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子过去了,苏吉凤的癌转移到了右乳上。这一回她坚决不治了。范文不答应。 为此他们大闹了一回,比那些年铜壶蹾地的动静大多了,吓得左邻右舍直吐舌头。 结果呢,到底还是依了苏吉凤。 停了化疗,苏吉凤倒有了些生气,偶尔也在教堂露面了,只是唱不了诗。人都 说,这人还真活过来了。又有人说:天无绝人之路,好人有好报。 这话可算说着了。法院通知苏吉凤接收秦世书的遗产。 遗产这两个字,叫吉兆街的人竖起了耳朵。知情人就猜了,莫非秦家除了吉兆 街5 号的房产,还有别的?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事当然可能啊。 说到5 号的房产,那是早有定论的。当年秦世书一被捕就给没收充公了,后来 当过街道卫生所,有一阵子还挂着计划生育办公室的牌子。80年代秦世书得了平反, 房产的事却跟苏吉凤没关系。秦家的兄弟姐妹出来说话,说秦家房产归秦家。那会 儿,苏吉凤早嫁了范文。对这事,她没言语。街上有好事者给她出主意,说秦世书 死的时候,她还是他的妻子,法律上叫遗孀,继承法该从那会儿生效,要那么说, 5 号房产有她一份。苏吉凤还是没言语。 房产由秦家收回。许多年,苏吉凤跟秦家相安无事。忽然间科学院来了通知, 说发现了秦世书的遗嘱,是他死前在监狱里写的。遗嘱上说,全部财产归妻子苏吉 凤所有。秦家的人不爽了,说苏吉凤早已不是秦世书的妻子,这一条不成立。可是, 遗嘱里又说,让妻子苏吉凤带着这些财产,早早开始新生活——另嫁人。秦家人更 不爽了,一个个黑着脸,那样子像是说,谁想拿走吉兆街5 号,先得有胆从这一排 尸首上跨过去——那一排人,有秦世书的大哥二哥三哥和小妹,外加上他们的配偶 以及子女,总共不少于十个人。 收到通知那天,苏吉凤去了秦世书的墓上。清明已过,墓地清净得很。秦世书 的墓是衣冠冢,里头没有骨灰。墓碑是白色大理石的,成色一般,80年代秦世书得 到平反以后置的。苏吉凤挑的碑,范文找人来刻的字,上写:秦世书先生之墓,苏 吉凤、范文敬立。刻字的事,他没征求苏吉凤的意见。 苏吉凤不同意。她说: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世书他不认得你是谁,他…… 范文说:那你说怎么写。苏吉凤咬着嘴唇不说。范文扭头去找刻碑师傅。 墓碑落成的时候,碑上的楷体金字周正端庄,上写:夫君秦世书之墓,妻苏吉 凤敬立。 秦家人没跟苏吉凤私了,而是直接告到了法院,理由是秦世书尸骨未寒,苏吉 凤就嫁了人,让苏吉凤拥有秦家财产的继承权,与其说是对法律的践踏,不如说是 对道德的蔑视。秦家人说,人不能这么没良心。秦家个个是知识分子,光那个状子, 就写了万把字。 苏吉凤还是不言语,好像这事跟她无关,直到法院通知她出庭。 法院把吉兆街5 号判给了苏吉凤。人们说,这下苏吉凤有钱治病了。 范文回来了。人们又说,范文是回来收房子的。吉兆街的人说得不好听,却到 点儿。你说范文他早不露面晚不露面,法院判决才下来就露面,那不是来收房子, 是什么呢? 苏吉凤却要把房子捐了。捐给福利院的幼儿园。说捐就捐了,没什么啰嗦。范 文呢?他一个人去了秦世书的墓上。 当年秦世书自杀之后立即火化了,苏吉凤连尸首都没见上,去要骨灰,也没人 理。还是范文去找了人,才把骨灰要了出来。范文夹着秦世书的骨灰盒去找苏吉凤 那天,算算,应该是1975年的冬天。 这会儿在秦世书的墓上,范文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么个傍晚, 他记得,大凤刚停,天上是宝蓝色的,干净得透亮;西山清楚极了,大片的晚霞流 金似的。他走到苏吉凤家门口的时候,路灯亮了。苏吉凤那会儿住在吉兆街尾巴上 的穿堂门里。穿堂门,就是连通两条街的院子。院里已经住满,苏吉凤被安排在靠 吉兆街这边门口的小北屋里。屋子小,没阳光,多年没人住了。 范文的心里有点紧张,是怕给人看见;有点激动,是不知道见了她说啥。