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先说苏吉凤给范文打洗脚水,那是有讲究的。她先在盆子里倒半盆热水,让范 文把脚放进去,然后提个小铜壶在旁边,约摸过个七八分钟,就用铜壶往盆子里加 些烫水,大概加三回,整个洗脚过程持续半小时到四十分钟。 每一天他们重复这个过程,每一天都在这个过程中吵起来。泡脚,多么舒服的 事!由心爱的女人提着小铜壶给不停地加热水,是多么幸福的事!可范文,就是享 不了这个福。 为什么呢?范文自己也想这个问题。 范文是这样泡脚的。他把脚放进盆子里,说烫;苏吉凤满脸狐疑地伸手进盆子 试试,又满脸狐疑地说:不烫啊。范文就把脚架到了盆沿上。俩人对视。总是女人 先妥协了。 苏吉凤垂了眼,起身进厨房,提了小铜壶出来,往盆里加冷水。厨房里有两个 壶,一个放冷水,一个放热水。她的表情有点不快,微蹙了眉,因为水温的问题而 困惑着。 范文再次把脚放进盆里去。水面荡漾着,经过折射的光线打在脚面上,使那双 脚看上去有些怪异。他停了一会儿,说凉。女人抬头朝他望,眼神不友好;他回望 她,委屈又郁闷。 女人是聪明的,下一回就先将水调得偏凉些,男人毕竟跟自己不同,火力壮呢。 这一回,男人的脚进了盆子,说凉。女人翘了翘嘴角,提了小铜壶往里头加热 水,说:再试试? 男人的脚犹豫了一下。水面升腾着热气,袅袅的,散漫开去。男人伸出一只脚, 小心地沾了一下水面,说烫。女人放下铜壶,弯腰将手探进盆子里去,说:怎么会 呢?男人就说了伤人的话。他说:你是冷血动物吗? 女人怔了一下,咣一声将手里的铜壶蹾到地板上。 美好的夜晚就此完结,像北京短暂的春天,才开头就没了。 吉兆街的人都认得苏吉凤。她生得好,五十多的人了,还白酥的脸儿细腰身, 好烹饪,喜编织,爱清洁,信基督,每晚睡前必得跪在耶稣像前祈祷,在这街上是 有点各色,可人家是上海人,据说她爷爷多少年前在上海外滩那个地方开过洋行呢。 上海人嘛,洋气点是正常的。 这些,吉兆街的人们都知道,不新鲜。但就有一件事,他们也知道,却永远抱 着好奇心,那就是苏吉凤给丈夫范文洗脚的事。知情者说,范文现在用的是纯橡木 的足浴桶了,跟按摩院足疗用的一个样儿;还有人说,范文的木桶是“百安居”的 正牌货,比按摩院的高级呢,少说也得三百多。女人们说,这回范文该满意了;男 人们说,那也不见得。 泡脚这事本没什么新鲜。中医说,足乃人身之本,百经皆行足上;足热身热, 百病祛除。谁都知道泡脚是件舒服的事,可不是件新鲜的事。新鲜的是,范家总为 这事弄出些响动。 常常,夜深人静之时,只听咣当一声,范家的左邻右舍就知道了,那是铜壶蹾 到了地板上——范家又泡脚了,又开战了。自从范文娶了苏吉凤,这个战争就起了。 吉兆街原先是条胡同,北京开亚运会那年,把胡同拆了,平房成了楼房。是单 元房了,还带个有旋梯的走廊,挺洋气,隔音效果却还是不大讲究;别说左邻右舍, 楼上楼下的动静也听得清。楼里头住的是原先的老街坊,谁跟谁怎么回事全清楚。 范家若是安静了几天,人们就会说,范文出门去了,范文出门去,是为了躲避洗脚。 范文是苏吉凤的第二任丈夫,比她小三岁。遇见苏吉凤的时候,范文不叫范文, 叫范文革。那是1972年的事,范文二十四岁,是科学院的年轻工友,人缘好,做事 干练,虽然初中毕业,却很是识文断字,深得工宣队马队长的喜欢,决定吸收他进 来当骨干,范文因此改了名字。好在只是加一个字,不麻烦。“文革”结束之后, 有意无意之间,那尾巴似的一个字没了,范文革又成了范文,不招人讨厌。反正范 文做事,总是得当的。只有一件事,现在看来不那么得当——那就是,跟苏吉凤结 婚。 范文跟苏吉凤结婚那天出了件奇事。