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早上,我们都拥进小妹的厨房,一只大锅坐在炉子上,里头是蒸馒头,另一只 大锅也坐在炉子上,里头是小豆稀饭。大铁炉子是长方形的,放在屋子中央等于就 是个小桌子。 小妹先递过来一只碗,里头半碗黑黑的东西。 “什么?” “酱。” 然后,她从一只竹筒里倒出一碗褐色液体。 “什么?” “酥油茶。”她递给司机小于。小于喝着,咂嘴,笑容满面。另几个见他得意, 也要试试酥油茶。 “你要不要?”小妹问我。 “我不要,我闹肚子。” “喝酥油茶不会闹肚子的。” “你怎么知道?” “喝酥油茶肯定不会闹肚子的!” “有什么医学道理吗?” “因为我们这里的人喝了酥油茶没有一个闹肚子的!” 我们全都笑起来。 我笑了又笑,却因此接过一小碗酥油茶,伸出嘴,一点点地探,酥油茶有点咸 味,有明显的油膻气,颜色味道都像洗碗水。 小妹笑着看我,小于笑着看我,大家都笑眯眯地看我。我就……我就一气都喝 下去了! 之后,我们就吃早饭。什么菜也没有,那点酱我们用来抹在馒头上,不够分的, 连酱底都刮干净了。 然而,人人都吃了很多,包括我。我们吃了一辈子粮食,却是第一次尝到最纯 净的粮食香味,甜味。 大家吃饱了,也不急着上路,伸着腿坐了好一会儿,才走。走前跟小妹说,中 饭晚饭都在外头吃。 我们去了松赞林寺,中午就在路边上一家“牦牛饭庄”吃午饭。叫了炒牦牛肉, 红烧排骨,炒鸡蛋,炒干子,菜汤,一大碗米饭。吃完了,大家不做声,司机小于 开口了:“我们晚饭不在外头吃吧,还不如回客栈里吃。”众人都交口说好。小于 马上拿出手机,拨号前又停下,问:“要不要叫上卓玛?”众人也都同声说好。卓 玛是昨天晚上领我们去“藏族人家”的导游,一个摩梭姑娘,热情开放,只一晚上, 就已经跟我们混熟了,还互相留了电话,并邀请我们将来去泸沽湖一定要住到她爹 妈家去。 小于分别打了电话。听见他在电话里跟小妹说:“炒一个牦牛肉,多放辣子, 山药汤……” 晚上回去时,比计划中要早,大家心情却都很好,又一起拥进小妹的厨房。 “咦,你们怎么已经回来了?晚饭还没有做,我马上就做。”小妹笑道。 我们也都笑嘻嘻的,不回答她的问话,只说,“不急,不急。”其实我们心里 都想马上吃到小妹做的饭菜。人人跟早起一样,都围在厨房的炉子前坐下,看小妹 一个人忙。小妹淘了米,倒在一个大锅里,把大锅安放在屋中央的炉子上,开始煮 饭。煤气灶上已经搁着个鼓形的砂锅,山药汤先已炖在里面,看得见一缕热气从砂 锅盖的洞眼里往外冒,能闻到肉香,小妹在山药汤里放了排骨。 小妹在一边开始切牦牛肉。 “我们中午吃的牦牛肉,味道不好。”小于说。 “其他的几个莱都不怎么样。”另一个说。 “这里的人现在都不肯用真的牦牛肉做菜,就我们本地人,才能买到牦牛肉。” 小妹脸颊红红地说。 牛肉切好时,火炉子上的饭已经开锅了。小妹放下手里切肉的刀,又拿出一口 空锅,并把一个大笊篱放在上面——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只见她把煮开了的饭锅端 起来,往笊篱里一倒,把米汤控干,再把米倒回原先的锅里,添上水蒸。问她为什 么这么煮饭,她说,这样煮出来的饭好吃,而且“我们这里都这么煮”。说着,她 顺手一倾,把滤下的热米汤全倒进水槽。 “哎哟,哎哟,你怎么把好好的米汤倒了!可惜可惜!米汤可以喝啊。”我叫 起来。 小妹笑了,“哎哟,我不知道呢。” “我们平时都倒掉,没有人喝。”她又笑着说。 “米汤,绝对好东西!……我们那里谁都喝。”我对她说,但心里想的是:雪 白的米汤倒没有人喝,洗碗水似的酥油茶倒又成了好东西了!我朝另几个人望望, 希望得到他们回应,可他们都不看我,只看着小妹忙活,眼睛跟着她转来转去。小 妹一边切肉,切菜,洗葱,一边还一句一句回答我们的各种问题。 从小妹嘴里知道,“青稞人家”的主人是一个广州人,跑来这里开了这个客栈, 但平时不来,现在冬季客源稀少,他更加不来了,自己跑到南方去过冬,把客栈交 小妹管。小妹是给他打工的(一个月拿多少钱呢)。小妹是临近的迪庆县人,离这 里两百来里地,父母种田。家里还有个哥哥,但也在外头跑销售,销售云南眼下流 行的金六福酒。小妹一年回家看父母一到两趟。 我们问小妹,冬天就她自己在这里守着这个客栈,不害怕吗?除了我们,这里 没有别的房客。 小妹笑道:“会害怕。你们走了,我就叫个小姐妹过来陪我。老板在这里有一 个朋友,有时会过来看看。” 小妹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就像在说,天下雨了,天放晴了,好像害怕在她, 也是一件简单的事。 