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知这是第N 次的第N 站,我们还在德国境内。路过一个美丽的小镇,天空是 湛蓝湛蓝的,野花是绚丽多姿的。午后的墓园,人们正在为一个年轻的女子举行葬 礼,心有凄凄的我也停下来参加了葬礼。 当人们惋惜鲜花过早凋零的时候,不管什么样的肤色,都呈现同样的黯然神伤, 哪怕是我一直觉得严肃而矜持的日耳曼民族。村民们都失声低泣,女子的父母则近 乎哀鸣了…… 世上竟有如此惨的故事,它可能发生在地球的每个角落,而当它碰巧发生在德 国这么一个宁静的小村落时,令我实在唏嘘有加。 据说,这对年轻夫妇曾经非常相爱,他们正在等待他们的第一个宝宝降临世上。 女子当时已怀孕六个半月,她是在车库被丈夫误杀的。当晚,丈夫喝了点烈酒,载 着也喝醉的年轻女佣一路驶到家中车库,借着酒精的威力,两个酩酊大醉的男女在 车里上演了激情一幕,随后便昏睡过去。那时,女子为了给丈夫准备生日礼物,到 车库取包装盒,打开大灯时,看到车内不堪入目的镜头,大叫一声便冲上去拖拉还 在昏睡的女佣。混战中,酒力未醒的丈夫失手推倒妻子,妻子撞向墙角一堆尖锐的 除草工具,正巧对着肚子,不幸造成一死一亡。事后,丈夫几欲自毁被阻,现在狱 中等待着审判。 女子长得十分漂亮,旁边还有一张小尺寸的孕妇照,令人不忍多睹…… 那晚,我的梦中居然重现了白天的葬礼,我想,我一定是记住了那个陌生女子 的脸,看过一次,一生都不会忘记了。 第二天醒来,感觉有一股力量驱使我再去墓地看望那个女子,也许她太不幸了, 也许她需要更多关注,也许只是和她告个别……总之我又去了。 面对墓碑上那微笑而陌生的女子相片,曾经学过一点德语的我突然间跳出一大 段流利的德语,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是我在说。以前,逸君曾经嘲笑我的德 语是幼儿园水平,言下之意他才是大学生水平。 离开墓园时,只见一个年轻的帅哥站在路旁向我微笑,他的清秀无瑕在第一瞬 间就博得了我的好感。 他用德语问着我什么,我的德语却一下子从记忆里通通跑光。好在,他也是会 说英语的。 外国人的开场白总是这样地千篇一律,他说:“我叫吉尔,你叫什么?” 我答:“我叫枕雪,就是把雪当作枕头的意思。”我稍稍解释了一下。 他说:“名字好酷啊!”又问:“你来墓园看望谁?” 我答:“一个不幸的陌生女子。” 他问:“然后你要去哪里?” 我说:“下一站是捷克。” 他说:“我也去捷克,我开车带你一段吧!” 望着他那对深情的蓝眼睛,我居然找不出一句婉拒的话。 上了吉尔的车,我把自己深陷在皮椅里,望着窗外忽闪而过的一片片树林,我 竟然有些睡意了。我对自己说,不管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已把信任交给了上帝。 车里轻轻地传出美妙优雅的法语女声,我惊讶这个年龄的小伙子居然会喜欢慢 悠悠的抒情歌曲,问他,他说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快节奏。突然,一首我很熟悉的 法语歌从耳畔响起:伊琳娜,我叫伊琳娜……因为听着CD学过很多遍,我自然而然 地跟唱起来。 停下来的时候,吉尔开始了大段大段的法语,我惊讶地看着他,表示我一句都 听不懂,这下轮到他惊讶,原来是那首歌,我跟唱得太像了!其实,我都不知道歌 词在说些什么。 吉尔,他原来是个法国人!他用英文告诉我,伊琳娜是个渴望爱情的女孩子。 哦,原来如此!想到法国人独有的浪漫,我开始有意识地矜持起来。接着,他换了 另一张更温柔的女声,美妙的嗓音如同催眠曲一般,我的眼皮又不争气地合拢在一 起。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浓郁的咖啡清香把我袭醒,我们在一个不知名的加油站加 了油,咖啡把我从一个瞌睡女人又变成一个良家淑女。正当我担心自己睡觉时可能 出现的窘态时,只听吉尔说:你很能睡嘛!而且睡觉的样子很可爱,像只小猫!噢, 是吗?连我父母亲都没有这样说过。其实这几天,我真的很累,从精神上来说,我 还没有恢复到普通人的常态。但无论如何,我会隐藏自己的故事,我觉得吉尔看起 来太年轻了,根本不可能理解我此刻的复杂心境。 