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给独眼刘送遗骸的伙计中有一人,姓张,大伙都叫他老旺。当时刘头棹丢命时 喊的那句话,他听清了。所以历尽千辛万苦把刘头棹的遗骨给护送回家,也算尽了 一份情谊。他后来又放了几年排,并把所挣下的银洋悉数给了可怜的寡妇和虎头虎 脑的遗腹子。 那寡妇有心于他,不知为啥,老旺却始终没在那几间黄泥草房住下。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老旺独自一人在鸭绿江靠近源头的一个临江的小镇里落了 脚。 镇子叫轨鞡镇,每到荒寂漫长的冬季,沿街的客栈,便住满了单身的木把头。 他们都是头年就住进来猫冬的,老旺就猫在一个名叫“草驴店”的小客栈里,草驴 是北国山坳里随处可见的一种家养牲畜,泼实,耐劳。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儿,谁知 道呢? 掌柜的是个中年女子,叫小灯花儿,丁丁香香的一个人,看着干净利落,很养 眼,老旺就是冲她这点,年年住在这里的。 今年刚下头遍雪,天一放晴,许多山场子派出打扮人的(雇伐木工的人)便纷 纷来到各家客栈门口,把褡裢里的银洋弄得哗哗响,嘴里不断地吆喝:“开套!开 套喽!” 仍是老价,从现在干到明年春二月,一个伐木工三十块现大洋,先付一半。 可这十五块大洋却没等沾牢等钱用的伐木工的手,早叫各客栈老板及伺候他们 一冬的女人一把掳了去,说是还人家店钱,这也是这儿的规矩。年年伐木工们来住 店都是先记账,说好天儿一落雪由打扮人给的。 这天一大早,小灯花就给老旺蒸了一锅花卷。又做了一碗鸡蛋甩袖汤。街上传 来雇工头们敲打木皮鼓的“卜卜”声。俩人坐不住了,急三火四奔到街口,专拣人 前凑。 可是那些精明的家伙,拍拍老旺的屁股,摇摇头,很快就溜到别的棒小伙子们 跟前了。从清晨到傍黑,日头渐渐把房檐上的冰溜子晒小了,化了,滴滴答答像断 线的珠子,溅到墙角的青石板上,立马就碎了。 当夕阳把遍地积雪染成凄艳的血红时,街上兔子大的人也没有了。小灯花和老 旺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往回走。女人有些泄气,男人却满不在乎。他一边笑嘻嘻地 说:“别急,赶明儿个,会有人来找俺的。”一边试图拉女人的手,不提防被心绪 惆怅的女人啪地甩了一下,自己急急先走了。 说起来老旺也有些愧疚。好歹是个爷们儿,却欠着女人的钱,好说不好听啊! 草驴客栈是那种夫妻小店,在镇子里遍地开花,专门接待山里的独身伐木工。 伐木工的家大都在遥远的关里,他们打算挣足钱再返乡,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伐木工们把身子熬成虾米、把黑发熬成白发,却总是没法离开这片黑土。这就是命 啊! 夫妻店有的是一对夫妻合开,有的仅仅一个人支撑,总之就是米粒般的“小” 的意思,三两间泥坯草房,一铺宽宽的大火炕,一头住主人,一头住客人。冬去春 来,木把头们像燕子,总是适时来寻旧巢。据说这习俗明末清初就有了,官家对这 类野店不收客税,故此开店的人也越来越多。 小灯花三十多岁,总是着一件褪了色的紫花小袄,紧紧裹住腰身,纤细的脖子 下的某个纽扣,也总是盘不上,似隐似现露一线雪白的奶子。 听说她先前也有男人,后来放排去了南海再也没回。老旺来这小店七八年了, 一次也没见过。一些以前来这儿的老客们,私下里倒是谈论过。议论了,也仅是猜 测,大伙都三缄其口,高低不会去打听,讨人嫌嘛。这是这儿的规矩,对寡身女子 情感上的事儿,是绝不许去问闲的,谁愿拿热馒头贴到冷锅壁上呢? 