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地人的早晨实际上9 点钟才开始。 在这个9 点钟的早晨,钟迪头一回经历了男人的失败。 这天是周日,挂历上一个大大的红圈标明了该家骏做东,可以醒得更迟一些。 新买的床垫在身下沙沙作响,极舒适地将他包容进去,哪儿哪儿都觉得慵懒。 张慧猫在他肘弯里,一只指甲在他胸前轻轻划过,一点儿一点儿撩拨着,于是 就有了知觉。于是他去搂她,可胳膊竟沉重地无法弯曲。后来张慧偎上来,这才有 了被动的吻。又过了许久,仍没有一点儿亢奋的意思。他暗暗着急,却无可奈何。 最后是张慧一声不吭地起床,冷冷地穿衣,看也不看他,昂首挺胸走出去。沮 丧就像台风扫荡过的操场,一片狼藉,而且没有头绪。 这是否能说明点什么?也许这什么也说明不了。 不知何时起,他们开始了算计,各自都存了私房钱。工资依然放在抽屉的大信 封里,那是公款。当然里面的大部分是要砌房子的,今天一块砖明天一块瓦都要从 嘴巴里抠出来。而奖金之类无法测算的外块则入私房。有了私房则有了警惕,生怕 公款流失。 这事的合法化是大头过生日。钟迪花四十多买了一只玩具熊。张慧则拎回全套 的电子游戏车。他估摸那玩意儿起码也得好几百。那天哄儿子上床以后,他忍不住 拉开抽屉时,扭头已经来不及了:张慧靠在门旮旯儿里,手上还捏着那只信封。四 目相对,一个面红,一个脸灰。对视良久,钟迪终于由窃笑而哈哈,张慧由扑上来 猛打猛杀直到连哭带笑。乐毕,张慧说,我早就发现了。钟迪也不反驳,只搂着她 说,这样也不错,能影响什么?什么也不影响。 两个人像跳慢四那样移动狐步,渐渐倾斜。是夜,极尽缱绻,反倒多了几分疯 狂。 然而,这种不断享受意外和刺激,保持新鲜感的独立性也是有代价的,只是潜 移默化罢:渐渐地,便品出了某些不自然。 当年那个教授女儿高贵雅致的生活态度已掺入一丝不苟的广东气派。比如,亲 戚朋友的名单被输入电脑,十分精密地分出了亲疏远近。再比如,替外地亲友代买 的物件被要求一律记账。张慧的理由是,贴钱要贴在明处。 6 月9 号,是钟迪四十岁生日,本来自己并不重视,却意外收到她的礼物,一 只日本产第七代电动剃须刀。当时钟迪把她举了起来,连举三次。但次日清晨,当 一张发票从剃须刀袋子里飘然落地,他却半点劲头也没有了。他不知张慧是有心的 还是无意的,他不知道。能知道的是,这份情意价值四百一十元。更清楚的是,下 回张慧过生日,他的底线是八百二十元。 那么,今天早晨的柔情价值多少? 这念头一起,笑意立即一丝丝地爬上嘴角。似乎这恶毒已经打败了沮丧,帮他 找回了平衡,而他的无能也有了理直气壮的解释。 张慧过来问,你早上还吃不吃? 他说,算了,留着胃口吃家骏的。不能让他白担名誉不是? 张慧冷冷地哼一声便去热黍米羹。而嘴角那句潜台词分明是:你是冲家骏去的 吗? 他已懒得再作老生谈。 张慧换了一身休闲套装,冲着大衣镜旋来旋去。钟迪想想,还是和解似的从背 后搂上了她:这一身不错,深调子适合你。 张慧怔着,渐渐瘫软,抚着他胳膊轻声说:谁让你给我买这么细的链子,只有 这套才能衬出来。瞧隔壁的,起码三十克,这么粗——钟迪一愣,嘟囔道:比拴狗 的还粗吗? 张慧咬他一口,终于笑出声来。 正要出门,家骏倒已经来了。玉娴提溜一兜吃的,贝贝却抱在一大小伙子怀里。 家骏声明,今天不算,下礼拜还归我做东。 张慧说,那又何必。 