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婆家就住在歇马镇东边,一块坡地上最新建起的一幢小楼的六楼。和城市不断 向郊区延伸扩张一样,小镇也一日日把曾经耕种的野地揽入囊中。公婆之所以情愿 变成小镇的囊中之物,并不是开发商占用土地之后的回迁,而是从供销社系统退休 回家的公公和邻居经常打架的结果。邻居的马钻进了公公门口的菜地,公公就用铁 锨让马的后背见红,到邻居大白天进了公公的家掀了一家正吃饭的桌子,公公就把 电话打给远在城里的儿子,声言绝不在农村住了,抻断腰筋也要进镇,也要上楼。 被开发商占了地盘的老辈人,动迁时还要哭叫着不愿意,公公住在小镇八竿子打不 到的乡下,却哭叫着要求上楼。抻断腰筋的自然不是公公,而是在城里工作的大庆, 他跟与公公住在一起的弟弟弟媳商量,卖掉海边的瓦房,不足的钱由他补贴。但事 实是,你告别烦恼是有代价的,从此没了房前屋后的菜地种了,一日三餐一张嘴就 得掏腰包,日子一下子就不是日子,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用公公一点儿退 休金打发无底洞,过日子的从容从此便不再有了。有一回婆婆在电话里说,上冬以 来,才买了一百斤大白菜,大庆一听急了,连夜回家送钱。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 里回家,我们的专车真是要多重要有多重要了,因为它是一家人打发新年的全部指 望,大到五十四响的礼炮,小到一盒火柴,大庆全都备足了,把电话打过去,告诉 就要到了,除了婆婆,公公、弟弟二庆、弟媳回菊、他们的女儿小栓,全都等在楼 下。 一下了车就被小栓紧紧拥住了,“大娘,怎么才回来,想死俺了。”看着小栓 干巴巴的小脸儿,郁闷之气不由得就贼似的溜走了。都当了人家大娘了,还有脸郁 闷!于是拽住小栓的小手,虚情假意地说:“大娘也想你啊。” 大庆的决定其实是对的,与其让一家人眼巴巴地盼着,不如早一些让他们如愿 以偿。公公往楼上搬东西时,不时地东张西望,似乎特别希望被人看见。他并不是 一个虚荣的老人,都因为和邻居打仗,得罪人太多,心里就多了些邻居的眼神儿。 大嫂说,她上市场买菜经常见到我的公公,他穿得干干净净,背着手,挺着胸,什 么不买也要在集市上转悠,给谁看似的。 不管有没有人看见,那些被我们算过无数次,一遍遍写进单子,一件件从超市 搬进城市的家里,又一件件从城市运回的东西,终于心安理得上楼了。说心安理得, 是说关了门,公公高音大嗓地发布命令:“都来家了,吃饭!” 大庆的成就感显而易见,第一个操起筷子,夹一块切好的猪肝,夸张地大嚼起 来,似乎最有资格吃饭的是他。其实我知道,他是有意向家里表示自己的底气,公 司效益好,分了一万块钱奖金,他腰包里,还有为父母备好的六千块钱压岁钱呢。 我没有上桌,因为婆婆还没上桌。自我们进家,婆婆一直在厨房里忙活,孙子过去 叫她,她抖着瘦瘦的肩膀直喊:“你们先吃俺还早着哪。”其实我知道,婆婆这是 故意,她不上桌我们当媳妇的就不能上桌,她并不是不愿意媳妇上桌,而是都上了 桌子太挤,她愿意一波一波分着吃。可是她的想法从未得到公公理解,公公立即竖 眉瞪眼,冲着厨房:“你什么毛病,你不上桌儿媳妇能上桌?都回来了,不就是图 个团圆。” 如果说打憷回家过年,那么最打憷的事儿就是吃饭了,因为要团圆,一家人必 须挤在一张桌子上,大家膀挨膀地挤着,无数双筷子在桌子上翻飞,你觉得根本不 是吃饭,而是受罪。因为你常常不知道筷子该往哪伸,要是婆婆动不动端一盘菜让 来让去,一不小心撞倒一只酒杯,你恨不能变成那只酒杯里的酒,顺桌缝赶紧溜掉。 婆婆从不敢违背公公,她带着五岁的大姑姐姐改嫁程家,就像一条走错门的狗, 公公从没给过好脸子。