终于,我们到了捷克境内,那里也有不少山区和小城镇,我有种感觉我们必须 在此分手了,可是他却饶有兴致地邀请我共进午餐。以往一贯很有主见的我,又对 自己妥协了一回,想想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不如再搭伴走一程吧! 我们各点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继续上路。 天色有点暗了,车子漫无目的地沿着偏僻地带行进,我问:你去哪里?他答: 去墓地。 这几天,听到和见过不少墓地,心中已经感觉很自然,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 惧怕的。只是在很短的一瞬间,想到地球另一端的爸妈、家人和朋友,忽然有些紧 张起来,如果在此刻我遭遇不测,谁知道我的人生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时,唯一给 我安慰的是手里紧紧攥着的那部全球通手机,只要报告一个地点,即便死了,家人 也能找到我的身体。想到这里,索性也就不怕了。 终于,我们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墓地,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专为动物而设的墓 园。顷刻间就想到由斯蒂芬·金的小说改变的电影《动物墓园》,早年看电影的时 候觉得可能是金先生的杜撰,再想,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墓园,那一定是好心人 设立的。 好奇心牵引着我的脚步在墓园巡回。仔细看,墓碑上都是猫猫狗狗的照片,偶 尔也有些小鸡、小鸟。入口处最大的一个墓园是一头猪,里面还有一个挺奇怪的, 是一只昆虫,看起来就跟蟑螂差不多。谁会视蟑螂为宠物?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毛 骨悚然。 吉尔依次在每一个狗墓前停留,低声讲一通我无法听懂的法语。看着他专注的 样子,我觉得这是一个打手机的好机会!可是老天偏偏作弄了我一下,一直勤恳工 作的手机电池在此刻结束了它的寿命。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吧?是不是因为我在 婚姻里面爱上别人所得到的惩罚? 我已经不再是平常的那个主意多多的我了,我觉得我的生命悬在一根神秘的线 索上面。 天色急遽变暗! 以前,在家看完恐怖片,我喜欢想象自己也身临其境,知道是个傻念头,总也 忍不住幻想一番……现在,却仿佛真的进入了实景。 此时此刻,夕阳已完全隐去,墓园里跳现几盏幽暗的灯,我觉得脚底下窜出一 阵阵凉意。“恐惧”,当它迅速钻入我的感官系统后,我看到的是一副变脸景象, 充满了缭乱的狰狞。 那棵树枝的投影分明像一只妖魔的大手,那块血红色的墓碑后面总有一张白纸 的一角随风若隐若现……我不由自主把双手交叉在自己的肩上,给自己一个最为本 能的保护姿势……这时,另一双手从后面把我抱住,我浑身一惊,猛一个战栗,但 还好没有失声叫出来。他有力地扳过我的身体,紧拥一下,他的鼻尖俯视着我的鼻 尖,他问:我可以吻你吗? 吻,的确是有点久违了。我甚至都不敢想,我有多久没有被人吻过或者吻过别 人了。一度还问过自己,世界上还有真正的亲吻吗?当然,那些和逸君蜻蜒点水般 的吻以及和办公室小妮子们的友情触吻都不属于“真正的亲吻”。 “不可以,我的丈夫在天上看着呢!”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了看天,又把头 轻轻地靠向对方怀里。 “天堂?什么时候?”他问。 “不久以前。”我答。 “对不起,请原谅我,我不会再打扰你了……这样吧!我帮你找个旅店住下吧!” 他完完全全地把我松开。 他又折回墓园,把地上所有的废纸屑、废塑料清除干净,放入两个垃圾袋。 “你真好心!”我乘机夸他一句,自己也轻松起来,感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连 “恐惧”也在瞬间荡然无存。 “我尽力吧!但我不是做得很好的,我知道有人比我更好心。我有一个朋友, 他处理可乐连罐的塑料包装圈时,都把它们一一剪开再扔进垃圾桶,我觉得那是多 此一举!他认为,万一垃圾机器没有处理好,万一那些废弃塑料圈直接进入江河湖 海缠绕水中生物,活活掐死它们,那多惨啊!我觉得这样的家伙才是真正的好心人 呢!” 多么熟悉的做法!我不禁问他:“你的朋友叫逸君吗?” “他叫丹佛!逸君又是谁啊?” 逸君是我知道的唯一会剪开那些废弃塑料圈的人,当然他的英文名字不叫丹佛。 几乎话到嘴边的故事,又被我吞了回去。 他帮我找了一家舒适的小旅店。在大堂分手的时候,他给我一个光盘盒:“有 空请看看!” “一定会的,再见!” “再见!” 唉!很多时候,当人们互道“再见”的时候,其实是不会再见。 出于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我回到房间稍作整理后。就打开我的笔记本播放光盘。 那是一个短片,题目翻成中文是:永别了,我的挚爱! 轻轻柔柔的音乐,时而悠扬,时而低泣……全黑的屏幕上,落下一串细小的白 色泪珠。肃穆的气氛中,一张又一张照片缓缓地出现。照片的主人是一只白色的牧 羊犬,从活泼到沉静,从微笑到迟暮,从欢蹦乱跳到老僧入定,从年轻到不再年轻, 直至生命的倒数第二天,定格——底下有一行小小的照片说明:妮娜的最后一个圣 诞节。 过了几秒钟,另一段蓝调音乐响起,画面开始动了,那是蓝天下的一个绿草地, 牧羊犬跟着主人玩儿飞碟,一会儿变成草地伏警,一会儿变成空中飞狗,身姿强健, 姿态优美。 很快,这个短片就结束了。 再接下来的画面,是狗狗的墓碑,墓碑上的牧羊犬系着一对橙红的蝴蝶结,煞 是可爱。镜头推进,再放大,再定格……我的潸然而下的眼泪告诉我,我必须按一 下暂停键。 手里拿着一条宾馆的白毛巾,我继续观看。 只见屏幕上很慢很慢地跳出一行行英文:妮娜!我的挚爱,永别了! 你已经不在我身边,我知道你在那个世界里。你曾经是那样地黏我,可是我现 在又过不来,帮不上你,我很抱歉……我只能开始多多关心那个世界里的一切,我 开始旅行于各地的公墓,看到好的人、好的动物,就悄悄和他们交谈,告诉他们, 希望他们有空可以去看看你。我知道你是顶喜欢朋友的,但不知你是否交得到真心 的朋友……总之,不要急,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我总有一天会来看你的。 自从我为你制作这个光盘后,只要看到好心人就会发给他们,你现在的朋友也 一定比以前更多了。每个光盘盒背后都有一个号码,我争取发到一千二百二十七份 就停止,那是你十八年前的生日和十八年后的忌日。你一定是一条伟大的狗,要不 怎么会选择在同一天生又在同一天离呢?虽然你走了,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你 的生日礼物和圣诞礼物还会一起为你留着,老地方来取吧! 妮娜。在那个世界里请多多保重吧!为你,为我,也为我们共同走过的无数个 精彩日子! 我赶紧翻转我的光碟盒,那里有个编号:二十七。这么巧,那真是我的年龄! 一千二百二十七张光盘!原来,吉尔还要继续旅行很多路呢——这个年轻的法 国人,就那样成为我旅途中的一个插曲,他虽然留下了名字,却没有留下任何的联 络方式。 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一个法国电影就叫《没有留下地址》。法国人果真有着浪 漫的一面,一个法式接吻可以让人回味一生,而一个地址却是暂时的……想想我二 十七岁的人生,已经先后有过八九个住址了,第一个一直记得,以后的那些,现在 叫我回忆,我也未必都说得全。未来的日子,我可能有哪些新地址,谁知道呢?我 就这样理解了他为什么不在光盘中留下地址,或者一个电子邮件。噫,只是希望, 未来的某一天,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当我和一个陌生人聊天,无意当中发现, 我们都有一张相同的“怀念妮娜”的光盘。 这个多情的闪念一出现,加上这几天很多的墓园画面,我的眼睛又红了一回。 那一晚,我竟然一夜无梦。 欧洲的乡村,在我眼里都是风景,特别是在美丽的清晨。 