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品能东盯西看,当然是鼠头鼠脑的,做贼哪敢开灯哪! 借着窗子上射进来的昏黄灯光,品能看清楚了长方形玻璃茶几上红色的电话, 一块豆腐干样的手机电池。电池下压着一沓小钞,很凌乱。品能心咚咚地跳着,耳 朵却伸向这家主人的房子外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点零钱有多少,还不够小馆 子吃一顿呢!一般人放钱都是放在卧室的衣柜里,或女人梳妆台里,保管得很好, 哪有把大钱随便放在外面的。品能起身,尽管散发着水泥味的衣服里的那颗心咚咚 咚咚地跳着,强烈的欲望还是牵着他往卧室里走。边走两只耳朵边伸向门外,门外 的风吹草动都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经过了一个窄小的过道,就那么一摆手远,有两 扇门,一扇门上贴着动画片中的机器金刚,一扇门上贴着幅风景画日历。机器金刚 显然是孩子住的。品能朝贴风景画的门走,他想要是门是锁死的,他就用自己随身 带的铁榔头将门锁砸了。走拢门边,扭动锁龙头,嘿嘿——没锁。一声轻响,门开 了。品能同时也听见了屋外的脚步声。他心咚咚地猛跳了两下,伸向屋外的耳朵高 度紧张,仔细捕捉,楼梯上的确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很明显,这家的主人回来 了。 品能如一只惊惶的鸟。 品能三两步蹿到先前上来的厨房的窗子边,向下一看,虽是二楼,还是有几米 高的。他手指攀住窗沿,又移下来,转身走到客厅茶几边,把那沓小钞连同豆腐块 似的手机电池一起塞进裤兜里。做贼是忌讳空手而归的。品能心跳得厉害,快要跳 出散发着水泥味的脏污衣服了。攀上窗沿,昏黄的街灯下,真的还是有点高。他想 顺着来时那根生了锈的铁管子梭下去,像攀爬上来一样。可那咚咚的脚步声愈来愈 响,就在左脚搭上窗沿时,门上响起了钥匙转动锁孔的金属声。一阵惶恐,心真的 是要咚咚跳出来了。形势逼人,已不容许自己多想。品能将铁榔头哐当甩下去,双 脚一弹,身体一纵。昏黄的街灯里,一个黑影就蓬的一声落到了水泥地上,坚硬的 水泥地发出闷响,接着哎哟一声,黑影不敢大叫。尽管右脚一阵钻心疼痛,不能逞 力,他还是强忍着,嘴巴都要咬出血来,那疼痛的脸色和眼睛里的痛苦状态只有夜 色才知道。昏黄的街灯和闷热的夏风听见了他心里的谩骂,狗日的水泥,坚硬如铁 的水泥!要是乡村和软的泥土,品能敢说,自己这样跳下去,屁事也不会有。 就在听见金属锁响,身体纵下,脚落在水泥地上的一瞬,品能感觉全身猛烈地 一阵抖动,像骑在自行车上的身体被自行车驮着下坡时,疾驰的自行车猛然撞在一 个凸起的石头上又落下去的那种抖动,脑瓜皮都快要崩离脑壳的那种抖动。品能听 见了自己的小腿骨在肌肉中的断裂声,像田边的甜玉米秆被放学的孩子咔嚓一声折 断,又像阳光下的干树枝噼啪一声踩断。品能哪敢久留,一只手提着榔头,脚一跛 一跛的,往夜色中走去。沉沉的夜色和闷热的夏风听见了他的咒骂,狗日的水泥, 我到底跟你有好大的仇,你跟我两个翻筋倒怪的! 接下来的事情是可想而知了,品能跛着脚到印月井的陈氏骨科,运气还不是很 孬,陈氏骨科有值班医生。又遭钱又受痛,接断骨,上夹板矫正;品能的右脚膝关 节以下的小腿裹上一层白纱布,右小腿当然是完全麻木的,靠着肘下的两根木拐杖 支撑活动。这真的叫偷鸡不成倒蚀了一把米,自己在川兴水泥厂打工几个月挣的钱 不但全部奉献给了医院,而且到水泥厂做活路都做不成了,只有脚杆好了再说。品 能是托了人情才到离家几十里远的这家水泥厂做活路的,原本打算找些钱,修几间 水泥砖瓦房,找个婆娘成个家。