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天日短,从娘家出来,西下的太阳已经把小镇罩了一层昏暗的面纱,见天色 已晚,我真的有些着急了,大庆最在乎我在公婆面前的表现,他的想法和母亲一样, 一年年在外面,过个年,怎么说也得帮婆婆干点儿活。当然也都是我这种从封建大 家庭里出来的女人给婆家人养成的习惯,刚结婚那几年,我可是太卖力了,包着头 巾,蹲在灰尘飞扬的灶坑里往锅底填柴,与山村妇女一无二致。这几年年纪大了, 热情锐减,大庆的想法却从不改变。可越是着急就越是有事,在一家小卖店门口, 我居然遇到了三哥,他正在往家买啤酒。 三哥看见我高兴得什么似的,“远见什么时候把你们接回来的?” “中午,十一点多钟吧。”这么告诉三哥,本是再正常不过,他放了假,我没 有在第一时间在修配厂里看见他,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歉意,好像 没在第一时间告诉三哥是不应该的。 想一想,有这种感觉,都因为跟三哥感情太深了,或者说三哥对我太在乎了。 在母亲生的十个孩子中,他是离我最近的一个,但小时候我们并不亲,他十几岁胡 作非为时从不带我,要说亲还是我有了儿子之后。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孩,每 次开货车进城都来看我儿子,儿子惦记舅舅也一点点深化了我们之间的惦记,尤其 后来他不开货车,进了大哥的厂子给大哥打工,每天都能看到大哥流水一样进钱, 自己却挣有数的月工资,对他每日都在经历的不平衡感便有了深刻的惦记。 三哥面容憔悴,干生生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肌肤应有的光泽,他笑呵呵地看着我, 眼睛里有一丝类似母亲看我时才有的热烈,“我挺好的,大哥昨天格外给了我两千 块钱。” 由于知道我的惦记,不等我问,三哥就自动说出。兄弟之间有了巨大差别三哥 也许能够消化,毕竟能力不同,三哥最崇拜的人就是大哥,他十几岁时,大哥在我 们家的家庭会上用过一个词,“话又说回来”,是为了表示更复杂的意思,三哥第 二天就学了去,多么简单的事他都要把“话又说回来”,我是说,比任何别人都忠 心耿耿为大哥操心,却并没得到比任何别人都多的工资,三哥受到了煎熬,三嫂把 他的煎熬告诉我,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劝三哥,让他想明白他现在只是一个工人, 而不是大哥的弟弟,不要投入更多的感情,你不投入,也就不想回报。可三哥是人 而不是机器,尤其他生性厚道,对大哥有一种愚忠。于是,他做不到不投入,他投 入了又得不到应有的回报时,我这个妹妹就特别想掏自己腰包。 从包里拿出五百块钱,三哥坚决不要,连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和大嫂一样, 他对厂子的热爱和付出,就是给他一个明媚的春天,他都不会觉得拥有花朵。但只 要你献出花朵,三哥眉宇之间,立即就有了春天般的光亮,他的脸甚至闪出一缕热 腾腾的红,连连摆手说:“快往家走吧,初一早点儿回来。” 大庆确实生了我的气,他往手机上发了好几个短信,见我不回,就打电话,手 机在他身边响起时,才知道我根本没带手机。于是,没有通过手机说出去的话就在 暗中扭曲了他的脸,推门进屋,他看我一眼,立即转身,给我一个愤怒的后背。 我脱了外衣,赶紧钻到婆婆和回菊忙活晚餐的厨房里。厨房太小,站不开三个 人,婆婆坚决不让我进,说,“可别沾手啦,饭菜就好,一会儿就吃饭。”我只有 站在厨房外面的方桌旁,用夸张的声音向婆婆汇报大嫂的身体,母亲的等待,与三 哥的相遇。我的汇报无疑达到一箭双雕的效果,既不让婆婆觉得我在跟大庆怄气, 又让她知道我回来晚确有原因。其实婆婆的收获还远不止于此,当听我说大嫂家特 别冷清时,她啧啧啧直咂舌头,一边叹息一边说:“嗨,真是的,光有钱有什么用, 过日子还是过的人。”似乎她对家里的热闹非常知足。 不觉间又要吃饭了,本来就打憷吃饭,再加上没有亲自下厨,心理更是多了障 碍。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庆也是对的,你能在家里抢上下厨的机会,等于为自己能 够放松地吃饭开辟一条道路。