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怎么才来?家骏拧着脑袋,烟卷在唇间急遽萎缩且极具功夫地保持烟灰不落。 这个下午是夜大本学期最后一次教务会,开到一半就接到电话。钟迪搁下话筒 就出溜下来,没有特殊情况,家骏是不会这时候约他的。我撒泡尿也没这么快…… 你进政治局了?这么严肃?他说。 餐厅小姐一朵红云似的飘将过来。脸上做出收费的微笑,要点什么先生?家骏 仍不抬头,有点恶狠狠地喊,马爹利! 这间酒吧是学校实业公司开的,生意一向清淡。这时酒吧还没开张。一些椅子 仍倒卧在桌面上。小姐们挤靠在收银柜前唧唧喳喳,整个是一派不予重视的气氛。 家骏能在此时此刻喊出雄壮的人头马来确实惊天动地。 哇,好威风噢,真是士别三日!钟迪不失时机地夸赞一番,心想肯定又是借钱, 不知又搭上哪个有苗头的港客又想来顿海鲜。 黄色液体在高脚杯里清澈透明,被家骏两个指头拧得旋转起来。举着这没度数 的豪华他凑着门外的光亮,像是抓着一束即逝的阳光碎片,眯起小眼。钟迪注意到, 那里面血红。 最近又做成一单? 你知道了? 你脸上透着白银的光彩。 家骏没反应,看不出想笑还是想哭。他点燃第三支长健,又把长健掐成短健。 钟迪催道,我说,咱俩好像没有同性恋的可能,如果光为看我一眼就请便吧。 家骏终于抬起脑袋扫他一跟,脸又偏到门外去了。玉娴走了。 走了?上哪儿? 走了就是走了!这还不明白? 钟迪激灵一下,跟着又来了一下。你们……他感到这问题很傻,就又憋住。好 像是吸了一口长气再一点一丝一缕地呼出,走了? 酒吧里客人渐多。钟迪发觉座位离空调近了些,说,你等着,我打个招呼就来。 家骏飞快地把他手摁住,我就几句话。他舔着焦干的唇。钟迪这才注意到,家 骏确实瘦了,星星点点的白发衬得黑脸愈加阴晦。 是这样。有一单生意差不多做成了。玉娴跟着合作者去外地催货——合作者你 也认识的,就是那个小汤,所以我也放心——可他们……开了房间。后来我骂了她。 后来她就提出离婚……你听我说!我知道她会来找你——没别的意思——就是请你 看在老朋友分上,帮我劝劝她。她,是疯了。她是一时昏了头,我能谅解。当初你 让我好好待她,我答应过你,可我……也确实,确实…… 没有这种可能!钟迪断然否决。 是真的。家骏说,一回来就不正常。我问她也就照直说了。 那是气话。故意气气你。小汤能多大了? 二十二岁。 绝对不可能!她能当他妈。玉娴又不是那种人。你这点把握还没有吗?话虽这 么说,可眼前已有了玉娴看汤非的那种眼神,那种欣赏,那种毫无掩饰的鼓励,以 及汤非那份极有主见的极有城府的少年老成,那份很有分寸感的谦恭与执傲。 家骏叹气,你要看见她当时的样子,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家骏说,已经五天了,没有消息。上午又跟她家通了长途,她妈心脏病也急犯 了。只好安慰她爸几句,让他们别急。可谁来安慰我? 钟迪也没安慰他。他倒很想骂他几句,不该把发财看得这么重,不能把老婆不 当回事。他也知道家骏会怎么答——咱们大老远上这儿干吗来了?是来看西洋景? 咱是来挣钱的!人生能有几回搏……不说了,没意思。 已忘记怎么分的手。钟迪也怕自己失态。这事太刺激。是真是假已在其次。玉 娴这么干,伤害的已不仅仅是家骏。 ……有一回,玉娴拿来两张票,是给校学生会的,青年电影节的票。玉娴说, 咱俩贪污了吧,咱俩去。 他嗫嚅着,说好是好,就怕他们会说话。 哼,她说。很蔑视。 这样吧,他说,你先拿一张,那一张我跟他们招呼一声,估计他们也会同意的。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他没料到挑战者是姚家骏。那时他们两个都是学生 会的干部,正在操场上开会。他绝没想到姚家骏敢当面说出来——电影以后还没机 会看?我保证以后让你们每人看十遍。他说,我可不是看电影,我想看什么你们也 知道,我就是想追郝玉娴。哥们儿帮个忙,给个机会吧?帮个忙。哥儿几个全傻了, 全愣着看他,等他发个话。 他蹲在地上,一心等着大伙儿推举自己,心理准备很充分,由他们笑着骂着把 自己打发个够,然后他才能勉为其难地掖上那张票。