其实 他心里清楚——他要为她做事,要让她安心。男人爱女人,不就是得为女人做事吗? 女人抱着骨灰盒痛哭,整个脸埋到那上头。范文知道,那盒子可脏,在八宝山 库房里放了一年,早落了厚厚的一层土。范文看不下去了,他忽然觉得难过,不是 为女人,更不是为了那骨灰盒里头的人,他是为自己。他想走,从此再不见这个女 人。他想,他从没这样地喜欢过一个女人,也从没这样地怕过一个女人。他不能看 见她而不动心,不能看见她而不想到自己的罪恶。他必须离开她。离开她,才能平 静。 女人却抬起头来了,见他要走,睁大了眼看他。她的脸蛋鼻尖上沾了灰,给眼 泪冲成一道道的,那样子不像个悲痛欲绝的寡妇,倒像个顽皮的孩子。范文想,就 是这张脸生得太俊了,瞧瞧,眼睛这样弯着,下巴这样翘着,笑起来熠熠生辉,哭 起来楚楚动人。他一下子又不怕她了。 他说:骨灰盒不能放家里。 她不言语,看着他。 他又说:找个地方埋了吧。 那会儿不卖墓地,墓地都当四旧了。骨灰盒若不拿回家,就存在八宝山的木头 格子里。 苏吉凤还是不言语。俩人互相看看,又都避开眼,然后苏吉凤说:你能陪我去 吗? 范文没问去哪儿就点了头,说行。 他们去了颐和园。范文跟人借了件军大衣穿着,一把铁锹藏在衣襟里头。他们 把秦世书的骨灰埋在了昆明湖边的一个小山包上。有一棵不大的松树,树下有一块 青石板。就在那下头。依山傍水,游人鲜至的地方,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埋完了,他们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会儿。天冷,苏吉凤的脸冻得红彤彤的,一头 浓密的头发黑亮亮的。范文的心里忽然间亮堂了,他想这件事终于了结了,这个女 人该是他的了。 没想到的是,几年后颐和园大修,小山包给削掉了,秦世书的骨灰自然也就没 了。范文暗想,是老天爷的意思吧?让他的女人一心一意跟着他。可是苏吉凤要买 块墓地,做个衣冠冢,范文没说什么,立即张罗着办了。可他心里别扭。其实,有 什么可别扭的呢?那几个金字不是他让人刻的吗?夫君秦世书之墓,他给刻碑师傅 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很是犹豫了一下。那还能写什么呢?他得用这个赎自己的罪。 范文叹气了。他想起那个弱不禁凤的文弱书生——用当年陈队长的话说,是 “小鸡子似的给拎着转”的一个读书人,没想到竟有这么大的力量,一直占住那女 人的心。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他又来,再一次进入他的生活。 范文没告诉苏吉凤去墓地的事,那天晚上他乖乖地泡了脚,按苏吉凤的规矩, 加了三次热水,总共泡了四十分钟,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女人说:那房子你别要行 吗? 吉兆街的人们看见范文大搂小抱地给女人买了吃的用的,又消失了。男人们说, 是范文忌讳秦世书,才把房子捐了;女人们说,是苏吉凤旧情难忘,见物思人没法 活,干脆不要算了;年轻人只觉得荒唐,说那钱又不烧手,房子卖了,钱还不能花? 老人们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啊,没心没肺。苏吉凤对此却绝口不提,要是有人跟 她提,她就笑笑,走一边儿去,理都不理你。 这会儿,吉兆街居民搬迁的事有了定说,每户按人口拿拆迁费,人们说,户口 本上人口多的合适了。 苏吉凤决定住院。她没跟范文商量,反正长途电话也说不清,她叫了两个教友 把她送进了医院,她说,再不三心二意了,她要认认真真地治病。 苏吉凤原本是不怕死的。死,对于她并不陌生。人死了,日子还得过。世书死 了,她不是还得朝前走吗?对于她来说,嫁给范文,既是感恩也是自救,可是范文 跟他心存芥蒂。这个芥蒂,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原先她不懂,范文他,跟 一个死人较的什么劲?