这个旅途,我避免去布拉格或巴黎等一些浪漫的大城市,只选陌生的小地方。 一来怕看到成双成对的情侣触景生情,二来因为逸君就是在小地方离开世界的。 逸君很安静地跟着我,我们现在这么近,我却一点都无法感受到人们所谓的灵 异相通信号。有时,顽固的我也不死心,偶尔还是会上网呼叫几次“1001夜”。想 他若是逸君,就不希望他会出现——事实上,“100l夜”也从来没有再出现过。 这天,我们来到捷克的一个农村,见到了一对硬朗的夫妇,据说,他们离异了 但仍然住在一起,俩人看起来很有夫妻相。听了他们有趣的故事,我相信“无巧不 成书”这句成语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他和她从小生活在一个村子里,是青梅竹马的一对,虽说是近亲,到了结婚的 年龄,大家都没找到比对方更合适的人,就在感情的主导下结为夫妻。两个年轻人 很快就有了一个儿子,哭笑玩闹一切正常,但不到三岁就生重病夭折了。其后又生 了第二个儿子,几乎就是第一个的翻版,没想到短暂的生命也是昙花一现。按照医 生的建议,他和她从此没有再生育。 他和她非常恩爱,尽管没有后代,生活却比其他人更为潇洒。想去玩儿的地方 基本上都走遍了,甚至连带一些原本没想去的地方,比如中国,原本不在他们的旅 游计划中,因为朋友的盛邀,他们也终于踏上了长城。 客厅的墙上,是一大片海洋的背景,上面很艺术地展览着俩人的旅游照片,看 得出来,这是一对见过市面的老夫老妻。 老头的健康从七十九岁那年开始走下坡路,尽管从老太太那里得到了无微不至 的照顾,但终究敌不过自然法则,在八十一岁那年走了,走之前刚好吃完了一顿午 饭。 老头没有预兆的猝死让老太太有些措手不及。感觉不忍分离,老太在医院冰冷 的长椅上,度过了一个孤独的漫漫长夜,悲伤和着祈祷,祈祷带着遗憾,她不停地 哭,为老头,也为自己的不幸。 第二天,金村一半以上的人都来参加老头的葬礼,因为老头生前写过几首短曲, 葬礼上人们就用他自己的作品为他送行。 村长读完悼文,大家都沉静在一片哀思中。老太太作为领队开始作最后的告别 仪式,只见她来到老头身边,轻轻地俯身吻他的左脸,并在那里停留了将近十秒钟。 随后,她快速起身,扬起右手背,给老头的右脸以一记响亮的耳光,并在空中擦出 一道美丽的弧线……正当大家诧异万分时,她又加大力度。以右手掌重击老头的左 脸,又是一记迅雷不及掩耳的大力耳光!老太太在胸前虔诚地画了个十字,随后把 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后面的长长人流。 那一刻人们都非常诧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告别队伍依然缓缓向前挪动 着…… 随后的瞻仰者是老头的学生,他还没来得及默哀鞠躬,只听见正前面传来一阵 剧烈的咳嗽,再定睛一看,是躺着的老头在猛力咳嗽呢! 就这样,葬礼在瞬间变成了庆生典礼。老头在晚年出了一次名,老太太的巴掌 功也被方圆数百里的人们传为美谈,路过的旅人都会来看看老头,问一下老头的新 年龄。老头告诉我,今年三岁啦。我就明白了。 说起俩人的离婚,这也不是秘密了,基本上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离婚是老头 子提出来的。离婚的原因基于以下一段对话:“老太婆啊,你为什么要在葬礼上打 醒我?”老头很直率。 “只是打耳光而已,打醒却是个意外。”老太也很老实。 “为什么要打我耳光?这对死人很不尊重啊。”老头满是委屈地说。 “公平交易!还记得四十多年前……”老太说得很轻松。 “记得!记得!” 一生相爱的老夫老妻在生活中也免不了争论吵架。那一次其实是为了小事,芝 麻一般大的事至今两人都回忆不起来了,然而结果是老头对老太动了武,那是唯一 的一次动武,老太的脸上留下了火辣辣的五指手印。从来没有受过这等侮辱的老太 坚决要求离婚,后来因为老头的长辈和乡里乡亲出面调停,老太最终还是妥协了。 老太在表面上是妥协了,内心里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很有女权倾向的她基本 上把这件事寄放在天花板的某一处,高高的可以仰视,低下头可以忽略。随着时光 的推移,那里已成为老太心中的一个痂,越结越深,越结越沉。 