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旺与亮子成了当地有名的麻老九大柜下的一个散股子。他们俩人一伙,外加 一头毛驴,一架爬犁。每天天刚蒙蒙亮时起身,由山梁顶的大雪壳子上将爬犁赶至 沟桶子下的江畔,卸下圆木再重复返回,俗语又称“抽林子”。 这是一项很危险的活儿。他们用的爬犁叫疙瘩套,赶爬犁的叫爬犁头。在他们 这组,老旺自然就是爬犁头了。 抽林子之前,老旺要根据地形把那些粗壮沉重的大树用木杠子调顺过来,根部 朝下,梢部冲上,卡在木架子上,再用绳套拴牢。然后套上驴,系好吊子,吆喝着 顺着爬犁道上了路。亮子哩,这时手使撬杠,前后左右猴子样蹿来跳去,不停地把 挂住爬犁的树枝子、藤条、石块雪堆拨开,这就是抽林子。 抽林子最怕的是跑坡。 就是在雪滑坡陡的地方,因冲力太大,人与畜没有稳住吊,巨大的木头就会像 箭一样从上边鱼贯射下,造成人死畜亡,有时连尸首也寻找不见。 所以为了稳住吊不跑坡,老旺和那头毛毛眼的骒驴贴在木头那巨大的圆形截面 上,用宽阔的脊背和驴腚死死抵住,防止下滑。爬犁头的活儿真是个玩命的险活啊。 亮子心里有数。可一到下坡亮子的心都提溜到嗓子眼儿,看着老旺额头上豆粒 大的汗珠和隆起的脖筋,心里总在默默地喊:旺叔哇,你可要顶住啊! 每一次,老旺都是稳稳地和驴一块儿下了坡。 亮子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从没见过面的爹的容貌,他觉得老旺特别像他爹。 有一天,是个刚入了九的奇冷的日子,白毛风像一片片锋利的刀子在耳根边旋 飞。人山上山下拖了几次,头上的热汗结成冰棱,手一摸啪啪断裂。老旺二人干到 傍晌,人畜都有些乏了。本应这时该歇息吃晌,填填蛙鸣一样的肚皮。可是,离正 午还差一袋烟的时间,木场的管事又上山察看,老旺便强打精神又拖了一趟。 下坡时,老旺突然脚下一滑,原木千钧重量一下压在毛驴身上,那驴摇摇晃晃, 口吐白沫,两条后腿在腹下弓曲着,拼命抵抗冲下来的重载。天啊!老旺觉得末日 到了,一阵阵寒气从心底升上来,手忙脚乱中腿一蹬,被爬犁拖着的身子也跟着艰 难地拱起来,眼见着刀割斧锯一样的断枝和利石从身边一掠而过,耳畔传来亮子失 魂落魄的惊叫:“大叔,挺住呀——”老旺下意识地扣住驴缰绳,同时又把全身的 肌肉都拉紧了,驴蹄子和爬犁凄厉地轰响着,发出断筋裂骨般咯吱咯吱的呻吟。 “挺住啊——老旺叔!”身后,仍然是亮子撕心裂肺的呼喊。 老旺仰起脸,在那一瞬间木把头老旺仰起脸,望见瓦蓝瓦蓝的冬日的穹隆上, 一只苍鹰在静静地一圈圈地翱翔,它犀利的眸子此刻一定望见了蝼蚁般在山壁上苦 苦挣扎的这几位,而悸动痉挛的肉身却在那两根铮铮欲断的套绳上游丝般喘息。 “山神爷爷啊,我老旺真的要被穿成肉箭绝命在这荒山野岭上吗?” 他把挽在手里的驴缰绳猛地向旁一拉,轰隆一声,坡道上腾起一股雪雾,半空 中升起一朵白云,接着,一切都静止下来。烟尘中挣起一个血人,疯子般扑向四蹄 朝天的毛驴,死命挣了几挣,不动了。 “俺的驴哟,俺的驴……”踉踉跄跄跑过来的亮子,绝望地哭泣着。 哭声有如招魂一般,在茂密森严的树梢间颤抖。