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到四十,钟绵绵突然发现了一个词的意义,这个词呢,就是重逢。在此之前, 这个词还是个无生命的东西,像路旁不起眼的石子,像家里熟视无睹的水龙头,也 像她文件夹里那些冷冰冰的白纸黑字。可是,渐渐地,年岁大了,心里的沉淀多了, 眼睛里的光柔和了,突然,有那么一天,她看到了从前没有看到过的东西。心里荡 一下,再荡一下,竟有些无来由的酸,眼睛猛然有潮润的感觉——她发现了一个词。 这个词啊,就是重逢。 从前呢,重逢还不能叫重逢的。从前年轻嘛,因为年轻,见上什么人,那都叫 相逢的。老朋友,见一面,随后分别,有什么?好像还有大把的日子在后面等着的。 春风得意马蹄疾,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没关系的,山不转水转,谁知道明天会发生 什么呢?挥挥手,还要潇洒得“不带走一片云彩”。那时候,年轻啊,干脆啊,信 心勃勃啊,总以为,什么好事情都在未来等着呢,奇迹,艳遇,邂逅,风云际会… …见就见了。分就分了。不经意的聚散,那就叫相逢的。 突然,有那么一天,一只脚踏上了中年的门槛,一抬头,猛然遇到了一个不期 然的客人,内心一惊,那就是重逢了。 钟绵绵第一次发现这个词儿,是从一个电话开始的。那一天,她正在单位给领 导写讲话稿,写得身上的水分几乎全都干枯了。她在机关的秘书处工作,虽然前年 就提了副处长,勉强也算戴上了一顶官帽,但很多文字活儿还得她亲自做的。谁让 她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呢,文字功夫到底比别人深厚一些,加上她一毕业就 进了机关,又比后来进机关的那些高才生们,在政策的把握上成熟不少,因此,局 里但凡有分量的稿子还得她亲自操刀的。在局里,她算是头号笔杆了。 那一天,她正在电脑上绞尽脑汁的时候,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女声:“钟 绵绵吗?” 她愣了一下。一般人都叫她钟处长,朋友和亲近的人则叫她绵绵的。现在,直 呼她名字的人,还真少。是谁呢?她皱了下眉头,用一贯冷静的声音,放出一个字 :“是。” “哈哈……你知道我是谁吗?”电话那端传来安兀的笑声,刺耳又放肆。 电影镜头般,快倒和快进。搜索引擎,潮水似闪现。都无法定格。到底是谁呢? “哈哈……”又是一阵自顾自的大笑。声音如鸟的翅膀,从记忆的长廊中飞速 穿过,脑中蓦地一闪,内心一颤:不会是她吧?但这怎么可能? 那人终于揭秘了:“我是崔云啊,你没想到吧?” 什么?崔云?果真是崔云! 就这样,那天晚上,她们在一家宾馆见面了。钟绵绵和崔云。四目相对的时候, 二十年的光阴,就那样过去了。 她们是从小玩儿到大的姐妹。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她们一直同校, 而且同班,她们的家也离得近,上学放学几乎形影不离。俩人性格还是互补型的, 钟绵绵文静腼腆,崔云外向大胆。一个像青衣,一个如花旦。那些不能对父母说的 话,都说给了彼此。那些微风细雨般的小烦恼,小快乐,小心思,都抵着脑袋一同 分享了。到底年幼,不知道友情也该有分寸,也该保持距离的,只知道一个劲儿地 要跟对方亲,亲得巴不得同穿一条裤子才好。友情到了这份儿上,也有排他倾向了。 俩人成了一对固定的搭档,跟别的同学就疏远不少。尤其是钟绵绵,内向性格,交 友不多,因整天粘着崔云,跟其他同学都只蜻蜓点水了。倒是崔云的交友面要广一 点,除了钟绵绵,还有一班子女生也喜欢围在她的身边,嬉嬉闹闹的,为此,钟绵 绵还暗中吃过不少的闲醋呢。 就这样,到了高二,从外地调来一个男生。他貌俊,个高,肩宽,腿长,说普 通话,胆大心细,成绩虽不冒尖,但身上带有一种江湖老大的气质,见到女生,既 不害羞,也不避让,而是像香港电视剧《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一样,手插在裤袋里, 邪邪地看你一眼,似笑非笑。因为他。班上有大半女生都提前萌动了青春。崔云喜 欢这个男孩,在别的女孩都只敢胡思乱想偷偷做梦的时候,她却大大方方地约他到 公园里去滑冰。当然,她是让钟绵绵陪着一起去的。崔云知道,滑冰是自己的长项, 在滑冰场上,她仿佛一只冰上飞燕,而钟绵绵呢,一踩上冰鞋,就只能扶着栏杆, 跌跌撞撞地练走路了,那怎么看,怎么都像一只笨拙的小鸭子。可是,几次之后, 崔云却慢慢发现,那个男孩宁愿扶着钟绵绵,一步一滑地练走路,也不想和她在滑 冰场上,潇潇洒洒地做双飞燕。那时,崔云有恼,有羞,有难堪,但都埋在了心里, 言行举止上还刻意掩饰着,尽量表现出一贯的豪爽大度。