过了这些年她懂了,范文不是跟死人较劲,是跟她。她总想 办法证明,又总是惘然。她原想范文不会愿意捐了那院子,院子虽小,就那个地点, 总也值个百八十万了。她想过,这是她可以为范文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把这个房 产留给他。可是,范文不要。他也不跟她拗着了,她说泡脚就泡脚,说加水就加水, 只是眼里的火苗熄了。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对这个男人,她是真没办法了。 现在,她突然有了办法,安静了多日的心一下子不安静了——她要替范文占住 这个户口。她仔细算了,两份拆迁费十万出头,好歹够他将来再弄个什么地方住住 的。她兴奋起来。 苏吉凤又开始化疗了。这回走的是静脉,她要求剂量大一些,只要身体承受得 住就行,她要快点好起来。她再也没出现在教堂里,也不上街了。吉兆街的人好久 都不见她了。开始老头老太们还议论她,后来渐渐地不提了。 范文忽然回来了,说接媳妇去南方养病;忽然又走了。想必是接着去了。 拆迁说了两年,总算到了领拆迁费的时候——四月,下起雪来。老人们说,不 应时令的雨雪啊,他们摇头。年轻人可不管这些,早早地在银行前头排起了长队, 说领了钱还得赶着上班去哪。 范文回来了,手里拎了个黑皮包,见人不认识似的。跟他说话,他点点头,并 不开口,领了钱,塞进包里就走了。人们见他那样,也不好问什么,只背后议论他 老多了,怎么瘦成那样?又说媳妇呢,八成还在南方?说完,大伙儿互相瞅瞅。没 话。 范文回到自家屋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有股子没人烟的味儿。他在 门口站了一会儿,迟疑着,像是怕进去。到底还是进来了,走到桌前,从黑皮包里 掏出个东西,是个相框。他将那相框放在过厅的小餐桌上。相框里是年轻时候的苏 吉凤,穿了小翻领的碎花褂子,笑得温婉。 桌子对面,布尔什维克沙发前放着那个“百安居”的木桶。 范文忽然感到通体疲乏,他在沙发上坐下,下意识地,他开始脱袜子,一只, 两只,然后把脚放进桶里。 没有蒸汽,没有水,可他没注意这些,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女人的脸上。 他就那样把脚放在空桶里,看了一会儿女人,然后觉得该跟她说点什么。 嗳,温度正好嗳。他说,然后笑了笑。他已经好久没对女人这么笑了,他为此 相当难为情。 女人不言语,照样温婉地瞅着他。 他又说:其实……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喉咙嘶哑了,他嗽嗽喉咙又说:其实每回,你打的水 都挺合适的…… 屋里静得很,没一点声响,他像给自己回应似的嗯了一声,又嗯了一声,说: 合适着呢。 他不紧不慢地挽着裤脚,直挽到膝盖上头,双脚在桶里相互搓着,眼睛看着相 片里的女人。 下雪啦,他说,这么好的天儿…… 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转着身子找。他找着了黑皮包,是刚才给放在沙发 边上了。他把皮包提起来。放到膝盖上,俩手按着,抬起头来。 范文郑重地看着相片里的女人,一手在包上拍拍说:都拿了。 他停住,一动不动,盯着相片里的女人,像等着她的反应。女人还是不言语, 含笑看着他。 你不说话。他说:你不说话。 范文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然间把皮包扔到一边。皮包由沙发扶手上滑下来, 啪叽一声掉在地上,他也不顾,只管一只手捂住了脸。 窗外,雪大起来了,路灯照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好像有人从天上撒白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