还有,小妹很坦率地回答我们各种问话,却从没有问过我们任何问题,比如,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什么等等。 很快,辣椒和牛肉香味在厨房里弥漫开来,成天偎在厨房的那只小猫早从藤椅 上跳过来,在我们几个人的大腿上轻巧地而肆意地行走(它不跟我们生气了),最 后找到一个最肥硕的大腿面,舒舒服服躺下,眼睛一睁一闭,一睁一闭地看着炉子, 任那条腿的主人用一只手抚着它的毛皮。小卷毛狗急得在我们腿中间钻来钻去,它 大概嫉妒小猫的待遇。可是有谁肯把它也放在大腿上面呢,毕竟它是条狗,不是只 小猫。但卷毛狗不这么想,就跑到小妹脚跟前,绕来绕去,嘴里呜呜有声,像在抱 怨人们待它不公。大狗在外面也哼哼地叫,大概闻到肉香,以为忘了它,也开始抗 议。小妹同时有三个灶眼要照应,卷毛狗只管在脚下碍事,她就把它轰出去,把门 关了。两只狗在外面不高兴地叫着,但过了一会儿就安静了,想是互相有了安慰。 所有这些事,全让我们觉得好笑,因此人人脸上都是和乐的表情。小妹虽然手 脚不停地忙活,脸上也是和乐的表情。我们这么多眼睛看着她,这么些嘴在等着她, 她竟也没有慌忙,三个火头同时在烧煮,被她调停得互相不碍事。除了把卷毛小狗 轰出去,她没有耽误手上的事,甚至也没有耽误我们的任何一句问话。我们全都心 安理得地坐着,人人仿佛觉得,天底下有一个香格里拉,香格里拉有个青稞人家, 青稞人家有个这样的小妹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有了小妹,我们一天的疲劳都有了着 落。 菜都做好了,一排搁在炉台上,小于又打了一次电话,卓玛才来。 卓玛已经不是小妹那样的黄花闺女,大概二十七八年纪(或者三十了),也结 了婚,丈夫是一个藏族歌手,经常在外头演出或者比赛,因此还没有孩子。卓玛长 脸儿,两个颧骨略有些高,但谨慎地向外微微凸起,不曾破坏脸部鹅蛋形总体格局。 她的眉眼乌黑清晰,偏黑红的脸儿有一层光润色泽,嘴唇也亮晶晶的。这些都表明, 她是化了妆的。她化妆的脸,加上苗条的高个,披肩的长发,斜挎一个宽背带,体 积挺大的红色软包,围着红围巾,穿着雪白的长腰身羽绒服,风帽上还镶有一圈长 绒的人造毛,腿上是贴身的黑裤子和黑靴子,完全是个道地的时髦女性。有谁会料 想得到她是个摩梭姑娘,她的爹妈还住泸沽湖畔摩梭人的寨子里,那里至今通行着 走婚风俗。 卓玛进门后,朝每个人笑,跟每个人说话,空气里满满的到处是她的笑脸和声 音。之前,小妹一个人同时用着三个炉子,给一屋子人做饭,也在跟一屋子人说话, 她却不占有很多空间。 在卓玛的笑声语声中,小妹已经一眨眼把饭都盛了,递给一人一碗。大家一接 过热腾腾的饭,也不打话,就都吃起来。只在吃起来时,才注意到小妹并没有给自 己也盛饭。 “小妹,你一起来吃!”人人都朝她说。 “我刚才已经吃过了。”见我们不放心的表情,她又笑道:“真的,就在你们 回来之前刚吃过。”她的口气淳朴平和,容不得人不信。 我们就放下心,更加起劲地吃起来,吃得又快又香,等一碗饭下去大半时,才 开始讲话。无非是说昨天卓玛带我们去的那家藏族人家房子修得如何大如何好,参 加“家访”的人如何多(两百多人),场面如何热闹(有歌有舞),那个六十岁的 藏族老太太歌喉实在好得惊人,烤全羊如何香,炒青稞如何耐嚼,青稞酒如何醉人, 一个人五十元的门票真的不便宜等等等等。跟着还问卓玛,摩梭人走婚究竟算个什 么?卓玛就撇着嘴说,世人俗气,以为摩梭人走婚是散漫不负责,其实他们的家庭 很稳固,夫妻分住在各自的娘家正可以避免翁姑婆媳等许多家庭矛盾,真是轻省方 便。又因为走婚,因此一个家庭连接着两个家庭,任何喜庆活动都变成双份的,才 是热闹有趣等等等等。小妹在一边不随便插话,除了为我们添菜添汤,没有事时, 脸朝我们,就在一张凳上坐着听。我们说的这些事,对她也许是新鲜的,也许毫不 新鲜,可是在她的面容上全看不出来,胖胖的圆脸笑模笑样的,那是她天生自然的 表情。 这顿晚饭吃得很长,吃完了,人人都坐着不想动弹。如今这年月,酒醉饭饱是 常事,我们也常常吃宴席的。(那些饭菜跟小妹的辣子炒牦牛肉、山药排骨汤、炒 芹菜、炒青菜相比,简直是罪过哟!)吃完之后,我们会带着一种类似山穷水尽的 空洞心情离开,真的,那是吃完山珍海味常会生出的心情。可是在这个青稞人家, 这样简陋的小厨房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让人如此满足。人被简单地吃饱了,身子 被炉火烤得暖融融的,身心彻底地休息着……天哪,哦,天哪!寒冷而宁静的香格 里拉,小妹,香格里拉的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