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只有看着别人找女人接婆娘了, 只有看着别人生儿育女过日子了。然而这一切品能认为都是那可恨的水泥造成的, 都直接或间接地与打造这个伟大世界的水泥有关。要不是自己求爹爹告奶奶地到这 个水泥厂来做活路,要不是自己翻窗进去想捞点意外之财,逃跑跳下去的地方不是 坚硬如铁板的水泥地,自己的右脚怎会摔成骨折呢! 青牛沱在真正的大山里,周围群山环绕,狮子包,八卦岭,大屋基,九峰山, 一山比一山高。再往里走就是雪山草地,只有村子里挖药的老年人去过,带上干粮, 来去要十来天呢!那些年辰,也就是一九九七年那次特大洪水之前,品能所在的生 产队杂木都砍得差不多了,品能天不见亮就背上窖柴刀沿着马槽岩往黑龙池山上爬, 碗口大的杂木都找不到,沟坎岩边,只剩了些弯头纠拐的玛桑、青㭎,长得伸展的 水冬瓜、木浆子、响泡子、香樟早已被人砍了,漫山只有树桩和未成材的杂木林。 遍山的百家竹、龙竹、荆竹子、斑竹也砍得光马马的了。杂木砍下来、放下山,拖 出沟,扛到公路上,卖给那些煤老板和矿老板,一两百元钱一米,他们用来做煤洞 子矿洞子里的镶木,拱洞子的顶,以免洞子塌顶或松软的地方掉石块。竹子一般是 称斤卖,一角几分钱一斤,买竹子的都是关口以外的人,一卡车一卡车地拉出去, 再卖给种黄贝木耳和大棚蔬菜的农民,中间商谋取了巨大的利润。这样砍了些年, 稍微大点的树子都砍完了。 要不是肖二娃从门前过对品能的老黑说,你还不去看你们自留山的刺楸树,像 是被人砍了,品能一家当真是一点动静也不晓得。品能的娘和老黑跌跟打斗地撵去 了,三棵刺楸树中,长得最伸展的两根已被砍了,剩一根最大的母子树孤单单立着, 估计是太大,不好砍,容易被人发现,太重了一个人也扛不起走。老黑不开腔,眼 二珠子气得兔眼珠子样;包着白头帕的娘这头走那头,那头走这头,声气扯得长抻 抻地在骂,狗日的,哪个挨刀砍脑壳的,栽岩绊扑爬的,断子绝孙的,你啥子都不 砍,都砍到老子祖坟上来了!你啥子不得了了嘛,是死得火紧了,拿去做火匣子板 板吗咋个嘛!骂一阵就骂了,树子砍了就砍了。因为那刺楸树不是只有品能一家人 有,砍树的人精灵,将一棵树子刮了皮,裁成几截,原来的刺楸树面目已全非,哪 里还认得出来。品能他们这个队顺青牛沱河沟扯起几匹山,九弯十倒拐,五六里路 呢!砍树的人随便放在哪里一段时间,你都找不到。 青牛沱山区的主产是玉米洋芋,主要的收入来源是靠山吃山,就是砍竹子和树 子卖。按山里人的老规矩,砍树子都是在白露以后,树子不会生虫,竹子也老瓣, 经用。可现在的人是想钱想疯了,砍树和砍竹不分季节,品能想,那样对树子和竹 子的伤负有多大。春天树子正在发新苗,蓄势待发的季节;竹子生儿育女发笋子呢 ;春夏正是它们发家的好时候,刀砍斧劈的,造孽啊!可是别人都在砍,品能总不 可能待在家里看着别人找钱吧!人到了这样的时候,良心就已变得麻木了,也无所 谓目光短见识浅了。品能想,管他妈的,什么树木伤负不伤负的,大家都在挣,自 己又不瓜,不砍白不砍。树子正在发新叶,木浆子、响泡子都结出了褐色的、银白 的花籽,一丝丝、一片片,弯弯拐拐的马槽岩沟里,净是好闻的花香味,像香樟树 砍飞的香屑儿。沟边的一棵棵树倒下去,白的褐的花籽散落了一地,活鲜鲜的,树 子也活鲜鲜的,劈刀砍处涌出银亮的水,那是树的泪呢!品能看着沟边吱嘎吱嘎倒 下的一棵棵活鲜鲜的树,和那树兜上冒出的一大片汪湿的水汽,心里就产生了一丝 悲戚,但这一丝丝儿悲戚也是短暂的,和自己砍倒一片百家竹,扎成拨,哗啦一声 冲下山,人紧跟着竹子冲过的动静猴猴子样跑下山,沿途所看见的一槽一槽的百家 竹笋被竹子冲倒冲断冲烂所产生的一丝丝儿怜悯的悲戚差不多。 但那只是极其短暂的,树子竹子毕竟与人不一样的。人这个东西,确实也怪, 只要不是他们自己,其他异物都是他们猎杀的对象,猪啊牛啊鸡啊马啊树啊竹啊还 有土啊石啊水啊,他们如果需要,都会大开杀戒的。