老头突然走了,马上要变成一堆粉末归于尘土,老太再也按捺不住了,想今生 那两个耳光要变成万年难申之冤,酝酿着一定要当众为自己行一次特权。再说,当 年老太那个痛,疼在心里,而现在老头平静躺着,根本没有痛感。于是,老太的手 就那么颤抖而有力地落在老头脸上,把老头从天堂扇回了人间。 起初,人们都佩服老太的神功。只有老头知道,身边的女人是那样的不可捉摸。 经过一番剧烈的内心交战,老头提出离婚,老太也不含糊,当场答应,且把离婚的 原因公布于众。 如今,人们看到离婚后的老夫老妻比任何时候都更相濡以沫,俩人不像是越活 越衰,而是越活越年轻。 看老太那张极其平静的脸,我几乎捕捉不到笑容的影子,她是笑够了还是不会 笑了,我实在读不出来。我特意请翻译把我们的故事告诉老太,并请她的神手抚摸 一下逸君的盒子,她用纸写下一个词给我,就是那个几乎人人都认识的英文单词, 她用的是大写字母:LOVE(爱)。 我们最后一站是奥地利。我和逸君都对奥地利有着特殊的好感,但我们一直没 有机会一起领略她的美丽。这次到维也纳,我要带逸君听一听音乐之都的华彩乐章。 可是,我妈却又要大煞风景,她已经多次发邮件下命令:设计公司有很多项目 等着我做,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不要再独自流浪了! 我记得逸君有个朋友住在维也纳,是以前大学女同学素素的男友,叫做托尼, 他是一个性格很开朗的奥地利人。我不知他和素素后来是否结婚,但我通讯录里有 他的电话号码。 很容易就找到了托尼,素素已为他妻为人母,他们的女儿也有一岁了。 我是第一次见到托尼和素素。那个印象中应该很健谈的托尼在我面前很木讷, 话语很少,反应也比较迟钝。而素素,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完全素颜朝天,和以前 大学时的集体照相比,好像一个是女儿模样,一个是妈妈模样。 他们不冷不热的态度令我颇为尴尬,我简直有点后悔去见他们。对于逸君的离 世,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沉痛表示。谈话当中,只有那个小女孩,不断地摇头晃 脑自言自语,成为当天最热闹的一个中心点。 想到这是逸君很普通的朋友,想到一个人的自如,我提早和他们告了辞,素素 问我要联系方式,我随手给了她一个邮箱地址。不料,第二天就收到素素的邮件, 原来——托尼前年出了严重的车祸,脑子受到重创,原先的技术工作也无法继续, 几乎成了一个赋闲在家的人,好在命最终是保住了,所有的责任就落在原本很孱弱 的素素身上。 素素的妈妈是一个比较现实的人,因为女儿随后毅然和托尼结婚,素素没有得 到自己亲人的祝福。 我依稀记得逸君说过素素是一个很任性的女孩,现在却一点都看不出任性的痕 迹。 素素还善解人意地转发逸君给她的邮件,这些我都是第一次看见,除了那些设 计精美的节日贺卡,其中有封邮件,很短却令人伤感,全文如下:小露意的照片真 逗!我很喜欢你们的小露意,真希望我们家哪一天也会有天使来报到……托尼是幸 运的,因为有你;你们是幸运的,因为有小露意。幸福的生活就是这样令人羡慕! 代我问托尼大哥好,祝你们和小露意开心三百六十五,一天比一天更浓情蜜意。 看写信的日子,我们那时也是分居两国——当时,旅行开支和签证对我们来说 都不是问题,而逸君的那些大项目都在欧洲,我却只能在国内保持我的高收入。也 许,在工作上消耗了太多时间,不知从何开始,我们都有点厌倦飞来飞去的短聚生 活;也记不得是哪一天,挂电话前,逸君没有重复那句程式化的“我想你”,我也 没有附和那句机械的“我也想你”。正要收线时,逸君突然问我:“你不想我吗?” “不是你先没说吗。”我这个人还是很直率的。 “你就不能先说吗?”逸君有点小小的埋怨,“这样好了,不想说就对话筒敲 三下,也算说了。” 我觉得那样好玩儿,就先敲了三下,逸君那里也传来三下。其实,我也不喜欢 程式化,像《过把瘾》中杜梅“逼夫说爱”的那种方式,就不是我所喜欢的。 后来,我和逸君就用各种小符号来代替“我想你”,比如他寄上三支彩笔,三 份新工程的介绍,三本书和可以一折成三的卡片,我都觉得他在和我说那个意思。 