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给李来法打窑,贫穷岁月,不图什么就图了个填饱肚。一眼窑洞,不用多少天 就成了形。头疼脑热找他看看,捏算捏算的人多,给他帮工的人因了他会捏算也多 起来。李来法看看当下形势,决定再打两眼。三眼新窑落成,那真是有别于山神凹 人的另一个世界。来法的窑洞把山神凹每个人的细胞都激活到了兴奋的状态。五十 里山路是一把长长的尺子,大白馍馍是标尺上的刻度,也是诱人的眼波呢。满目荒 凉,病痛让贫瘠雪上加霜。看到一大群冒着汗味的人从山神凹的山头上拥进来,看 到他们脚步凌乱地扣击着山神凹的街道,山神凹人内心的那个焦苦,恨不得平等的 神把大白馍匀一些出来给他们吃。 李来法的心身彻底进入到了另一个土地悠远的想象里了,再不是那个吊着膀子 折得像板凳一样谦卑有礼的李来法了。他程式化了。与山神凹人的疏离和陌生让人 们对他的感情萎缩了。 李来法才不管呢。新窑落成,山神凹人不来给他暖窑,有一窑洞的秋蝇子来给 他暖窑。秋蝇子热闹得“嗡嗡”乱飞,秋蝇子引领着李来法这窑出去,那窑进。幸 福像挤进木格子窗户的阳光一样,亮晃晃的。秋蝇子就在亮晃晃的光影里眯醉着眼 睛舞蹈。李来法的舌尖从嘴角不时地伸出来,像是抿舔含着的一块看不见的糖果, 润得满喉咙唧咕唧咕冒酸。他还挑衅地嗡一下抓一只苍蝇下来,包到拇指大的白馍 中,要人家拿回去治病。 人生舞台一场戏,看着日头升起来,偏西了,落下去了,晚照从高高的窑头上 跌下来,跌得叫人绝望。白天咋都好说,夜呢?夜把窑洞给了他一个人,月投云影, 鸟宿枝桠,夜同时把山神凹的李来法弄得很痒很热。睡不着觉的时候出窑洞看平铺 开的山神凹,风吹得骨关节冰凉,山神凹像糊黑的锅底,一年一年的岁月,走得匆 忙而神速,他的好日子不能就这么冷着啊。那一窑洞一窑洞的炕上,晃晃悠悠的人 影儿,一切微妙的粗重的呼吸,呼得他的脑内、耳道间、脊梁骨,嘶嘶的萧索。山 神凹人把夜搅动得壮阔臃肿起来,小风尖锐,毕竟李来法是壮年男人嘛,每个角角 落落里的黑都袭击着他精瘦的躯壳。 李来法想女人了。李来法看中了下沟王来新家的老婆,恰好王来新的老婆在这 样的时候病了。春月的云头一个由西,一个由东,静静地落在山神凹的上空。王来 新躬身卖力地走上山头,来找李来法看病。李来法要他老婆来山神凹看,只有这样, 他老婆身上的邪气才能尽快驱除。王来新把他老婆送了过来,他老婆腿下夹了毛驴 从山垴上走下来,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就在山神凹开始了。 王来新的老婆实际上是因生活极度贫困出现了精神癔病。有白馍养着,有热炕 睡着,停留在山神凹不出半个月就好了。 王来新的老婆想走,李来法不让,王来新的老婆就在窑洞临窗的炕上望着远远 的凹口。凹口上有两个小小子在玩儿泥巴,不知道怎么的一个哭鼻子了,一个撵着 一个回窑里去,惊飞了一群麻雀,这样,山神凹的一棵桃树就被摇落了一地花瓣。 她轻巧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像是春风吹落花瓣上的浮尘一样,轻得要跳起来。 李来法走近了把她耳畔的一缕头发用兰花指挑过来,发丝轻拂着她的脸颊,李 来法冲着那头发吹了一口气,王来新的老婆痒得用上牙齿咬住下嘴唇不让自己笑出 声来。这时,李来法拿着木斗里的白馍看着王来新的老婆就也想笑,笑王来新的老 婆的头发,有风在她的头发上胡搅蛮缠,把她的头发绾成结,又随着她的笑蓬乱地 打开。 一个人既无法摆脱风的作用,索性就顺着风势飘摇,她的脸就在风中潦草起来, 除了风,只有风是最解风情的。李来法突然心里就生出了一丝惶然,这女人笑吧, 还笑得不浪。 李来法手里拿着白馍说:“香不香啊?” 王来新的老婆压着笑点了点头。 李来法说:“看把你吃得像蚕一样白、肉。” 王来新的老婆就想夺过白馍来,伸了一下手,又缩了回来。 李来法说:“我想和你晚上睡觉肚脐对肚脐。” 不等王来新老婆回答,李来法掂起脚伸过嘴在王来新老婆脸上亲了一下,弯下 腰搂住了王来新老婆的腿,打了个鲤鱼挺子直直地压在了王来新老婆的身体上。 这下子,女人的笑声大得浪满了窑洞。 一个月后,王来新到底把他老婆叫走了。春风温软地吹拂,经由洞开的门窗, 可以看到细若蚯蚓的山道上,驴和它脊上的女人摇摆着,走远了,并且逐渐的,埋 进了阳光深浓,半明半暗的山那头,像梦境一样隐了。 梦散人醒,觉得寡味而孤清,李来法嘴里嘟囔着:“远了,远了,远了。”后 来就哭了。 尝惯了甜的李来法感到了日子青黄不接,他怀想,飘过山岭的云,洒过泥地的 雨,穿过长夜的梦,不能就这样没了。 在以后来找他看病的人中间他就想法让那些女人来。风姿绰约的女人们把山神 凹的土道打扮得像盛开的花朵一样。走进山里的女人们被李来法一个一个安顿在炕 上,喝红糖水,吃大白馍。女人们一脸很满足的样子,吃了,喝了,目光贪婪地盯 着木斗里的馍,说:“来法啊,你缺啥?” 李来法说:“缺你。” 女人说:“不缺馍馍吧?” 伸手往小包袱里揣上两个,给儿女拿回去。 山神凹人端着海碗,热了到树荫下,冷了到向阳处,东蹲一片,西蹲一片,形 成了一个露天饭场,不单是图了个吃饭豁亮,更是为了看热闹。热闹是李来法的热 闹。喝饭的嘴离开了碗沿,直勾勾看来法的窑洞。手把门框等着刷锅的女人们喊过 来,要男人回窑。喊急了不见回窑,一把刷锅刷子照着男人扔了过去。 李来法的娘,这时候,从儿子身上就看到了一股邪气,来看病的女人们省略了 拿白馍这一重礼。他的娘发现这一问题严重性时,已经是一个白馍也见不到了。他 的娘思谋着多种复仇方案,先是横在窑门前不要女人进门。 李来法说:“你能堵了门连我也不让进才算叫有本事。” 接下来红糖水里放了碱,笑着端着要女人喝。那苦水儿不光顺着肠子进去了肚 里,也顺着脖子到了脑门儿上。女人不问病了,便也不让李来法动她,哪怕是手指 尖儿。 很长时间,山神凹的上空反复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女人的叫骂声,那些隔段时间 就会来的女人,再也不见了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