现在的人心肠越来越硬了,对 于自身之外的悲愤事情过错事情都不会产生啥子同情怜悯,更不要说悔过了。这样 的砍法真的是造孽,可惜!如果竹子秋后来砍,山上的杂木树子再长几十年,有计 划来砍,该是件多么好的事情,这样子,正像是十五六岁的闺女长身体的时候,就 把人家糟蹋了,确实造孽可惜啊!但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丝丝儿,也只是那么短暂 的一丝丝儿。 四角堂、黑龙池山上传来映山映水的斧砍声,想到砍的这些树子就会变成钱, 变成盐,变成小镇街上摆着的新衣服,变成由少积多的存款,变成一个走进自己穿 斗杉树皮房里的女人,品能就心安理得了。时下不是流行一切向钱看吗,现在呀只 要有了钱,啥子就都有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为了钱,人们啥子事情做不出来? 不只是砍树子竹子了。 听肖二娃说,钟队长准备开山采矿,山外的水泥厂用来造水泥。 长水泥矿的地方叫梁家坡,早些年住着一户姓梁的人家,就叫梁家坡了。梁家 坡现在没有住家户,更不要说姓梁的人家。光马马一匹大山,山下是河沟,清牛沱 七弯八拐出来,河水碧绿,走近了可以看见石钢钎在石缝间游。石钢钎是当地人对 冷水鱼的称呼,也不晓得为啥子把这种黑不溜秋、拇指大小的鱼称为石钢钎。那青 牛沱山上原长着黑苍苍的杂木林,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县里修通了公路,扎进十 几个公社抽调的人员,成立了农场,大搞植树造林,漫山的杂木林被大车小车拉出 山外。听大人们说,当时一位姓高的县委书记还是很有头脑的,没有将砍光烧垦出 的荒山用以种植低产量的玉米,而是种上了松树和杉树,如今这已成林的青松绿杉, 给起伏错落的山脊披了件精神得很的外衣,就是当年的杰作。梁家坡这匹山也是当 年植树造林后种上的松树和栖木,比杉树的长势要旺些。生产队的人经常赶场从这 里过,去岳分矿洗澡也要从这里过,只看见梁家坡碎石公路边上的大立岩青光光的, 裸露的岩石就像木板样平整。肖二娃和品能开玩笑,说那石板撬下来,可以做木头 房子的墙板,免得用木板了。而品能则想,这么平整的石板,用来做吃饭的桌子, 或者铺在猪圈里,做一个石猪圈,才经久耐用呢! 肖家和钟家几弟兄都去梁家坡打水泥矿了,老板自然是钟队长。他们两口子将 开采出来的水泥矿拉到关口外的水泥厂,据说是一个月去结一次账。一般都是钟队 长的婆娘主外。剪个短毛子的她,背个拉链黑皮包,在短胖的腰身上一弹一弹的, 装矿点数,跟车押车,结账发工钱,都是她。四十几岁的女人,精神活跃着呢。牛 高马大的钟队长呢,自然就主内了,在梁家坡矿山上,与打矿的社员们一起同工同 劳,他的力气大,十磅的铁锤在他手里甩得风车样,炮毙过后屯子大的矿石也被铿 锵的铁锤砸开崩口;加上他承包到户前当过队长,自然是很有号召力的。 品能是初中毕业后回乡的,对于生态环境还是懂一些,晓得炸山开矿造成的是 巨大的泥石流和水土的流失。在梁家坡打水泥矿,矿场就在公路边,开山毙石塌下 的土石将公路阻断了,赶场的人都要从上面翻。遇到坚硬的岩石装炸药毙炮的时候, 往往要派人前后几百米去拦人,待放了炮后才敢放人走。好在这条当年植树造林修 建的碎石公路,全长只有六公里,也只通青牛沱这一个生产队,路上往来的人就不 是很多,采矿放炮的危险性自然就减少了。品能想在公路边上采矿石也没有人管, 难道国家对公路、对生态环境的保护就没有一个规定,硬是天高皇帝远,法律也管 不到了?但山上的树子、竹子都砍完了,尽剩下些蒿蒿,砍几根编背篓的竹子都找 不到,唉,油盐酱醋粮食衣服岁娃家的学费要钱呀!不开山打矿石又咋办!