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睡了少少一点儿觉,天就亮了,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棂,心情自然很不美妙。我 不美妙,并不是担心公公继续找碴,有了大庆的愤怒,我相信他会做些相应的调整, 可即使他不找碴,这个家里的空气一定是不会好了。对这个家而言,初一这天的空 气好不好可是太重要了,这一天苇子埔的同族人要来拜年,大庆和二庆,还要到苇 子埔拜年。如果说公公,包括婆婆,还有一点儿虚荣,希望向村人展示自己日子的 美好,那么一年当中,这一天便是最佳时机了。不赶上过年,谁来爬你的六楼,不 赶上过年,记者的儿子作家的媳妇怎么能在家里闲着。或许正因为这一点,一早起 来,公公向一家人发出了和平的信号,他在供桌前点燃一炷香,冲身后的建建喊: “孙子,来,帮爷爷把这香插到香炉里。” 公公不愧当过公家人,知火候识大局,知道什么对自己最重要,可是建建呼应 他,二庆并不呼应,一早大庆逼他一起回村拜年,他脑袋甩得像个货郎鼓,坚决不 去。要不是他崇拜的哥哥冲他把眉头竖起来,很难说他会不会动身。 回村子拜年,大庆也不愿意,一程程从农村出来,和我一样,我们经历了太多 的挣脱和建立,我们是在不断地挣脱了跟乡村的关系之后,才一点点建立了跟城市 的关系,也正是这一点,几年来,除夕夜我们不停地捏着手机键发短信,公婆的脸 上都显出得意,似乎他们看到,有一个巨大的关系网络正包围着他的儿子和儿媳。 其实大庆挣脱乡村是被动的,是跟着我,想法也非常单纯,只为了改善小家和大家 的生活,从没想为祖上争什么光。关键是你工作这么多年,还没有一辆车,还要骑 着一辆破自行车拜年,你有什么光?!可是,就像每年我们都下决心留在城里过年, 再也不回老家经受烦心的忙碌,最终不但回来了,却还要大包小裹民工似的回来一 样,每年,大庆都下决心再也不回苇子埔拜年了,可到了初一早上,你不由得就上 了贼船,不但自己上,还要逼着弟弟上。 说到底,还是一个根系在一点点复活,就像一进了腊月亲情的网络在我们意识 里的复活,它们不在前方,而在后方,在你还在城里时,它们还被深深埋藏着,它 们不是亲情,却在一端上连接着亲情,是亲情往纵深处幽暗处延伸的部分,只有当 你回到火热的亲情里,回到亘古不变的拜年风俗里,它才会一点点显现,你才会不 知不觉就成了一个活跃在根系上的细胞,游走在根系上的分子,就像一尾钻进池塘 的鱼。 大庆和二庆往苇子埔游走时,苇子埔族上的人已经敲开了家门。我从来认不准 他们都是程姓人家的谁和谁,哪一个是大爷家的儿子哪一个是叔叔家的儿子,因为 一年只见一面,又是在最短的时间里以最大的面积接触。也是怪了,只要有拜年的 人来,公婆立即退居边缘位置,把我让到中心,比如客人坐在沙发上,他们非让我 坐客人对面,每当这时,我都如坐针毡,因为我实在不知该跟他们说什么,我虽嫁 了程家,可我的记忆里没有他们,没有共同的人事可供回忆,而为了寻找话题,他 们一遍遍夸我是程家最了不起的儿媳,将来说不定有什么事,还得找我帮忙,我会 因为一种说不清的恐惧而思想溜号,我在想,我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吗? 有些关系,在你并不自知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虽然它们需要借助想象,如同 男人把从女人身体里掉下来的孩子视为自己的需要想象,但想象出来的关系往往是 最真实的关系,比如把最后一拨拜年的客人——公公叔叔的儿子送走,婆婆跟我讲 起,她跟公公结婚时,她的叔公公歧视她是二婚女人,见面从不跟她说话,那时她 就发狠,将来一定生个好儿子给他看看,现在怎么样,终于争了这口气,不但儿子 有出息,儿媳也有出息。