而阴沉的山岭却宛如一个阴险 的狎客,躲在暗中冷笑着。 没有了驴,老旺只好和亮子分开,各自跟有牲畜的股子搭伙,干些散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煎下来。傍年根时,一连下了几场雪,天也冷得邪乎。夜 里到窗棚外尿尿,人会被片刻冻起的冰棍顶个跟头。 大伙都苦苦盼着开春掐套哩。掐了套,有了钱,老旺盘算着给小灯花买身衣裳, 买点胭脂。说实话,那天,从被穿了箭垂死的毛驴眼里,老旺分明看见了小灯花的 毛毛眼,也是那么深,也是那么亮,也是那么湿漉漉的…… 还有四十几天哪,大伙捏指头盘算着。 这天清早,木场掌柜的走进屋说,老鸹岭的爬犁道得找个人去清理,他四下瞅 瞅,眼光落在缩着脑袋的亮子身上,说:“亮子,你年轻,辛苦点,你去吧。” 亮子呆呆地瞅着掌柜,点点头。 掌柜的刚欲出屋,老旺上前一伸手拦住了他,说:“亮子太小,胎毛还没长齐 哩,求掌柜的换个人吧!” “换谁?你去啊?”掌柜的脸一黑,眼皮翻起来,眼珠瞪成驴卵。 “我……我,”老旺知道那活危险,嗫嚅一阵,一跺脚说,“我去吧!”便回 屋收拾工具。 掌柜的望一望老旺佝偻的背影,摇摇头,走了。 第二天,老旺起个大早,见亮子还在贪睡,便没惊动他。他轻轻摩挲着亮子的 头发,一句话没说,便动身了。 老北风刮得山林子呼呼山响,像是有万千个怪兽伏在里面嗥叫、撕咬。 修爬犁道就是夹风樟子。因为爬犁道怕风不怕雪,如果夜里起了大风,道槽子 上留下一道道雪坎冰楞子。拉木头的爬犁就无法行走,人和牲畜也下不去脚,必须 派人去修。由于是在这种狗龇牙的寒冷天气里做活,去的人往往十去九不回(如果 木场掌柜的瞅谁不顺眼,或为了报复惩罚谁,就会狠下心肠让他去独闯鬼门关)。 另外,修爬犁道又叫唱高丽戏。这里还有一个典故哩。据传很久很久以前,一 个高丽人上山拖木头,由于几天几宿没睡觉,结果倒在爬犁道睡着后冻死了。一场 大雪把他的尸体埋得严严实实,到了第二年春天,人们看见他躺在雪堆上,手里仍 握着开山斧,好人一样待在那儿,一碰,他便噢地叫一声(这是嘴里的一口浊气被 放出来)。从此,山上伐木的人总怕遇见高丽鬼,而修爬犁道也正是去跟冻死鬼打 交道,是故人称“唱高丽戏”。 这天早饭后,亮子一直没照见老旺的面,就问大伙:“旺叔呢,怎没见旺叔吃 饭?” 掌柜的就凛下脸,说:“甭问了,亮子,从今儿起,你去跟老吴头一个套吧。” 说罢叹着气,出了屋。亮子就拿眼找其他人的脸,竟然张张都挂霜,心下好生惶惑。 天光青灰了,山尖上挑着几颗邈远的寒星。老北风打着呼哨,在萧瑟空旷的林 子里号丧。亮子随着衣衫褴褛、邋遢的人们,一步步往山梁上走着。远远地,爬犁 道就在眼前啦,亮子抬眼望去,只见那高高的寒风彻骨的雪岗子上,端坐着早已冻 硬的老旺,笑模笑样地眯缝起双眼望着远方。 “老旺叔!”亮子哭着喊道。 拖着木头的爬犁从雕像般的老旺身边一掠而过,像是腾空而起的鹞鹰,卷起冥 钱般的雪屑,直往炫目云霄的深处扎去。 来年春月,老旺会像高丽鬼一样,呵呵笑出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