她和钟绵绵也是一如从前 的亲密,约那个男生时,一直保持着“三人行”的格局——她崔云可不做小气的人, 她是要友谊第一,爱情第二的。好在那个男生对钟绵绵虽好,但似乎对自己却更为 随意,眼角眉梢都带着流转的春意,经常和自己无所顾忌地打打闹闹——仿佛是更 密切的关系。直到有一天。崔云听班上的同学窃窃私语,说钟绵绵和那个男孩早已 “好”上了,有人看到他俩晚自习后,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头靠头手牵手地说着话。 那一刻,崔云的脑袋里,仿佛有一颗原子弹爆炸了。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他 俩明修栈道,晴度陈仓,却只把她当成了遮人耳目的幌子。 可恶!可恨!太可恶!太可恨了!崔云有一种强烈的受伤和受辱的感觉。想想, 对那个男孩好像倒没有多少恨的,她最恨的是钟绵绵!是她最好的朋友挖了她的墙 脚,是她最好的朋友欺骗了她——因为,这样的消息还是别的同学告诉她的,钟绵 绵到现在还没向她坦白呢。于是,她颤抖着,连夜给钟绵绵写了一封绝交信,写到 痛处,涕泪横流,肝胆俱裂,心碎欲绝。——那时,她那么小,既不懂得爱,又不 明白友谊,又因为小,她的爱和友谊都纯粹到像电光霹雳,要把自己撕裂开来似的。 她只知道,她受了成长以来最严重的撞击。在信中,她大骂钟绵绵是狡猾的狐狸, 是可耻的骗子,是口蜜腹剑的毒蛇,是出卖朋友的叛徒。她用上了她能用的最狠最 恶毒的词语…… 收到信的钟绵绵,也是浑身颤抖,泪流满面。那个男孩喜欢自己,自己有什么 错?分明是他先给自己递纸条的,分明是他先向自己表白的,而自己因为顾及着崔 云的感受,还一直在踌躇,在迟疑着——所以自己问心无愧。她不告诉崔云,就是 知道崔云也喜欢他,她怕崔云难过,她更害怕失去崔云的友谊——瞒着她,正是因 为看重她,在乎她啊。没想到,崔云竟然恼羞成怒,反目成仇。信上的那些字就像 一块块烙铁,烫着她的眼,烙着她的心。于是,她也回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两行血 红的字:我没有辜负你!是你辜负了我!——她不愿意解释一句话。字是用画画的 颜料笔写的,因饱蘸了太多的浓汁,在纸上滴下了几串血迹似的斑点,触目惊心。 那时候的友谊其实就像一场生死的恋情,由于单纯年幼,越发显得炽热惨烈。 俩人从此水火不容。狭路相逢时,也要互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扭头而去。不过,钟 绵绵的性格到底温和一点,又觉得自己毕竟占了“上风”——那个男孩子到底喜欢 的还是自己嘛,故有一点胜利者的宽容。憋了一段时间的火气之后,她又想和崔云 和解了,碰到面,眼睛里就先浮出一些修好的期待来。无奈崔云老远见到她,立刻 放下脸来。眼睛睥睨着,轻蔑地“呸”一声,视她为仇敌,简直不共戴天的,在同 学们面前也是毫不掩饰地恶语相斥,绝无半点松动迹象。连带着,崔云对那个“许 文强第二”也不理不睬,怒目相对。时间一长,俩人的关系也就慢慢地凝结成冰川 了。从前,俩人说好的,打算报考上海的同一所名牌大学,结果,高考后,崔云去 了北京,钟绵绵去了南京,志愿表上谁都没有填上海的那所大学。 同学们自她俩反目后,夹在俩人之间,弄得也挺尴尬的,不知该如何判断是非, 决定亲疏。有人说钟绵绵重色轻友,背后插刀,又有人说崔云嫉妒心重,报复心强。 但到底,站在崔云一边的人要多些,尤其是女生,对钟绵绵颇多微词,弄得钟绵绵 在班上挺孤立的,因此也就坚定地要和那个男孩“好”了。不过,没过多久,大家 就毕业了。他们是重点中学,大多数同学也都考上了,大学,不少同学还相继尝到 了恋爱的滋味,对这种事情也就看得淡了些,只偶尔在提起时,隔靴搔痒地议论几 句:不过,等到中学同学们搞聚会时,麻烦就来了。想到钟绵绵和崔云那种势不两 立的样子,尤其是崔云那张无遮无拦的刀子嘴,大家都害怕她俩把气氛搞僵了,不 知该邀请谁参加好,反正只能请一个的,或者,一个都不请。 而直接的导火索,那个“许文强第二”呢,和钟绵绵的关系,却只维持到大学 三年级。因为他俩没能考上同一所大学,“许文强第二”在大学里遭到了同班一位 女生的疯狂示爱。那个女生有显赫的家庭背景,而且拥有过硬的海外关系,许诺大 学毕业后,帮俩人双双留学国外,一些联系事宜,也都在步步推进中——出国,成 了最重的砝码。相比之下,单纯而稚嫩的初恋也就显得轻飘了。钟绵绵本是个自尊 心很强的女孩,收到男友那封措辞含糊但颇多抱歉的信后,立刻写了一封回信—— 祝他和他的新女友早日踏上异国他邦的幸福之旅!俩人从此就没再联系了—一男孩 是因为内疚羞愧,而钟绵绵呢,已经失了爱情,决不肯再失去尊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