是三月,河水都开始化冻了。婚礼进行到 一半,突然飘起了雪花。抬头瞧,太阳像个灯泡挂在头顶,有亮度没热度。雪花并 不成型,确切地说是雪渣子——砂糖似的撒下来,一忽儿就将吉兆街的街面染白了。 参加婚礼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好,这叫瑞雪兆丰年;有人撇嘴,说不应时令 的雨雪未必好。范文听见了,又没听见,他那会儿满心只一个念头——跟这个女人 结为夫妻,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 对门儿卢老太太七岁的孙子大头,从门外披了一身雪渣子进来,嘴里唱着:这 么好的天儿下雪花儿,这么好的姑娘光着脚丫儿……一头跟刚进门的新娘子苏吉凤 撞了个满怀。 卢老太太正拉了苏吉凤的手说话,听见孩子唱这个,转身便打,将那小豁牙子 打得原地转了个圈,号啕大哭起来。卢老太太是有名的“护犊子”,平日里把这个 么孙当掌上明珠,这样的狠劲儿没人见过,一屋子的人都吓傻了。 有人出来圆场,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婚礼照常进行。 交杯酒喝完了,新人就要人洞房的时候,卢老太太把范文拽到一边。她说孩子, 你这屋赶明儿可得把火烧旺点儿!范文不懂,说:什么?卢老太太哆哆嗦嗦地说: 这屋子,怕是阴气太重…… 范文不信这个,他是无产阶级队伍中的先进分子,怎么能信这些迷信玩意儿? 他还是没往心里去。倒是苏吉凤记住了大头唱的歌。苏吉凤是南方人,这北方的歌 谣头一回听,觉得新鲜,她咯咯地笑,说:老有趣,老有趣! 范文跟苏吉凤过上日子了,表面上没大事儿,这内里头,可跟范文想要的差得 远。这是范文后来才认识到的,他禁不住想起婚礼上的那场三月雪,还有卢老太太 关于阴气重的说法,不觉生出些惶惑和空虚。可这事他不能跟任何人说,就是夜深 人静,忍熬难眠之夜的时候,也难得对自己承认一回。 事情得从苏吉凤的第一任丈夫说起。 此人名叫秦世书,考古专家,1972年那会儿已经是科学院最年轻的业务尖子, 据说在新石器时代文物的鉴定方面做出过重大贡献。秦世书是个世家子弟,吉兆街 5 号院就是老秦家的家产。 1972年的秋天,对范文来说,也是相当忙碌的。工宣队的事越来越多,不仅要 抓科学院的政治工作,还要配合专案组和军宣队抓坏分子。通常是一些特别秘密的 行动,由上头直接布置下来,为的是不打草惊蛇。抓人总在夜里,范文他们私下里 玩笑,把这叫“吃夜宵”。 1972年秋天的那个晚上,他们在吉兆街5 号吃了“夜宵”。 是深秋时节,槐树正落叶子,夜凤阵阵,将地上的叶子旋起来,扑到人脸上。 吉兆街5 号高大的门楼子端庄地立着,大门紧闭,范文用电棒儿朝门上照,看见两 个黄铜兽头活了似的,明晃晃地瞪着眼。几个人在门外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按惯例, 用“百打开”开门。 马队长是个讲究的领导,他说抓坏人,不要惊扰了群众,他反对敲门砸门破门 而入,说那样闹得四邻不安,也等于给敌人提了醒儿。所以,他组织科研院的专家 研究出一种万能钥匙,挂锁如“将军不下马”之类白不必说,就是那种最精密的撞 锁——即便反锁了——也照样打得开,因此取名“百打开”。今天,他们就是用 “百打开”,开了吉兆街5 号的门。 院子不大,三间大屋坐北朝南,中央那个亮着灯的窗前,有一棵枣树。他们就 朝那儿去。他们走得悄无声息,好几个精壮的汉子,竟没弄出一点声响来。 范文走在马队长身后。对于这样的行动,他并不热衷。