玉娴笑着进了厨房。 小伙子姓汤名非,双手递上名片,是什么什么部的经理,飞头亮靴,一口好牙, 行头大约也是正宗名牌。家骏解释,主要是陪他来认认门子。钟迪其实早已注意到 他脚边白塑袋里两条笔直的长方形。 他们的饭局已有一年以上的历史,每月一次,轮流做东。家骏过来得早,一家 人都是深圳户口,已是名副其实的深圳人,且最具经济头脑。每次聚餐家骏都免不 了亮几回王牌,从五金矿产到军火文物,除了拐卖人口。但这些信息虽利用率极高, 成功率却几近于零。总之家骏的满腹“经”纶姑妄言之也姑妄听之,谁也不当真谁 也不嫌烦,多少总能凑趣儿提神,一如饭后的雀巢咖啡。若是玉娴肯开金口,则又 有了二加一的“味道好极”的伴侣。 他们的情况是这样:钟迪博士虽然挤进大学谋到教职,但家属的工作却是要 “自理”的,学校事先与他签下合同,否则根本进不来。如今博士的身价已远不比 从前,所以张慧虽然是个硕士,也只能在关外的一所小学里代课。他们这种情况还 算好的,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职员”,听说再往后改革,就只能签“雇员”了。 而家骏和玉娴因为没有读博,比他们早来了几年,处境就好得多,有房有车, 尽管房和车都要还按揭,但毕竟是有了。更重要的是,玉娴居然胆敢辞了工在家做 专职太太。这在张慧看来,简直就是活在了天上。几个人都是同时代的本科同学, 不过几年时间,阶级已然形成,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酒过三巡,一声没有,钟迪不免着急,捅家骏一下道:你要不念经,就剩下木 鱼响了。 家骏拍拍汤非,今天不好谈生意的,有高人在此啦。夸张后的广东白话如同削 去一层皮的簧片,于是整个屋里都关着唐老鸭似的生动起来。他说,别看这小老乡 才二十来岁,闯码头已经四五年了,存折已经八位数了。你的名字,在课堂里啦; 他的名字,在各家银行的VIP 客户群里啦。 小汤慌忙站起,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敬钟老师一杯,我顶佩服有学问的 人。 钟迪感慨道:咱们重活一辈子,不知会怎么样。话毕一饮而尽。 张慧说:你重活两辈子也还书虫一条。 家骏趁机插一杠子:他可是条大虫啊,又坚强又可爱。 张慧羞红了脸,拿筷子就砸,而玉娴只是掩着口笑,并不插话,间或也替汤非 夹菜。 钟迪说:既然小汤这么有路子,也该拉你姚老师一把,别让他老喝玉娴的洗脚 水。 玉娴辩道:我可没那么威啊。 家骏把嘴一撇:这倒不是跟你吹,姚家骏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谁又敢说个不 字?他瞥一眼玉娴,运气不好那是天意。玉娴是明白人。 玉娴不言语,只是嘴角那点笑渐渐僵住。 这是钟迪最瞧不起家骏的地方,已经有房有车了,还总怨运气不好,你还想怎 样?更不好的是,老当众羞辱玉娴,似乎这样就能找回平衡。小农意识。 张慧在桌下猛踹钟迪,嚷着吃菜。然而那气氛已经不自然起来。汤非打诨说: 其实做生意就是撞大运,成功的几率极小。不像你们做学问,下一分工夫就有一分 收获。结果反倒更尴尬。 撤下席去,女士们进厨房去了,汤非也就说出来意,原来他想进夜大读本科班。 听说交八千元的只要读两年就能混上文凭。 