这时,你知道,你跟这八竿子打不到的婆婆叔公公之间的 关系,早在婆婆结婚时就已经发生了。 有高高的楼房和平地上矮矮的草房比着,有城里的儿子儿媳和泥地里土坷垃的 庄稼人比着,有婆婆记忆中誓言和现实的结果比着,大庆和二庆拜年回来时,公公 坐在沙发中央,居然心平气和地问两个儿子:“没上邻居家去拜拜吗?”那语气之 泰然,那泰然语气后边透露出的胸怀之开阔,仿佛拜年是他的药,短暂的上午已经 让他吸收了无限的药量,把那血淋淋的伤口治愈。哥俩愣愣地伫立在那,偷偷对视 之后,大庆把目光移向我,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这复杂的感受,只有借机赶紧说: “看什么看,吃了饭,咱们得去给建建姥姥拜年,你回来都没上去一趟。” 新的建议阻挡了公公的问题,他不但没生气,反而提供了一个让他更加开阔的 机会似的,“就是嘛,快弄饭吃,去拜拜你岳母和舅哥儿。” 拜了婆家,接着就是娘家。大年初一就回娘家,也是对老祖宗留下规矩的一个 突破。在那个规矩里,嫁出去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你泼出去了,就不得看见 娘家的祖宗,就得把祖宗送走才能回家。而把请回家来的祖宗送走,得初三晚上, 所谓送“年”,闺女女婿回娘家拜年只能等到初四。可是我们初四就要回城了,为 了解决这一问题,十几年前,大嫂就代我们对着宗谱做了祷告,说:“老祖宗你别 挑理,贞子和贞子女婿是在外的人,给公家做事,必得提前回来,他们是老程家人, 给老程家争光,可贞子是咱家人。你可千万不能挑理。” 听说上姥姥家,建建兴奋得一蹦跳起来,他兴奋,并不是想姥姥,三十的下午, 他下楼学骑自行车已经去过姥姥家和三舅家了,主要是他终于盼来一次学会骑自行 车以来最实际最有意义的旅行。乡村在他心里的长度,只有从奶奶家到姥姥家那么 长,能在这个长度上获得驾驭的快感,大概是年对他最有意义的馈赠了。也就是说, 在他的年里边,除了二百块钱压岁钱,自行车可能是和他最有关系的事物。因为在 姥姥家楼下等到我们,他撇着嘴说:“要是没有这车子,可就憋死我了。” 和前一天不一样,大哥家有些热闹的意思了,侄子侄媳和他们的孩子都回来了, 母亲的娘家亲戚也来了一大帮。因为有客人,午餐还没结束,一张桌子杯盘狼藉, 两个侄媳正在往餐厅撤席,另一张桌上,大哥正在和表哥们举杯喝酒,母亲则坐在 大厅的沙发上。我们进来,远见第一个问好,“姑姑姑夫好!”其声音之大之洪亮, 好像接了我们,他就是家人中和我们最亲近的人。拜了母亲,便去拜大嫂。大嫂躺 在北屋床上,一脸痛苦的表情,有气无力地说,“好,好,都好,你们都好。”接 受了侄子侄媳妇们的对拜,给了侄孙们压岁钱,我和大庆就来到桌子旁一一拜客人。 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还有两个表姐夫。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大嫂家暖气 太热,他们通通开着怀,黝黑的脸上冒着湿漉漉的热气。这是一场持续了近四十年 的酒宴,参加者永远是母亲娘家亲戚。自我记事,每年正月初一,他们都带着并不 厚重的礼来庄重地拜见姑姑。说并不厚重,是说他们无论生活怎么改善,拜年的礼 物永远是两瓶罐头两瓶果酒;说庄重,是说不管大嫂在乡下还是在小镇,在平房还 是进楼房,他们雷打不动风雨不误,且只要来了,就一定要留下吃饭,全不顾大嫂 身体不好,拜年习俗已经改革,大家只拜年不吃饭。