这样的机会失去,就只有另辟蹊径,比如擦桌子摆椅 子拿筷子,比如嘱咐儿子给老祖宗上香。公公家早先从不供宗谱,我结婚时曾暗示 过他,他却异常激动,好像想不到我一个读书人会如此愚昧,并发誓说,“我程有 汪信科学就不信鬼神,邓小平都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后来,邓小平去世那一年, 他突然请回宗谱,并让婆婆到我的母亲那学习做供饭,插供花。不知道是老和邻居 打架,日子在暗中有了对手,在自己力量不支的时候,终于需要鬼神的帮助,还是 对婆婆的怀疑没有随年老而减弱,反而越来越重,希望有什么外力让他从痛苦中解 脱,反正他一反常态,烧香磕头十分虔诚。仿佛鬼神变成了第一生产力了。 可是,我为自己另辟蹊径的举动不但没有帮自己,反而使道路更加拥塞,因为 挂了宗谱,还要请“年”,所谓请“年”,就是上坟地把祖宗从地下请回来,而现 在,才是年三十的前一天,请“年”的仪式还没有启动,挂在墙上的宗谱只是一个 虚设,上香祖宗也不知道。儿子好奇地在供桌前点燃一炷香时,公公突然就从里屋 冲出来,“‘年’还没请回来谁叫你上香。”弄得我十分尴尬。好在听说是我,公 公收回就要发作的情绪,悻悻地回了屋。 努力反而制造了反作用力,接下来的时光,我彻底打消了参与到婆家过年气氛 中的积极性,无论是吃饭还是看电视,无论公婆看我还是不看我,我都只淡淡地笑 着不说话。我的情绪迅速就被大庆捕捉到,刚才还是紧绷着的脸立即放松开来,处 处寻找机会搭我的目光,我不给目光,就偷偷戳我的肩膀,并故意大声说道:“贞 子,你把衣服拿出来给爸妈试一试呀!” 大庆的表现,使我想起下午我在大嫂面前的表现,为了这过年的气氛,我们谨 小慎微,神经兮兮,我们的样子就像“年”是个什么易碎的物体,一不小心就会把 它弄坏。触及这一点,我立即做了调整,站起来,朝沙发后边的一堆包裹走去。 衣服翻出来自然是一家人最兴奋的时候,弟媳回菊也拿出了自己为公婆买的衣 服。娘家和婆家还是不同,娘家物质丰足,一直活在物质里的大嫂需要的是精神而 不是物质,婆家精神丰足,为了满足精神宁可抻断腰筋也要上楼的公婆需要的是物 质而不是精神。婆婆把一套套新衣穿到身上,满脸的褶子都开了,公公虽然没在我 们面前试,但站在婆婆对面,端量来端量去,说了一句让儿女听了都有些脸红的话 :“像老年模特。” 当然,娘家和婆家最大的不同还在于,我的母亲已经九十岁,虽是大嫂的婆婆, 却已多年不当家了,权力自三个儿子分家那天就移交给了大嫂,大庆的母亲才七十 岁,虽是我和回菊的婆婆,可这个家因为没有分,也因为婆婆身手灵活,过日子的 权力依然在婆婆那里。这意味着,同为一家的芯子,在娘家,燃烧的是大嫂,在婆 家,燃烧的是婆婆。虽然暗里,婆婆常受公公的气,可明里,婆婆高兴了,或者说 婆婆漂亮了,公公还是高兴,公公高兴了,一直因为漂亮而受压抑的婆婆更加高兴, 婆婆瘦削的脸颊布满少有的红晕时,整个屋子都有了温暖的色调。 有高兴做底,有回家这一天身心的劳累做底,我睡了一个少有的好觉,我、大 庆、建建,我们一家三口占据了弟媳一家三口的屋子,换了地方,本是很难睡好的。 有一个好觉做底,大年三十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棂的瞬间,还是有了和儿子一样的 美妙心情。儿子为了除夕熬夜,夜里早早就上了床,当警觉我也醒了,他带着因深 睡而干涩的嗓音说:“妈妈,今儿个就过年了,我太兴奋了。” 所有的一切都为了这一刻,所有的忙碌、准备都为了这一刻,我不知道我和大 庆有没有盼过,公婆一定是盼过,因为只有这时儿女才会团聚,回菊二庆一定是盼 过,因为只有团聚,公公才不至于因为不喜欢二庆而愁眉苦脸,我的儿子建建和弟 媳的女儿小栓更是盼过,因为只有这时,他们才可以不纠缠在枯燥的书本里。说句 心里话,看身边人高兴,你的心也不由得就被感染,觉得有一个巨大而隆重的好事 正款款地向你走来。 那巨大而隆重的好事,不过是放鞭炮,穿新衣,吃年饭,包饺子,请“年”, 看春晚。那巨大而隆重的好事,来到时既不巨大又不隆重,一早二庆把一只二踢脚 从窗口扔出去,爆响时声音在空旷的外面孤单地下滑,让你反而有一种空荡感,建 建和小栓穿了新衣,下楼跑了一趟,回来时异口同声道:“真没意思,外面一个人 也没有。”