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秋的正午,天气非常闷热。此时大人们都在睡午觉,太阳白花花地照着,村 子里极安静。我从压水井里汲一脸盆水,“嚓——”再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叠 成一只小轮船,将它放在水里玩。清亮亮的水里映着一朵白白的云彩,一眨眼,又 让小船划出的水波给搅碎了。阳光像碎银一样,在水面上闪闪地跳。 “吱呀”一声,我家的木门被推开了,露出一张圆脸,一双鬼精的眼睛一眨一 眨地盯着我,随即,咧开嘴笑了,是小春。 小春笑眯眯地走进来,他穿一件白衬衣和海蓝色的短裤,白衬衣是那时比较时 尚的的确凉布,而短裤却是用家里的粗布缝制的;脚上呢,是那种黑色的很笨气的 塑料凉鞋。那个年代里,一到夏天,我们小孩子就都是这身行头。 今天是星期天,小春说,他在家里没事干,就来他姑妈家玩,其实主要是来找 我玩的。小春的姑妈家和我家是邻居,每次来姑妈家,他都要找我玩,日子久了。 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小春喜欢给我讲他们村里发生的稀罕事,像是进行 交换,我也把我们村的稀罕事说给他听,这样,我们的视野就相对了。小春说起话 来总是口若悬河,不大会儿,嘴角上就会浸出一层白沫。据说,讲话时嘴角流白沫 的人嘴皮子厉害,看来还真是不假。不过小春说话很风趣,虽说有时他会添油加醋, 甚至有些不着边际。但也不让人感到厌烦。 小春用手拨弄着那只小船,玩了一会儿,厌烦了,就对我说:“这有嘛意思呀, 走,咱们出去耍吧!”我非常赞同这个提议。此时,一丝风也没有,挂在我们头顶 上的大太阳,仿佛把一切都给凝固住了。空气里含着椿树散发出的那种有些苦涩的 香味——我们这里,一到夏天,空气中总是飘着这种气味。这种气味会让我们小孩 子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尤其是,此刻大人们都午睡了,没人管我们了,我们怎肯 只待在院里呢? 见我没有反对,小春朝我眨了眨眼睛,悄声地说:“咱们去果园里摘苹果吧!” 说完,他还咂了几下嘴,像是已经吃到那又香又甜的苹果。 我禁不住笑了一下,心想这小春真会说话呀,明明是偷,却说成了摘,一字之 差性质却完全不同。说起来非常的荒唐,那个年代我们是很少能吃到苹果的。我们 大队的果园里每年都获得大丰收,但那一筐筐像玛瑙般的苹果都让汽车拉走了,卖 给了国家。村里人只能过过眼瘾罢了,很少有那个口福,因此能吃到一只苹果还真 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小春家住西河村,西河村就在我们村西边,过了我们大队 果园走不多远就是,他每次来他姑妈家都要从果园边上经过。——这小子,也许对 果园里的苹果早就垂涎欲滴了,才想出了这个主意。 “好吧!”我将那只纸船捞起,扔到了地上,做出很兴奋的样子,我也无法拒 绝苹果的诱惑。我突然嗅到了果园里的气息,里面有苹果树那种特有的气味,还有 野花淡淡的香气。当然,更有苹果的香气。我的眼前也浮现出了苹果成熟时散出的 那种红色的迷离的光晕,此时它像一抹霞光一样布满了我的视线。 于是,我俩很快就走出村来。村外比村子里更安静,只有知了躲在田头的大杨 树上吱吱地叫着;玉米已经吐出了非常好看的红缨儿,谷穗也垂下来了,此刻都顽 强地接受着太阳的炙烤。从这些庄稼丛里,蒸腾出来一股闷热的气息。突然。我又 嗅到了果园里那种诱人的气味,此时它像一条清凉的小溪一样让我感到无比舒坦。 果园距离我们村子有一里多路,我们不敢直接走近它,先是来到了一座废弃的 砖窑里。那时候许多老电影又都复映了,我们小孩子尤其喜欢看那些战争片和反特 片——特别是反特片,那扣人心弦的情节让我们无比着迷。而模仿电影上一些生动 有趣的情节,更是那个年代我们小孩子最爱做的一种游戏。此时我和小春,自然不 肯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我们来到窑顶上,手搭凉棚,向果园里张望——我们是在 模仿电影上侦察兵的样子,觉得无比的神气。此时的苹果园是一片浓重的绿色,像 飘着一大团一大团的云翳。也许因为距离太远了,抑或是果园边上的灌木太密了吧, 我们没有发现人影。只有几只灰白色的小鸟,在上面悠闲地飞过,像是喜鹊,又像 是鸽子。果园里的那种气息又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鼻孔。 我扭头对小春说:“啊,果园里的气味真好闻!”