一些年来,公公在外,扔她一个人在家拉扯孩子种地过日子, 死去的前夫的兄弟过来帮忙,公公的疑心就乌云一样在家庭的上空翻滚。据大庆讲, 每年回家过年,他都借酒发疯,搅得家里鸡犬不宁,退休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他跟 邻居打架,是不能看见邻居凑在一起,一看见凑在一起就以为人家在议论他,于是 故意借牲畜找碴冲人家发火。种了一辈子地的婆婆之所以忍心扔了地,抻断腰筋也 要上楼,就因为受不住公公的折磨。 婆婆顺从,这回家的第一个午餐就有了团圆的模样,我挨着弟媳回菊,回菊挨 着婆婆,我们三个女人几乎是侧着身。只要都上了桌,团团圆圆围在一起,公公就 大功告成,就摆出一副一家之主的姿态,酒杯在唇边咂得直响。这种时候,第一个 退席的总是大庆,就像刚才夸张地嚼猪肝一样,他夸张地把筷子伸这伸那,没一会 儿就放下筷子,伸腰腆肚站起来,说饱了。我扒几口饭也放下筷子,说根本不饿。 其实早就饿了,一早从家走就慌着没吃好。二庆见我们离席,不解地说:“唉,还 是城里人肚里有油水啊,刚上桌就饱了。”婆婆狠狠剜他一眼,之后把目光移过来, 不安地看了看我。 为了不让婆婆不安,为了不让一冬连大白菜都不舍得买的家人吃一顿好饭,我 说:“妈,爸,你们慢吃,我这会儿回去一趟,回去看看母亲和大嫂。” 婆婆立即松口气,挤满褶皱的眉头顿时一亮,“去吧去吧,你老妈不知怎么想 了呢,不用着急回来,住楼了家里也没什么活儿。” 下了六楼,来到街上,一股生冷的风扑怀而来,心情一下子轻松多了。我轻松, 不仅仅因为终于可以回自己娘家,而是我再也不用去想大庆吃饱没吃饱了,再也不 用去听公公响亮的咂唇声了,再也不用和婆婆一起为二庆的不懂事紧张了。大庆吃 不饱,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公公餐桌上从不跟儿子交流,这样的氛围我不习惯; 而在这个家里,二庆的存在就像一颗定时炸弹的导火索,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公公 引爆,公公一直以为他就是婆婆对他不忠的产物,他们因此从不搭话,同在一个屋 檐下,却谁也不肯正眼看谁。 只要年不过,小镇上总有人在忙碌,三轮车摩托车不时地擦肩而过。从街东到 街西,不过二里地,可这二里地的短街却是十里八村的商业中心,店铺一家挨着一 家,卖烟酒的,卖服装的,拍婚纱照的,美发的。日子总是需要出口和入口,就像 人总是需要吃喝拉撒,正是为了满足十里八村人们吃喝拉撒的需要,脑瓜灵活的人 们就迅速成了这需要的主宰者,这主宰者汇聚的地方就迅速成了小镇。婆家不是主 宰者,可它攀高枝似的挂在小镇的一头,以实际行动印证着报纸上说的农村集镇化 建设的进程,实在是方便了我。要是原先,婆家住在镇南十里以外的苇子埔,即使 再想远离婆家的餐桌也是做不到的。 我的娘家其实就在修配厂后院,拐出厂子侧门胡同一转弯就上了楼。午前回来, 如果不是大庆着急,上楼跟母亲大嫂报个到也是很方便的。所谓娘家,就是大哥大 嫂家,母亲年老之后,一直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因为侍候老人,可以说大哥大嫂就 是我们的芯子,就像一支蜡烛的芯子,他们以对老人长久的热情烛照着申家这支人 的日子。在乡下,只要有两个以上子女,只要不是儿女不孝让老人单过,似乎每个 家族都有这样的芯子,他们天长地久侍候着老人,他们因侍候老人而在年、节到来 之际,成为所有儿女们的中心。他们最初成为芯子,要么因为儿子孝顺又有威风, 媳妇再差都能被镇住,要么就是因为媳妇贤惠,所谓好儿不如好媳妇。大哥大嫂既 属于前者,又属于后者。