那个百战不殆的“百打 开”,他也从没用过,甚至每次别人用它开门时,他都要别过头去。说不清为什么, 就是这个溜门撬锁的事,让他觉得不舒服。他想这大概就是马队长说的,虽然自己 已经自觉地由范文变成了范文革,但身上还残留着许多小市民习气,缺乏革命者的 坚定性和果敢性。 朝正屋走的时候,范文想,这屋子要是用老式的插销从里头插了,“百打开” 就无用武之地了。而一般说来,中式院落的房门大体是那样的。奇怪的是,他在心 里,竟窃窃地那样希望着。 吉兆街5 号的房门居然安了撞锁,可见这家人对生活是有要求的,标准是高的。 月光下,范文看见,黄铜的球形门把儿闪闪发光。 对于打开门之后的情景,范文并不陌生,大致有几种:要么静夜无声,微鼾起 处,是毫无防备的;要么翻箱倒柜,满室狼藉,是仓惶出逃的;要么手持凶器,穷 凶极恶,是垂死挣扎的;要么衣装齐整,正襟危坐,是英勇赴刑场的。 屋子拉了窗帘,有灯光,没声响。马队长跟大伙对了下眼色,将“百打开”插 进钥匙孔里。 门开了,情形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 正厅里灯火通明,老式靠背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他身穿半旧的家常衣裳,戴 金丝圆眼镜,下颏扬着,单手举本书在眼前,上身朝后上方仰挺着,像一棵因追逐 阳光而长歪了的树,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正在准备洗脚——裤筒高高地挽到膝 盖以上,裸着的膝盖有点嶙峋,同样清瘦的小腿和脚丫抬得老高。这个不知大祸将 至的幸福男人就是范文他们要抓的人,年轻有为的考古学家秦世书。 他的旁边,一个女人提了小铜壶,正往男人脚下的铜盆里倒水。壶是金黄的, 盆是金黄的,在灯光下明晃晃地耀人眼。壶里的水很烫,在坠落中升腾起滚滚蒸汽, 白色的蒸汽几乎埋没了女人的脸。 女人先听见了动静,径自抬起头来。她的脸上还留着抬头之前的神气,温婉的 笑意在嘴角眉梢上隐着。现在,笑意里掺进了惊恐。惊恐一下子将那笑意吞噬了。 对这样的情形,马队长显然没有准备,他怔了一下,但立即恢复了正常。像以 往很多次行动那样,他轻声说:哈哈! 这其实不是说出来的,是感叹出来的,声音里有复杂的内容——感叹敌人的愚 蠢,我们的聪明;感叹沧海桑田,世事难料,昨天的人上人,今天的阶下囚。马队 长将这个感叹传递给他身后的弟兄们,除了上面的两个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就是 :动手。 可是,他身后的范文没动。 他被女人脸上的神气攫住了。 他看清了她,杏红的袄,月白的裤,袄襟掩了一半,露出里头贴身的衫子和衫 子下面的凹凸。她的脸像屋外天上清秋的月亮,不,月亮哪有她的温婉?月亮怎会 那样含笑?有一句话跃入了范文的脑海,叫做“如花美眷,月夜良宵”,是说书人 的套话,听了多少年,原来竟是这个意思吗? 范文被击中了。1972年秋天的这个夜晚,范文结束了他二十四年的混沌生活, 顿悟了: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夜。良宵,他从此对这个词 有了切实的理解。 马队长是天津人,事后他笑说:吉兆街5 号那主儿真哏儿啊,大祸临头了还泡 脚丫子呢。又说:那小娘们儿真不赖哈,可惜了的,一朵鲜花儿插牛粪上啦! 秦世书以特务罪名给关了三年,第三年,他将自己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