此时小春脸上浸出了一层细 密的汗珠,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闪着太阳的光亮。 小春将左手从额头上放下来,使劲地抽了抽扁塌塌的鼻子,说:“没有呀,我 只闻到玉米地的气味了。对了,还有村南水稻的气味。”小春闻不到果园的气味, 这让我感到很失望,那么浓烈的气味,怎么他就闻不到呢? 越是看不到人影,我们心里越是不安。说不定,护园人就藏在那密密实实的槐 树丛里呢!这果园没有围墙,只是在边沿处栽了一米多宽的槐树棵子,如今,这些 槐树棵子已成为了天然的篱笆,将果园严严实实地围拢了起来,人已经很难钻进去 了。 从砖窑上下来,我们猫着腰,顺着田间小路朝果园悄悄地靠近。我听到脚上的 凉鞋和小草碰触时发出的那种轻微的声响,嚓——嚓——嚓,像是急促的音乐,又 像是冬天的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我的鼻孔里依然布满了果园里的气息。 我们村子是个大村,有四五千人。果园也非常大。其实,早年间这里还是一片 荒岗子,旁边有一条大沟,叫“狼沟”。据老人们讲,民国时期有人还在这里见过 狼和豹子。由此可见。这里是一个多么荒凉而又偏僻的地方。小春的姑妈,我们都 叫她成奶奶,就讲过这样一件事情:她小的时候,村里的一个人就在这里打死过一 只豹子。那只豹子足有二十多斤重,那人将它宰了,煮熟,唤来全村人来品尝。小 春的姑妈也吃到了一块,她说豹子肉非常香。比猪肉还要香,好吃!那天,全村人 就像过年过节吃团圆饭一样高兴!每当她讲到这里时,人们都会向她投去艳羡的目 光。因而她就时常向人们讲述这件事,语气里自然也就多了几分兴奋和自豪。人们 呢,自然也非常乐意听,每一次听仿佛都在渴望和重温一种东西。大约在1960年代 初,这个荒岗子栽上了果树,成了大队的苹果园,春天鸟语花香,秋天硕果累累, 一个很有诗意又装满了全村人欲望的地方。 非常的幸运,在果园的一个角落里我们发现了一个“洞”——其实说它是个缝 隙更为合适。也就是,将几小槐树的枝条向两边拢去,透出一点空隙,显然这是偷 苹果的人弄出来的。 此时,这偌大的苹果园仿佛也沉睡了,只有小鸟在我们身边的大槐树上喳喳地 叫着。在果园深处,还有一只鹁鸪在一声长一声短地啼鸣。极少的阳光漏过树叶, 像闪光的铜钱一样在地上幽幽地跳。这种幽静,好像在为我们鼓劲——快进去吧, 这个好机会千万不可错过。 可面对篱笆,我和小春又犹豫起来。因为一钻进去,我们无疑就成了小偷。小 偷,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唾弃的字眼儿!可以说这篱笆就是一道分界线——这边是清 清白白的好人,一旦进入那边,就成了小偷,成了让人憎恨的坏人!尽管那时人们 对偷集体的东西已习以为常,没人去笑话!甚至可以说。每一个人都偷过队上的东 西:收工时趁队长不注意往口袋里塞几把花生,往草筐里掖几块红薯;路过队上的 菜园子。见护园人不在,便弯腰摘一只紫皮大茄子,再拔上一根大葱,边走边吃, 茄子就大葱的味道极美!那时候在人们的眼里,只有偷个人的东西才算是偷!这个 人也就成了小偷,就被村里人所唾弃,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大人和小孩子都会 提防他——一个人如果活到这种地步,也真是无意思透了。偷集体的东西不算偷, 只有偷了个人的东西才是贼人——这就是那个年代乡下人的道德观。 此时,我瞥见小春的脸变得通红,像是罩上了一块红绸布,上面那密密麻麻的 汗珠就像雨后菜叶上的小水滴,单薄的身子竟然还有些哆嗦——看来他是多么紧张! 事实上,此刻我的狼狈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他。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来大队果园里偷 苹果——我们多么不愿把这种行为称之为“偷”呀!但要是让护园人逮住了,那可 不是闹着玩的——这比掰几只棒子要严重多。怎么个严重法?先是通知队上去领人, 然后再让队上扣几个工分。那个年代人们都靠工分生活,对一个农户来说几个工分 就是个不小的损失。除此之外还要挨训——先是被护园人狠狠地训一顿。回家后自 然也逃不过家长的处罚——那几个工分可是大人们一个汗珠子摔八瓣,背朝黄土面 朝天地在田里劳作挣来的呀! 此刻我真的想打退堂鼓了。我是个性格内向又极为腼腆的人,我害怕护园人那 张凶巴巴的脸,害怕父亲那像铁扇般的大巴掌,更害怕我们班主任眼镜片后面那双 无比锐利的眼睛,还有同学们带有讥讽和鄙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