而这时他是蹲着的,他能说什 么? 姚家骏说,你要想去我就让你,亲兄弟明算账! 哥儿几个全笑了,来个清一色斜眉竖眼咬牙切齿的姿势,说,我——×!这孩 子真够猛的。 于是他只能故作不屑,也说:我——×!他知道玉娴此刻正在大教室等他,她 也在留心这边的谈判。他说了这话,就再没能站起来。他这次没站起来,以后就再 也没机会在她跟前站起来。事后才清楚,票,是姚家骏拿回来的,而又被他让回给 了姚家骏。人生抉择,竟在一推一让之间。 这个寒假他没回家,他本不是一个愿意随大流的人。 那天玉娴一个人来看他,带来好多好吃的。她看着他吃,忽然黯然神伤。本来 春节想给你电话的,她说。 他只是吃,什么也不说。 那年他也二十二。 那一晚玉娴在他们宿舍待了很久,谈了很多新鲜事,替他打了水,替他洗了衣 服。他发觉那天她特别美,穿着毛衣身上就特别来劲,他控制不住了,尚未死绝的 念头又复活了。他拉她的手。她躲闪,后来又哭。他于是不知所措:钟迪你是个软 蛋,她骂。现在倒像个老虎,她说,你早干什么来?她说晚了,就算我对不起你,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她说,晚了!她跳脚。 他气急败坏,他说,那你先回来干吗? 她说,是和姚家骏商量好的,他觉得对不起你。 她说,这事要靠缘分,咱们没缘分。 她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要找个比我好的。 后来他便没的说。没说的。 后来他很男子汉一回,他教训了家骏。家骏忍着,什么都答应。再后来,大家 各自东西。再再后来。又都上这儿开拓幸福来了…… 爬上五楼,膝已酥软。钟迪搭靠在扶手上喘着。心想千万别让张慧看出熊样儿 来,否则又得解释。人家的老婆焐不热,你着什么急? 从前,在心里,玉娴把张慧比下去一百回。而现在,他只想说:张慧我是爱你 的呀,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你。 钟迪终于明白,心里隐隐作痛,被掏空似的难过,并不是为家骏难过,也不是 为玉娴难过,而是为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己难过。 愿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男人做不到,女人倒是做到了!他恨恨地想。他掏 钥匙,门开了。开门的正是玉娴。 钟迪奔进洗手间,一头插进洗脸盆,让激流从后脖上漫过去。家骏这家伙真鬼, 他一定知道玉娴在这儿的。 张慧挤进来。你知道了? 他点头。他想梳洗镜中的自己一定很可爱,以至于张慧从后腰搂住他并把脸贴 在湿漉漉的脊背上。我好害怕。她说。 怕什么?钟迪感动得想哭,别怕。 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正面教育呗。 张慧狠劲掐他一把,又替他擦净水渍,让他觉着,这样的妻子太了不起,一个 小动作就让你重新成为大丈夫。 吃饭时,他尽量找些轻松的话题。张慧也尽力让玉娴多吃一些。当着孩子的面, 大人有责任让生活单纯美好。他看出玉娴也在配合,她甚至给大头讲了个逗人的故 事。 这晚的月亮好大好圆。没有星。 张慧建议说,在凉台上说不好吗? 行,他说,索性把里屋灯也关上。说出这话又立即后悔,平时就是纳凉他们也 没关过灯的,而这会儿倒像是刻意营造什么气氛似的。他瞥了玉娴一眼,而玉娴也 正诧异地瞧他,瞧得很直率。于是又马上联想到从前挤在一起说鬼故事的情形。 一晃都快二十年了。一晃都四十岁了。 张慧和玉娴并排坐着。两个人并排立即显出了差异:张慧腰身已经横向发展, 而玉娴从背后看还跟姑娘似的婀娜娇小。她也瘦了,又黑又瘦,瘦成一张窄条,眼 睛成了两个黑洞。 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为我操心。玉娴是这么开的头。她似乎还算平静。 钟迪说,其实最着急的是家骏。还有,你起码跟家里通个电话,你妈都急病了! 玉娴起先冷笑,继而愣怔,最后才轻轻抽动小巧的鼻子。我都到了家门了,看 见我爸在浇花,妈在边上择菜,我又没了勇气……怎么跟他们说呀?