这话钟迪听着不受用,便对家骏说:你该知道本科是几年的。 家骏道:人家是说贵校的最新行情。 钟迪吸了一口气,这倒没听说。但他也不敢否认,很多他认为不可能的事,正 在合理合法地展开。最近系里正闹变法维新,各派力量分化组合,丑态毕现。钟迪 抱定了粉笔擦子的宗旨,索性不闻不问,没课时他连校门也不愿进的。 钟老师,我用了一个混字,让你不高兴了吧?其实我倒是真想学点东西的。 钟迪大窘。半天,方歉意多多地说,真想学,我会帮你的。其实,学不学,也 就那么回事…… 家骏说,这话新鲜。马王堆女尸坐起来了? 钟迪说,我算什么?连高健民,这么个大学者也都清高不起来。 家骏却无比兴奋地把大腿一拍,总算开窍了!清高这玩意儿,奢侈品。你说, 我这个结构工程学的硕士,整天给他妈的连名字都写不周正的狗老板拎包,闹不好 还得看他小情妇的脸色。混到今天,还不是房奴一个。清高? 张慧过来,还让你当秘书啊? 玉娴说:升了个主任,实际还是拎包,马仔一个。 家骏又想出个新词:用手掌走路拿脚趾夹筷子的人。 乐了一阵,便觉得沉闷。 倒是汤非,一直把双手搁在膝上不动窝,像个大孩子似的保持微笑。他说:其 实我倒是认为姚老师这个位置挺好。 说说看?钟迪立即觉出这是个不简单的大孩子。 汤非极有教养地欠欠身。马仔要看给谁当,深圳这儿很多人的发迹,都是靠着 大公司的人脉。等把人气赚够了再出来自己干。其实香港的暴发户也都是这么做的。 那不是吃里爬外?张慧赶紧捂住嘴,扭脸跟玉娴咬耳朵。玉娴却没反应似的, 一双眼平静且温柔,想着什么。 钟迪揶揄道,小汤的八位数大概也是这么来的吧? 小汤毫不在意。我那算什么?我也没有这么有利的地形。 家骏翻身跃起,说:这道理我还能不懂?我见多了。只是轮上自己,财神菩萨 绕道走。 钟迪道,吃里爬外的事可不能干。翻船不说,就是赚了钱你敢花吗?你看这次 爆出来的那什么局长,成捆的票子就藏在床底下,连银行都不敢存。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家骏阴阴地。 做人还是要做的嘛。 你活该没钱。 我宁愿没钱。 汤非慢声细语地说,问题就在这里,做人呢就不要做生意,做生意呢就不要做 人。或者做一段生意做一段人,千万别在同一件事情上有两种态度。说句不恭敬的 话,姚老师口口声声不要清高,其实观念深处还把什么主任啊经理啊当作一回事情。 钟老师是不要赚钱的,当然可以这样看。可姚老师你就不该这么看。 钟迪说,我也不是不爱钱。我主张又要赚钱又要做人的。 汤非笑着:其实只要成功了怎么着都行。 钟迪以主人的宽宏笑着对女士们说:他们这一代人确实是厉害,只认目的不认 手段。 玉娴顶他道,别摆教师爷架子,让小汤说说,我听着怪来劲。 汤非瞥一眼玉娴,脸红起来说,其实古人也是这么看的。就说管仲,发迹前是 个十足的无赖:,可他成功了,连最最正统的孔子也要赞美他。后人也把他干的那 些缺德事说成是鲍叔牙够朋友。 玉娴拍起巴掌笑,对教师爷就得这么当头一棍! 扯那些废话干吗?家骏早在一边遛了几个来回,极不耐烦地瞪出那对死鱼眼, 你不还想上街呢吗?我还有正经事要办。 钟迪笑着,把客人打发了。张慧一面收拾沙发,一面嘟嘟囔囔,无非是想不通 玉娴,为什么对家骏屁也不敢放,却能对他撒泼发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