不过,这种小玩意儿后来也是越来越少,很明显的感觉是在我们婚后三年多, 我开始觉得逸君不再对我用心,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那份在期待中膨胀, 又在膨胀中破灭的热情。 都说“小别胜新婚”。有一次晚上,我去机场接他前,就想好给他一个长长的 湿吻,然后急急回家,美美地同床共枕二十四小时……可那个想象中的激吻居然被 几个“娱记”给谋杀了。 我第一眼看到逸君的时候,就热情地向他扬手,等他靠近我的时候,我就旁若 无人地拥紧他。当我仰头准备继续动作的时候,忽然发现身前身后有三四个人虎视 眈眈地举起相机对着我们……这是怎么回事?法律没说接机口不准亲吻吧?再说这 些人绝对就是侵犯我们的肖像权!我们本能地恢复了常态,经过询问才知道是逸君 的长相引起的误会。其实,已经有不少人说他几乎就是那位吴姓影星的翻版,但却 不知当天吴明星本人也该在那一时辰出现在机场。 也许是天意吧?激情的爆发都有一个酝酿的过程,再缓过神来后,就是叫出租, 搬行李,随后在司机的喋喋不休中一路到家。进门以后,我还想再续补一下,可逸 君推开我说很累了,要先洗澡,洗完澡因为时差,自然就是倒头便睡。我本来的一 片热望一点一点变凉,后来一气之下也自顾自睡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逸君已 经不在身边,查看他的留言条,原来是去看他妹妹——看弱智妹妹比宠老婆更加重 要!我心理自然是不太平衡。 第二天晚上,我期待他会有些激情,没想到他比第一天还要冷漠。 也许从那时开始吧,身体有了一点距离,心灵也开始产生隔阂。因我最不能接 受满腔热情被打入冷宫,我也变得有些冷漠了,加上我们都有各自的电脑房,同居 一室其实也是各干各的事。 后来逸君的举动也总有点诡异。记得有一次,逸君很冲动地抱紧我,啄木鸟一 般地上下乱点一气,当我的那些部位开始苏醒的时候,他又放掉我,礼貌地说:对 不起,我又做梦了。说实话,我对那些一直都耿耿于怀,虽然每次他都有一大堆的 理由诸如他压力过重、乱梦太多,或者后来干脆说精力不够,我真不知该同情他还 是同情我自己。 我们那时有个很明确的目标是拼命赚钱,争取在四十岁退休,开始周游世界。 虽然同属白领的我们收入都不错,但要在四十岁之前完成我们的目标是需要加倍努 力的!在那个目标的导向下,所有的不和谐都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乐。 就在不久以后,那个“1001夜”就适时出现在我松松垮垮的感情世界里。 当然啦,想起这些,我只是很想告诉素素,我们几乎没有做爱,哪里会有小孩 产生——想素素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大约会理解我吧。但再想想,这应该是隐私, 更何况逸君已经上天,我应该尊重他的缄默权。 维也纳的早春非常美丽,我和逸君居然也到路边咖啡馆浪漫了一下。 虽然街景异常吸引人,但这几天我的心思和城市里人们的快乐情绪无法合拍。 我总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想成一个行走的角色,好像我正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一份使 命感,而所有这些都有一双监视的眼睛在看——当然,那是逸君的眼睛。 要不要再多待一天?要不要和素素一家告别?要不要去美泉宫?我开始有些惶 惑有些慌张,甚至不知何去何从。我能够强烈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直到妈妈打来电 话说逸君的妹妹不行了,要我赶快回家逸君妹妹不行的消息,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 到,可每次都会平安地抢救过来。千万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吧!无论如何,等我回 来吧,我的行李箱里还有你亲爱的哥哥在荷兰为你买的大狗熊呢——祈祷完毕,我 就带着逸君启程回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