马的 客人,人模人样,胖成个球也还人模人样,连看你一眼也懒得,不就是因为有钱吗 ……人家别说一月买双鞋了,平白无故就能大老远跑到这儿来,来干什么?烧钱嘛! 瞧他们这些人对着这座冰冰冷的大山哎哟哎哟的怪模样……好像这个冰冰冷的大山 是他们祖宗的牌位还是怎么的?” 马不知怎么站下来了,他回过神来,原来是玉秀的马先站下来,把头伸出去, 够路边石头缝里的带着点雪的茅草吃——现在他们上得够高,已经看得见雪了。他 的马则老实地站着等。“瞧我养的好个蠢货,别人家的马也知道捞点子‘小费’呢, 偏它不会。” 冷不防球形客人向他开腔了:“老乡,你们这里也有冬虫夏草吧?” “虫草?啊,虫草。当然,这里能挖到,就是少点,越往高原上去,越有。嘿, 我告诉你说呀……找虫草,那是有季节的,也就是开春虫草从地里刚长出来的时候, 不过就十五天左右,过了季节,那就长成草了,长成了草就完了。是啊……虫草不 容易找,你想,一地里都是小草,哪个是呢?一个人得完全平趴在地上,拿眼睛一 点一点地看,常常要趴上一整天哟……对了,挖虫草要备上一条牦牛毡子,下雨了, 下雪了,盖在身上,挡雨,也防寒……带油布才不管用,即使能挡点雨,可冻也要 冻死,就牦牛毡子管用……话虽这么说,那也要置得起牦牛毡子才行,不是随便买 得下来的,好贵哟……好,有了毡子,趴上一整天,结果能找到五个七个虫草就算 不错……不容易。一季也就能挖到几十个吧……客人,你,要不要?一个十五块。 都是今年挖的,货真价实,还在瓶里放着,有人来收,我没给。这里常有客人问我 们买,因为货真价实。拿回去跟鸡炖了,大补,体亏的人吃最好。” “不要。” “带回去给老人,那是上好礼物。” “不要。”球形客人就把脸别过一边去,又不跟他说话了。玉秀在他前头,早 听去了这些话,见客人一直说不要,就朝褡裢西装扮一个大大的鬼脸。 他知道玉秀他们年轻人总瞧不起他啰唆,瞧不起他那么在乎钱,“他们这起小 兔崽子赶上好时候了,有了吃的,还能挑肥的瘦的。让他们也像我年轻时饭都吃不 饱试试!老天爷该把所有的事情都让人摊上一份儿才公平,不然肥的肥死了,瘦的 瘦死了,这像话吗?”他有些生气了,就把手背在身后,缰绳拿在手里,没有再说 话。他就照那样一直走到目的地也没有再说话。 终点并不是山顶,其实只到山腰,再往上马上不去了,这倒是事先跟客人说明 白的。好在这里开阔,可以看见玉龙雪山的顶,可以玩雪,可以照相,也算是上过 雪山了。山腰上有三四间歪歪斜斜的木板房,也是他们村民们建的,看着根本是潦 倒之极的工棚,却就有胆子把它们叫做饭庄(玉秀把脸盆就带到这里给做饭的姑姑)。 门口挂着油布做门帘,掀开走进去,当门是一张油污的大案子,上面散放着锅、碗、 勺、筷、砧板、刀、盆儿、瓶儿、罐儿等一切厨房用具,大案子旁边设了两个用油 桶做的大炉子,眼下生着火,呼呼地正烧得欢。再往里去有三五张黑糊糊的木头桌 子,棚子深处则是乱七八糟堆放的纸盒子,筐子,煤……几乎像个垃圾场。棚子虽 搭得不算小,但却叫人插脚不下,因为除去那些必需的家什,所有做饭菜的原料都 一地摊开,筒装“康师傅”方便面啊,成箱的啤酒啊,灰白的煺了毛的死鸡啊,瘪 塌塌的猪肝啊,暗红色的生肉啊,蔫瘪的菜瓜啊,黄了叶子的菜啊,全放在地上的 脸盆里……这是云南地方饭庄的规矩,做菜的原料全展览在门前由客人挑选,然后 再拿去灶上炒……虽然这里完全没有苍蝇,但骇人地不洁净,整个棚子看上去也只 炉子上燃着的两团火是干净的。 褡裢西装照例不在这里买东西吃,他口袋里装着用报纸包着早上从家里带来的 米糕,他只向开饭庄的乡亲要了碗热水,就着热水把米糕吃下去。玉秀和那个小伙 子却坐在木头桌子边,一人要了碗大肉面,热腾腾地吃。“现在的年轻人什么本事 没有,就是有本事花钱!”褡裢西装看也不要看他们。可是当他看到球形客人和苗 条女客进来时,他的眼睛就一刻也不离开他们了。然而他非常失望地发现,他们什 么也没有要,只要了几个烤土豆,那是菜单上最便宜的东西。 “坏了,这说明他们是那种很节省的客人,倒霉哟,这样的客人顶顶会抠门。” 他告诉自己。但立刻,这个坏情况被推翻了,他听见球形男客对苗条女客说,“这 几个土豆怎么吃得饱,还有好几个小时呢。还是点菜吧。”女客就说,“在这地方! 亏你想得出!土豆因为是火里烤的,我才敢吃。喏,我包里带着巧克力呢。凑合一 下吧。”跟着就瞧见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长条形的东西,就是她说的巧克力了。巧克 力,褡裢西装是知道的,叫他一下子感到喜滋滋的事情是,他分明看到那巧克力的 包装纸上完全是洋文!然后又看到女客拿出一管软膏搽手,上面也满满地印着洋文! 这些洋文让他刚喝下去的热水简直不是热水了,根本就是白酒哟,他觉得身上暖融 融的。 一切都不容置疑,一次次地被证实这两个客人肯定从国外来的!这个念头在下 山的路程中再也没有离开他。他心情开朗,走起来也比上山轻松多了。等走下山时, 太阳还没有落下山去呢。 他从这几年的经验里已经磨炼出见识来,越是在乎的东西,越是不要在客人面 前流露出来,那会产生反效果,一切要做得光滑自然,主要的是,认准了对象,把 服务做好,那才是敲鼓敲到点子上。他想到这一路他倒没做下让客人不高兴的事, 却也没有做下让客人高兴的事,他应该再兴出点事情来,兴出点真正叫客人高兴的 事,那就妥妥当当了。而且国外的客人给小费兴许不止十块呢。 走在山脚的开阔地时,他主动对两个客人说,“前面离我们村子不远,有个土 司的书院,院子里还有不少东巴文字,想去看看,可以送你们过去,不算钱,嗯… …要是、要是……那个……”他结结巴巴差点儿忍不住要把小费两个字吐出口来, 可好球形客人嚷叫起来打断了他:“好极了,好极了,那谢谢你们送我们去看看吧。” 牵着另一匹马的玉秀一声不响,脸别过去看别处。“瞧她这个脾气儿,等她也 拿到小费时,她就该谢谢我了。”他想。 他们两匹马四个人就从队伍里分出去,往偏东方向走去,远远地看见有一簇林 子,越走越近时,开始看得到掩在树丛中的房舍、池塘,池塘边上长着大树——好 个幽静去处。 “多的先不想,光是十块钱,那就可以把马料抵了。今天这一趟应该没问题了。 我都敢给自己打个赌,瞧,我的马儿走到,假如太阳还照得到池塘边最高的杨树梢 儿,我就拿得到十块钱小费。”他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