大哥孝顺,大嫂贤惠,可是什么事都架不住天长地久,一 日三餐盘来碗去,一年四季洗洗涮涮,再好的脾气也会受到挑战,再有耐心也会在 不知不觉中被磨损,尤其大嫂侍候了两代老人。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十八口人的大 家庭解体,父亲母亲选择跟大嫂时还带着奶奶。尤其那时我们家还没有搬到小镇, 联产承包后还分到一大家子人的土地。侍候奶奶活到九十六岁,送走瘫痪三年的父 亲,一边种地,一边侍候包括我在内的一大家子人吃吃喝喝,大嫂这棵芯子磨损的 已经不是脾气和耐心,而是身体。她一日日口干舌燥,得了那时的人们闻所未闻的 糖尿病,可谓一代人的先锋。当大嫂以孱弱的身体摇曳着她微弱的烛光,过年,已 经是大嫂最最恐惧的事情了。午前,之所以没有坚持上楼先跟母亲报个到,就因为 那时临近吃饭时光,留我们吃饭大嫂会打憷,不留,又觉得说不过去。 为我开门的是大哥,见我这么快又回来了他有些意外,立即冲里屋喊:“贞子 回来了。” 大哥这么喊,显然是为了告诉母亲和大嫂。母亲听不见,大嫂却应了一声后, 挺着被大红毛衣裹着的浮肿的身体,慢腾腾走了出来。 大嫂糖尿病已经有了并发症,视力减弱,末梢神经麻痹,肾脏损坏,心血管老 化,每餐前都要往腿上扎胰岛素。拖着这样的身体,打扫屋子里的卫生,洗床单被 单,打发大哥厂子里工人送来的鸡和猪肉,准备供桌上的供品,每到年根儿,大嫂 都注定大病一场。可面对大嫂,我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因为我知道,如果不能把 年从日子中剜去,如果不能把母亲永远接走,任何安慰对大嫂都不管用。曾劝大嫂 用个保姆,大嫂大动肝火,“俺这女人就废了吗?”从此再不敢提。我唯一能做的, 就是每年把母亲接城里住几个月,再就是像现在这样,走近大嫂,紧紧握住她的手, 问她身体最近怎么样。 大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知趣地推开我的手,朝南屋指了指:“妈在窗上 望你呢。” 冲母亲走过去,她根本没有听见。她盘着腿,端坐窗边,直直地朝外看着。为 了母亲的习惯,大哥在楼里为她盘了炕,把暖气片装在下面。坐在炕上向外望,可 以说是母亲每一天的功课,在窗的外面,在她视线所到之处,能看见大哥厂房的院 子,能看见大哥的身影、三哥的身影以及侄子侄女的身影。大哥厂子放假,望不见 他们身影,她望的自然就是我了。拍一拍母亲的肩膀,她慢慢转过脸来,被盼望熬 红了的眼仁突然蹿出火苗,仿佛在说,“你怎么才回来?” 母亲目光热烈,却没有语言,因为耳背而长期陷入孤独中的母亲已经不习惯运 用语言。可她的眼神常常比语言要复杂一百倍,在那火苗蹿出的瞬间,忧伤、无奈、 虚空,种种难以说清的情绪都云雾一样弥漫出来,我的心一下子就疼了。 过日子过的就是女人,大嫂身体出了问题,没人制造热闹的氛围,这年三十的 前一天,芯子里的家真的是要多冷清有多冷清了。大嫂的身体出了问题,侄媳们本 该提前回来忙活,可是侄子一年到头在修配厂上班,三天两头回家蹭饭,大嫂已厌 倦他们提前出现。这正是母亲忧伤和无奈的根本,也是大哥每到年根儿都通过电话 一遍遍向我传递家里隆重等待的原因,是他明知道这个家的热闹不在,才故意渲染 它的热闹,就像大嫂自知青春不在,却反而要穿大红衣裳一样。问题是,大哥家确 实热闹过,那时还在乡下,大哥还只是工厂里一名技术工人,可那时一到过年,不 用说年三十的前一天,提前好多天大嫂家就有了客人了,奶奶的儿子闺女从北京沈 阳回来,母亲的舅舅从海城回来,不但把申氏家族的人引来,把整个村里的人引来, 还要把母亲娘家的人引来。一腊月一正月上桌接着下桌,大嫂扎着围裙,把一个家 搅扰得热热闹闹。