老旺比女人要年长十余岁。本来么,他就是棵矮倭瓜秧,人又不善衣着,又加 上常年跑外风吹雨打的,猪腰子脸上的眉眼,就更狗模狗样不起眼了。不过,对于 找活计的事,老旺却不信没人相不中他。又不是找媳妇,凭他一身手艺,不会不打 人儿。他叹息一声,蹲在店门口的石磨上,掏出旱烟袋,滋润了一口烟瘾。 唉,这一季,他毕竟睡了人家的火炕,又时不时地睡了人家的身子,总是欠着 一份情哩。 从去年,小灯花家就没上过别的客。原先的那点积蓄,现在大概也花得见了底, 好面子的女人不说,他老旺哥也是知情的,所以即便有信心坐在这待雇,可还是不 免有些焦躁。 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这时,小灯花腋下挟一布包,打院子里出来,冷不防撞见蹲在门口的老旺,不 免有些慌张,略一思量,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扬起桃花脸,决然地奔向幽暗的街 巷深处。 “哎——”老旺扬扬手,喊她。“你上哪去?” “出去!”灯影中传回犹犹豫豫的一句。 “咳,天这么冷……你饭也没吃。”老旺嘟哝着,女人立了一下脚,听见后面 一句,却没回头,半晌,扔回一句:“不去又能怎么办哩?” 说罢,揩揩眼角的泪,挽了挽半敞开的棉袄怀,远去了。 老旺傻眼了。 他心底一阵阵发凉,情知小灯花这是出去抢季节去了。这也是当地的乡风民俗。 这个时候抢季节就是女人家因为断了粮,不得不上街拉客卖身。那客,都是刚预支 了雇主两三块现大洋的伐木工们。本来那钱是准备洗澡剃头,外加置办些进山的斧 锯麻绳,火柴面碱的,有许多眼馋女人的家伙,舍不得奢侈,再想到一进了山,生 死未卜,连个女人滋味都尝不着,所以大多把它花在海台子们身上了。 小灯花腋下的包袱,在这荒野关东,亦是有特殊含义的。它不是惯常所见妇人 们走亲戚回娘家携带贴身衣物的那种,而是扁扁瘪瘪的一块麻花布,里面仅装些手 纸与棉垫,往腋下一挟,有经验的伐木工们打眼一嘹,即知晓她的来路了。 如果有男人相中了对面的女人,又看清了她腋下招客的幌子,便会贴身踅过来。 女人这时便会迎上前,柔柔地问:“大哥,办不办哪?” 男人心里惴惴的,自然又会问:“开个价。” 女人便爽着脸,乜斜一眼那汉子,扭扭屁股说:“大哥啊,哪有这么讲话的, 俺又不是拍花的。” 男人坚持道:“总得有个数哇。” 女人嘴一撅,梅朵一样,嗔怪道:“放心,不会讹你的。走,完事再唠。”说 着偎过温软的身子,半推半就之间,二人便到了僻静阴暗的胡同里,动作麻利地把 四四方方的小布包往青石板街上一铺,褪下没着裤衩的外裤,两腿一劈,说:“来 呀!” 懵懂中的男人借着星光月辉往下一瞅,头嗡地一声,大了。血往上涌,无数次 梦中见过的情形如今就真切地呈现在眼前,绷得紧绷绷的身体立刻疯牛一样猛扑上 去。 哦——啊,男人女人在雪地上吼叫着,撞得星月叮当乱响。 当一切平息下来之后,女人开始一边收拾她的花布包袱,一边跟惶惶系着腰带 的男人讲价。价钱往往出乎男人们的预料(比如原先说五毛,现在要八毛)。垂头 丧气的汉子这时才醒过腔,忙说不值。女人一边擦拭自己的身子,一边装作可怜巴 巴地说:“大哥啊,我们也是女人哪,不容易呀。” 不甘心的汉子问:“你咋不容易,说说看。” 女人凄然一笑,说:“天当被,地当床,两只奶子被你揪多长!” 男人想了想,扑哧乐了,说:“是哩是哩,是不易……” “那,大哥,你就多赏几毛吧。” 就这样,木把头们腰包里的银洋,不知不觉就进了挟包女人的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