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年下来,我和蓝缨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分开。我们经历过了世间的 饮食男女经历过的所有考验。比方说天长日久之后的厌倦,比方说因为柴米油盐而 拌嘴乃至纷争,比方说短暂的见异思迁之后再于某个凌晨抱头痛哭,总之,什么都 经历过了,除了热烈似火凛冽如冰的,疼痛的眷恋。现在的蓝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 可怜兮兮的被孟加拉人欺负的小女孩,她烫着很妖娆的卷发,涂兰蔻唇膏,一举一 动都透出一种走过江湖的女人才有的干练。在她打工的那家温州人开的化妆品免税 店里,那些初来乍到的小女孩都叫她“蓝缨姐”。她以一种温暖、热情、非常有分 寸的口吻接她们的电话,解答她们的所有问题,比方说移民局办居留的手续,比方 说哪一家银行的手续费比较低,比方说怎么找医生打胎。或者在某些人的眼中,她 已经变成了一个巴黎人。 只不过,她现在已经不会再用那种温暖的语气跟我讲话。我心里清楚得很,她 已经逐渐地,逐渐地瞧不起我。我来巴黎七年,先后换过很多所学校,都没能读下 来。我本来也就不是什么会念书的人。最终,我好不容易拿到一所私立学校的学士 文凭。学校的名字我就不想再提了,说出来会让人笑话。我的老爸在国内是经营旅 行社的。所以,毕业以后我的工作就变成了替他的旅行社接待来欧洲,尤其是来法 国旅游的团。这两年因为这个关系,我也算是跑过了欧洲大大小小的二十多个国家。 可能在未来的数年内,还将这样毫无指望地在景点与景点之间穿梭下去。一句话, 终其一生,我恐怕都会是个仰仗老爸吃饭的人。蓝缨和我不一样,她可以凭自己的 力量取悦所有的人。几乎每一个初次见面的法国人都会夸奖她的一口法语。她马上 就要在一所名校拿到她的硕士学位了。她的洋人导师要她毕业后暂时留在实验室里 帮上半年的忙,并且慷慨地告诉她找工作的时候一定会帮她写措辞美好的推荐信。 就连她只是打工赚零花钱的化妆品店的老板娘都喜欢她,总是指着她告诉那些难缠 的顾客说:“她是我们店的经理,有事情跟她说是一样的。” 所以说,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蓝缨有的是理由离开我。我知道,她之所以还没 有开口说分手是因为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舍。或许她不知道,我对她,其实也 只是剩下了那么一点点的不舍而已。我总是会想起,那年她才十八岁。她裹着被子 坐在昏暗的斗室里跟我一点点地算房租还有电费。她在十八岁的时候经历了贫贱夫 妻百事哀,在十九岁的时候懂得了,什么叫做相濡以沫,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没 有了,任何梦想。现在她二十五岁了,世故,坚强。性感,无论是经济还是精神都 很独立,对这个世界已然胸有成竹。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从来没有享受过青 春。这就是我心里总是怜惜她的原因。 我坐在地铁上慢慢地回想。有好几次,我都想把手机拿出来给蓝缨打个电话, 可是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二号线往北走的方向上。 既然如此,我只好选择在十八区下车,然后在那里找个酒吧了。姑且就去蒙玛特附 近的那间爱尔兰人的酒吧好了,那是刚刚离开这个世界不久的苏美扬曾经工作的地 方。 我和蓝缨是在来巴黎的第三年认识苏美扬的。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已经有了变化。 两个人都在念书的同时找到不错的地方打工,因此有足够的钱供我们周末的时候跟 朋友们吃喝玩乐。巴黎这座城市是非常适合醉生梦死的。我记得当时,蓝缨的表姐 嫁了洋人,落单的重金属找到了新欢,就是苏美扬。当时我们四个人连同其他一些 狐朋狗党,常常在巴黎狂欢到凌晨。如果理智尚存的话,就一大群人在午夜的街道 上狂奔着去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家;如果理智已经没有了,就玩儿通宵。看着曙光一 点点地染白天空,惊讶地发现巴黎的黎明跟家乡那座城市的黎明一样,萧条,寂寥, 找不到一点点繁华的痕迹。 就是在那段时间,那段常常度过一个又一个狂欢的通宵达旦的时间,我才觉得 岁月其实是悠长的,哪怕是巴黎的岁月。 那间爱尔兰人的酒吧在一道狭长的巷子里面。十八区的某些地方还保留着非常 古老的巴黎的面貌。雨果小说里面记载过的,1848年革命的巷战怕是发生在这样狭 小的街道里面。有些地方的甬道用非常细小的石头一个一个圆圆地铺成。这样的道 路对于穿高跟鞋的女人来说是非常大的刑罚。可是印象中,美扬从来都穿着七厘米 的高跟鞋在这种路面上健步如飞。功夫的确了得。那些年,我们几个人总是走在后 面,看着她一个人非常轻盈地把我们甩得很远。她纤丽的背影跟这条古旧的街道浑 然一体。然后她就会转过脸,对我们清脆地微笑着:“你们快一点啊,我上班要迟 到了。” 美扬算不上是漂亮女人。跟蓝缨比,没有蓝缨漂亮。可是在她的脸上,自有一 种能够让人过目不忘的东西。曾经,在那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地 想要研究出来美扬身上到底有什么能够让人如此印象深刻。终究没有得出什么有说 服力的结论,只好沮丧地归结为“气质”。如今我旧地重游,来到了我们曾经用来 挥霍时间的酒吧,可是,美扬已经不见了。我甚至要从一些陌生人的嘴里得知她的 死讯。我不知道在她轻盈地把自己交给塞纳河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起我们,有没有 想过要给我们拨个电话,虽然这两年我们已经没有见面,可以说已经形同陌路,但 是看在曾经亲密无间地一起狂奔着追赶最后一班地铁的份儿上。总该告个别吧。 不过我确定,美扬不是个薄情的人。更进一步说,我一直都觉得,美扬是我们 曾经的那个圈子里面,最情深义重的一个。可是现在,美扬死了。不肯给我们这群 人留下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