大哥轴承轴心一样迎来送往,备受夸奖的就是母亲,“你老太太 真摊了个好儿媳,真是太有福气了。”于是不管是大哥,还是母亲,脸上都像抹了 油,光彩照人。如今可倒好,大哥有一个偌大的厂子,有发达的事业,有足够的钱 为年挥霍,却因为没一个健康的女人为他忙活,清冷就像贴在墙上的宗谱,有名有 姓,条清缕晰。 为了驱逐家里的冷清,我回转身来到客厅后,真的就去看墙上的宗谱。申家的 宗谱上写有七代人的名字,最远的,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最近的,是我的父辈。 我们这辈,母亲生了十个孩子死了六个,他们都只活了几个月,我上面的姐姐倒是 活到五岁,却因为她是女的,上不了申家的宗谱,只能在供桌旁边单独设个牌位。 宗谱两侧,有两联盛开的荷花,巨大的叶子展示着昌翠的面貌,而它的上方,贴有 一幅长长的横批:祖豆千秋本支百世永言孝思。千秋,百世,孝思,我属于哪一秋 哪一世?我对祖宗有没有孝思?我故意问大哥,爷爷的爷爷到底是谁,是申桐还是 申芸。大哥终于找到制造热闹的机会似的,立即走过来,夸张着认真:“是申桐, 就他是国子监太学士,回来时还在咱家前边的岭岗子盖过一座三进三出的房子,那 房前廊柱下的石鼓现在还在。” 一些年来,守护着被掩埋在地下一百七十多年的荣誉,大哥活得空洞而充实。 说空洞,是说他从没为家务繁重的大嫂做一丁点儿事,哪怕是盛一碗饭;说充实, 是说他因为家族曾经的繁荣,很小就人在小镇胸怀世界了。中国和哪个国家建交, 以色列和哪个国家不和,仿佛那才是有过国子监祖宗的后人最该关心的事情。从乡 村搬到小镇那年,他领着二哥三哥和侄子,去老家前边的岭岗子,把两个石鼓拉回 家,放在院子门口。从那时起,大哥动不动就跟人谈起祖宗的国子监,听不懂的人 还以为我们的祖宗蹲过监狱。每当这时,大嫂都嘴一瘪,没有好气地说:“屁,讲 那些虚的有什么用,有本事帮老婆干点儿活好不好,只顾祖宗不顾老婆,这种人怎 么就叫俺摊上了!” 本是为了家里热闹,却想不到触到了大嫂敏感的话题,我脸忽的一热,立即扭 转方向,转向大嫂,漫不经心地说:“可真的大嫂,我怎么忘了,给你买的衣裳试 过吗?” 大嫂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斜过一眼,有气无力地说:“胳膊腿都硬撅撅的试 什么试。” 要不是为了躲避自设的禁区,我是不肯自寻尴尬的。有一首歌曾这么唱道:即 使你给我一个明媚的春天,我也不会觉得拥有花朵。这是一个被爱掏空了的人的感 叹,大嫂不一定会唱这首歌,但我相信面对我们申家,她一定就是这种感觉,跟她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付出相比,即使给一件镶金边的衣裳又能怎样! 本是为了躲避狼窝,最后却掉进了虎口。我笑吟吟地看着大嫂,心里却突突突 慌跳不停,因为大嫂极有可能再跟一句,“别像五叔似的,来家头三天甜言蜜语, 过几天就不是那样了。” 和我一样,五叔也是从乡下走出去在外的人,五十年代他考入鲁迅美术学院时, 在辽南这片土地曾传为佳话,他是在考场用石膏塑像被现场录取的。我们拖着脚步 离开了故乡,走出长长的道路,却把母亲亲人永远撇在了乡下。于是和我一样,奶 奶活着的时候,循着这长长的道路,他每年过年都要回家。每一次回家开头几天, 都对大嫂百般地好,说尽了感激的话,就差给大嫂跪下了,可是三天不到,当他在 二大爷和四叔家转够了,听到一些有关大嫂跟奶奶说话声音和表情不怎么好的话, 立即变了样,掌握了证据似的回来跟大嫂讲理,“侄媳妇,你怎么能跟你奶奶扔脸 子!”大嫂身在局内,不能辩解过日子哪来那么些好脸子,大嫂又要强,不能去找 二大爷和四叔对质,就只有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大嫂的冷漠,也是因为尝够了这样 的苦果。 