忙活了一上午年饭,倒是抢进了厨房,可临吃时,膀挨膀地挤在一起, 重复了以往的局面,不等吃,脑门就出了汗。午饭后安静下来,某些人酒足饭饱, 比如公公、大庆、二庆,回屋里小睡,某些人酒不足饭也不饱,比如婆婆、我、回 菊,但要忙着烧水洗头洗脚,这也是老家的一个规矩,女人们只有午饭后才能洗头 洗脚。把一上午的油烟气洗去,顶着一头洗发香波的清香准备晚上的饺子,以为好 事还在后边,可是,煮了饺子,公公,大庆,二庆,建建,这个家里的男人到十字 路口望着坟地方向把“年”请回家,点了供桌上的蜡烛、香,给老祖宗磕了头,这 些仪式一样样做下来,一切就像小时候过家家,再平常不过。倒是三代男人冲墙上 的宗谱跪下时,心里某个部位慌跳了一下,但恰因为慌跳,让你觉得某些隆重的时 刻已经过去,它们已经随供桌上飘散的香气,弥漫在屋子的每个空间。这时,身边 手机短信的铃声响了,是那些心急的朋友来自远方的祝福。看上去,所有的祝福都 是冲着就要开始的新的时光,可你稍稍留心,就会觉察到那躲在祝福后边的哀婉, 因为这样的短信一个跟着一个:光阴已逝辞旧岁万象更新过大年。 所谓隆重而巨大的好事,其实只在等待和盼望里,或者说,在你等待和盼望时, 好事就已经发生了。好事充斥在每一寸正在流动的时光里,时光流动正是好事流动。 它随着晚会一个又一个节目流逝,随手机里一个又一个短信升空,挽不住留不下, 到除夕的钟声进入倒计时,发子饺子下了锅,公婆从屋子里出来,大庆掏出给父母 的六千块钱压岁钱,掏出给建建和小栓每人二百的压岁钱,这似乎是这个年中能够 留住的唯一的好事了。 然而,就在这一刻,就在我们给公婆问了好,大庆把六千块钱交到公公手上这 一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公公站在大厅中央,握着手里的钱,指着还在大口 小口吃饺子的二庆,厉声叫道:“老二你给我听着,你要是再不往家交伙食费你就 给我滚蛋,你一天天在家晃悠,叫你做买卖不行,叫你进冷库扒虾头还不行,你混 吃喝混到老子头上,没门儿。” 二庆绝不吃硬,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大声道:“你以为俺爱待在笼子一 样的楼里啊,俺才不稀罕!” 见引爆父亲的是自己而不是二庆,大庆赶紧上前推他的爸爸,边推边说:“大 过年的你这是干什么?!” 我则拽着二庆,一直把他拽到他们的小屋,在他想大声说什么却被我用手堵住 时,他呜呜地哭了起来,肩一抽一抽的样子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要说委屈他也真是委屈,从出生就没被父亲喜欢过,都三十多岁了,孩子都念 初中了,上了桌子还不敢大胆伸筷吃饭。跟老人在一起,本来就亏嘴,再加上被怀 疑不是程家人,再加上自己挣不回钱,几乎就是一个可怜虫。每次回来,因为了解 这一点,要是有机会在厨房切熟肉,都偷偷拿一大块塞到他的嘴里。可是,难道公 公就不委屈吗,他一辈子在外工作,从没过过烦琐的家庭生活,老了老了,回到烦 琐中,本来就不适应,却又要时时面对自己的失败,虽然那失败是“误以为”,但 只要以为,失败就存在。怀揣失败感,回到浸透了婆婆脚印的院子,本来就容易触 景生情,被疑为失败的证据的二庆再一事无成,一天天在家里晃,就等于每天都在 扒拉自己伤疤给自己看了。 二庆在这边哭,婆婆早在那边泪水涟涟了,要说委屈,谁也没有婆婆委屈,她 曾跟我讲过,她从来就没对公公不忠,那前夫的兄弟确实在一个雨夜来过她的家, 他对她好,是为了死去的哥哥,他来她家,是帮她盖粮仓子。谁知第二天公公就回 来了,公公看到院子里的脚印质问她,她原告实述,可倒好,从此,她的小辫子就 被公公抓在手里。 “爸,我跟你说,你再要是这么不讲理,我们就不回来了。”为了捍卫母亲, 大庆终于愤怒起来,动了他的撒手锏。要说公公还有什么怕头,他最怕的就是大儿 子大儿媳不再回来。至此,这个年,真的是要多隆重有多隆重了,隆重得都有些庄 严了,因为屋子里顿时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愣愣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