据说, 不光是钟队长他们两口子,水磨沟队上岳家、肖家的人都在炸山开矿呢!他们开采 的也是水泥矿,点数比钟队长他们采的点数还高。 大凡要开山采矿的,都要去给村支书说,去说可不是简单的说,要备一些好酒 好烟。听钟队长的婆娘说,不光是山里,外面都时兴,离开了烟酒,啥子事情都办 不成。钟队长的婆娘姓魏,品能和肖二娃他们几个都喊她魏娘,魏娘衣服包里就长 期揣着几包烟,有天下秀,有红塔山;天下秀是本县烟厂生产的,一两元钱一包; 红塔山就贵了,十元钱一包。当时肉才一元多两元一斤,现在肉卖五六元一斤了, 当时的十元是比现在的十元钱经用。魏娘在品能和肖二娃他们七八个小伙子装车时, 就从右边的衣服外包里摸出天下秀烟来,青脸寡色的脸笑着,给品能他们每个人都 打起,品能他们就将雪白的纸烟卡在耳朵上,待装完这车矿休息时再享受。 品能是锄完二道玉米草后去打的矿,他本来对去打水泥矿是有自己的看法的, 那心里的一丝丝儿反对的念头却禁不住老黑的渣洼,就是书本上说的唠叨啰嗦的意 思。老黑说我已经跟老队长说了。老队长当然就是魏娘的男人钟队长。老黑说梁家 坡水泥矿增人,老队长说你们家品能人老好,叫他明天就来吧!一天挣个十来二十 元,总比在屋里耍起好。品能去的那天下午,魏娘押矿车回来,给肖二娃带回了十 包水泥,肖二娃要修砖瓦房子。品能想,狗日的肖二娃家境跟自己差球不多,他哪 来的钱修砖瓦房子。不几天,唐支书拉矿的汽车空车返回又从广济给他拉回来红砖 和黑瓦。狗日的肖二娃,硬是要动真格的,这肖二娃的脑壳开放喃!青牛沱生产队 都是坐的穿斗木头皮房子,几百年都是这样,他还新竹子编背篓,另起了一个头喃! 品能和肖二娃从小耍到大,又在一个生产队,都是十八九岁,大小也差不多,两个 人划得来,跑到金河磷矿岳分矿去看电影,翻几座山去看抽着大烟的火车,两个人 都是上一路下一路的。肖二娃就喊品能帮他传砖和青瓦,因为唐支书买的解放牌汽 车请了司机在开,司机住在另外一个队,要赶着回去,多几个人下车就来得快些。 肖二娃家里人一字排开,品能站在中间,每人间隔有一两摆手远,肖二娃就抓起砖 飞快地抛传过来,下面的人接着,又传给另外一个人。那砖抛过来有些力气,加上 本身的重量,品能从空中接过砖时,腰身往后一拽,手杆一沉,烧过的砖有棱有角, 打在手上生疼。多接了几个回合,手指和手板心竟烧乎乎的,好在平时砍树砍竹, 钻山爬岩,磨就了一手老茧,也就见惯不惊。但看肖二娃,人虽比品能瓤,满头大 汗,下巴上的颗子汗雨水样地滴,脸却红扑扑的,像青牛沱泉水里洗得透明的红萝 卜样,粗糙的脸上泛出一层红色的光亮,那光亮里是油然而生的憨笑,憨笑从嘴角 边顺着红光的脸漫上眼睑,跃动在汗水打湿的眼睛里,就是一种快乐和安逸;眼角 上眨动的闪亮的湿润光泽,透出肖二娃此时那种与众不同,在整个队上出类拔萃的 意思,那就是他修建的几间砖瓦房,已在他很久的想法中即将变成山里人眼中的惊 叹和眼红。在肖二娃眼中,自己是干了件大事情,别的年轻人想过但从来没有做过 的事情。此时的他站在唐支书的车子上,用手臂长抻抻揩汗的动作透出一种满足, 他眨巴着眼睛斜视着从松杉皮屋顶上吐出来的袅袅炊烟,是多么的顺眼和畅快。 自己以前很少发觉呢! 品能后来才知道,这肖二娃别看小学都没有毕业,脑壳却是真的好用,他家底 和自己差不多,莫得啥子积蓄,他买的水泥是赊的,魏娘给他垫着,从打水泥矿的 工钱里扣。后来接着发生的事,就更体现出这狗日的脑壳好用;如果前面说过的品 能在中学里听老师讲以及从书报上看到炸山开矿对生态环境的破坏而对打水泥矿产 生的反感还是那么一丝丝儿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使他对水泥产生的真正反感就 萌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