五叔简单好冲动,永远不知道一个在外的人跟“家”是什么关系,当你把赡养 父母的责任转给了别人,你也就不再拥有讲理的资格,尤其侍候你母亲的是跟母亲 的血缘毫无关联的人。但这并不意味我不理解叔叔,当听说你日夜思念的老母在承 受衰老的同时还要承受别人的脸色,心自然就疼了,比如刚才看到母亲趴在窗口的 刹那。母亲一天天往外看,看他厂子里的儿孙是真,也因为疾病缠身的大嫂没有好 脸色。 事实上,在我这个小姑子面前,大嫂还从未说过难听的话,不管多么委屈。我 紧张,都因为对大嫂过于在乎,不希望她有丝毫的不快。倒是后来,大哥突然想起 我买的衣服和所有年货还在楼下,下楼去拿时,大嫂说话了,大嫂说:“贞子,俺 实在不想动,妈的头还没洗,你给洗洗吧。” 终于可以和母亲独处一室了,这是我和母亲最最幸福的一刻,它本来可以早一 点儿到来,比如午前进院的时候,比如刚才进门之后,可是为了丈夫舒服,为了侍 候母亲的嫂子舒服,还是将它推迟了。不过这对母亲,并没有什么不好,关上卫生 间的屋门时,她笑吟吟地看着我,小声说:“这就对了,你回来主要是看你嫂子, 不能先看我。” 听完母亲的话,一股热热的东西止不住就涌上了喉咙。母亲永远是这样做人做 事,当不能把别人的心情安抚好时,她就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好的心情。可是,就在 把母亲头发弄湿,准备抹洗发精时,母亲突然抬起头,瞪着陷进深处的小眼睛说: “你,你怎么没给你嫂子买东西?”母亲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心把买的东西吓跑 的样子,我深深地冲她点点头,我的意思是告诉她买了,之后故意大声说:“咱们 快点儿洗吧,等会儿出去给你和大嫂试衣服。” 不仅仅是衣服,各种酒,饮料,各种肉肠鱼肠,各种皮冻,干果全部拿上来了, 大哥居然让门卫帮他往上搬。大哥的想法我能猜到,是想让大嫂高兴,因为一些熟 食品根本不宜往屋子里放。当我从其中的一个包裹里找出给母亲和大嫂买的衣裳, 母亲顿时喜上眉梢,仿佛我终于用实际行动为大嫂一年的付出做了补偿。 虽然大嫂早就不觉得这是补偿,但有和没有还是不一样的,这也是为什么大嫂 的生活中物质超出一般的丰富,回家过年却还是不能空着手的缘故。你表达的是一 份心情。那件肥大的紫色羊绒外套,使大嫂肿胖的脸反而有了一丝华贵之气,对着 镜子的大嫂嘴角有了笑意,“还是贞子会买衣裳,要不俺这老样子简直不能看了。” 大嫂对我这方面的信任我是知道的,只不过让大嫂表达出这样的信任需要漫长 的过程,你不能一进门就拿出衣服,你得漫不经心,你得让大嫂觉得一件衣服并不 算什么,重要的是大嫂的身体;你得在对大嫂的身体有了充分的在乎之后,再自然 而然拿出衣裳,就像现在。我的鼓舞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说回家过年有什么是最重 要的,那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让大嫂高兴,大嫂高兴母亲就高兴。大嫂高兴了这个 芯子上的光才有可能明亮。见大嫂脸上有了明亮的表情,母亲立即说:“别在家磨 蹭了,赶紧回去吧,一年一年在外面,过个年,还不得帮婆婆干点儿活。” 母亲撵我走,预示着我已经大功告成了,从大嫂家出来,听身后的门被母亲慢 慢关上,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就像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