他们不会理解, 姚家骏,把我往绝路上逼呀。 张慧说,你也是,不进家他们更急。 他们不会理解的,就连你们也没法理解。 谁说的?这些年我见多了!钟迪陡然气冲牛斗,世上没什么事不能理解的。 玉娴想想,又摇头:当初家骏也信誓旦旦,可到头来又怎么样?哪一条能兑现? 这么说,真有这事?钟迪掐住胳膊,竭力作庄重状宽容状还有别的什么状。 玉娴点头。 是自愿的?他觉着嘴里咬着一个雷管。 玉娴又点头。须臾,才开口道:姚家骏的心情我能理解,男人说大话是这样的。 只是我自己昏了头!现在我才明白,那种诚实实际上是伤害了他,也伤害了你们大 家……我真傻,真傻!说着泪水一喷,又抽成一团。 张慧说,算了,反正已经过去了,咱们得想想眼下怎么办? 冰凉的月光倾泻而下,玉娴身上那层柔和的高光突然铠甲般厚重而不可及。钟 迪猛然发现自己是何等渺小,自不量力,发觉从前的那个玉娴不过是想象中的人物, 已经十分十分地遥远了。 是啊,他说,反正过去的事也后悔不来,家骏真是说能谅解你的,他都急死了。 然而玉娴冷笑:没说原谅我的条件? 钟迪茫然。 玉娴说,啊?八万块啊?玉娴往起一站,晃了一下倒在栏杆上,吓得张慧往后 一仰,双手撑地。而她却发出疹人的怪笑,在他眼里我还不值那八万块,我有什么 可后悔的? 钟迪呆住。这类故事并不新鲜。只是不敢相信家骏也惨到这个份儿上。所谓的 同乡、同学、朋友、爱人,值什么?一个大子儿不值。 张慧迟疑着,回屋谈吧,别着凉。 玉娴有些黯然。我知道你们已经没胃口听下去。我今天来也没敢想得到什么。 只是我不说出来也辜负了这些年你们待我的好处。张慧你也知道,从前我跟钟迪有 过年轻时候的黏糊事儿,为这个提防我,我感激你。你呢,我也不怨你胆小,你是 个当官的料,四平八稳地惯了,总想滴水不漏。只怨我自己爱虚荣,耳朵软,自食 其果。 提那些干吗?钟迪急眼了,找不自在。 张慧说,你让她说吧,说说心里痛快。 本来早该说的,可上回看你们哥儿几个谈得挺热和,我就想跟张慧说,后来看 姚家骏跟个没事人儿似的,也真难开口。 这么说,不是最近的事? 快一个月了…… 钟迪往起一蹿,这个姚家骏!这个,王八蛋! 张慧抖抖索索地搂住她,她也偎过去靠着,两行清泪在微合的眼角下淌得欢快 且又平静。 如果不是为了钱,也许还真的平安无事,要真那样我一辈子都感激他。可他根 本不这么想,他太伤人了!本来……事先说好的,小汤得利润,我们得退税。有八 万多块。生意做成了,即使发生那件事,把钱要回来也没什么不合适。再说我也设 身处地替他想,自己老婆跟人家有事心里觉着亏了,就是催得急了些也都正常。可 是在等退税的这几天,我原先联系的坯布又有货了,来了信。他就直接去找小汤— —原先讲好了,大家都不再见面了——可他居然跟人家说,这回还让玉娴跟你去! 钟迪头大起来,连摇也摇不动了。 张慧问,可这话你怎么知道?该不是…… 家骏自己说的呗,让我第二天就走。他说只要生意做成,白猫黑猫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我在乎呀,这把我当成什么了? 后来那钱你就不要了? 不要了,那不是卖身钱。 然后才吵崩了? 她冷笑,还有呢。他把小汤喊回家里来谈判——说我病情严重。小汤一进家就 明白了说,姚老师你揍我一顿我没话说,可你这么干我瞧不起你。说完摔上门就走。 姚家骏这才记起该折磨的是我! 钟迪听不下去,摇摇晃晃进屋去,嘴里咕哝道,一塌糊涂,一塌糊涂,一塌糊 涂…… 电视机里两个漂亮主持人正在对话,她们在讨论女人,女人究竟想要什么?一 个主持人说,有一年她看见别人背着的一款皮包她特别想要。她就到商店里去看, 一看心都碎了,回家上楼都没力气了。那个包需要她当时全年不吃不喝的全部工资。 结果当天晚上就失眠了,怎么都睡不着。另一个主持人便对观众说,这就是女人, 女人想要一样东西真的是睡不着。她诡秘地说,我也有过这个体会。 钟迪恶狠狠地冲过去把电视关了。 早起,张慧把钟迪拉进厨房问:怎么办? 他说:我怎么知道? 张慧说,咦?你昨天不是好像很有办法吗? 他说,我有屁办法。然后就逃似的到学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