他们不但要吃饭,还要把自己 喝得脸红脖子粗,还要借着酒劲,大夸他们的姑姑如何有德行,申家这支人如何有 本事,他们如何摊了门好亲戚。他们攀高枝的目光就像挂在枝头的果子,亮得真实 又坦荡。他们确因摊了门好亲戚而改善了生活,二表哥的儿子和表姐夫的儿子都被 大哥收编,以为是亲戚,大哥让他们学钣金学喷漆,可他们学成后立即背叛大哥, 另开修理点与大哥竞争。他们一年一年恭维大哥不厌其烦,也许包含了歉疚,可大 哥从不计较也从不厌倦,不但不厌倦,还不无得意:“是啊,在这小镇上,你大哥 可算霸主了。” 或许,大哥就是要让他们看到他这高枝儿的气度,可是大嫂厌倦了,母亲厌倦 了。坐在沙发上的母亲,脸颊紧紧地抽着,眉头上竖着深深一个川字。 母亲厌倦,当然来自大嫂的厌倦。大嫂虽然不说厌倦,但她病歪歪躺在床上的 样子已经胜过所有语言。倒是家有了热闹的气象,母亲再也不像头一天那样逼我和 大嫂亲近了,不但如此,还毫不掩饰地盯着我,急切地把我拉到她的身边,就像我 是一只终于可以放飞在她身边的蝴蝶,不快点儿抓住,就有飞走的危险。 母亲问程家的年过得怎么样,杀了几只鸡,年夜饺子搁没搁虾仁。这是她每年 都要关心的事,在她的意识里,年的意义永远跟吃连在一起。母亲自然得不到真实 的答案,我不能让她在因为娘家侄子的到来而感伤时,再因为我而感伤,要是我实 话实说,告诉她程家只杀了一只鸡,几天来没有一顿饭能吃好,她就不是感伤,而 是心疼了。我说:“挺好的,他爷他奶挺高兴。” 屋子太喧闹,母亲听不见我在说什么。后来,她看了看她的侄子们,缓缓站起 来,挪着小脚回了她的屋子。这是没有语言的暗示,我立即跟她进了里屋,并在往 里屋迈步时,做好了粉饰婆家一切的准备。 然而,当母亲坐到炕上,小眼睛在深深下陷的眼眶里闪出光亮,我的心一下子 就慌了,那里边已经有了亮晶晶的泪水。 “妈,你怎么了?” 母亲朝门的方向看了看,我于是转身去关门。回身时,母亲已深深低下了头, 两只枯瘦的手抚在瘦削的脸上。“你大嫂和你大哥早上吵嘴了,俺听不清,好像为 了你三哥,你大哥不知给了你三哥多少钱,你嫂子嫌给她妹夫少了。” 提起三哥,我不由得想起昨天路上的情景,一定是大哥给三哥两千块钱大嫂知 道了。可是还不等我做出反应,身后的门吱一声打开,大嫂撑着沉重的身子从外面 走进来。见大嫂进来,母亲立即把脸冲向窗外,故意说:“今年的正月一点儿都不 冷。” 母亲的小把戏一下子就被大嫂戳穿:“什么冷不冷,肯定是告你媳妇的状,贞 子你评评理,你说你哥能不能那么做,都在一个厂子,他兄弟奖金两千,俺妹夫就 一千。” 我没有马上接话,因为我无法战胜自己内心的感受,大嫂把三哥说成“他兄弟” 时,就忘了我也是他妹妹,这语气有些生分,当然关键不在这,据我所知,三哥和 大嫂的妹夫工种是不一样的,三哥替大哥接待来往车辆,是二层管理,大嫂的妹夫 只是个徒工。我不能说什么,就只有安慰道,“大哥是不该那么做,不过你也别太 生气,大过年的。” “俺不生气,俺和你哥争讲完了也就完了,俺怕妈跟你讲了你生气。俺知道你 是开明人,不至于……”大嫂说完,给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立即又离开屋子,紧 紧地关上了门。 虽然和门外的世界隔开,可是,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没有说话,仿佛只要说 话,就是对大嫂的不恭。我拽过母亲的手,抚着她的手背,手指在青色的血管上轻 轻摁着,我的意思是说,我了解你的心情,你什么都不用说。可是停了一会儿,母 亲还是说话了,“这几年不知怎么了,你大嫂就是觉得屈,厂子都快成她娘家的了, 还觉得屈,咱这边,不就你三哥一个吗?” 要说屈,大嫂当然屈,她十八岁嫁到申家,还是刚从山沟里选到海上客轮的服 务员,从一个农民变成走南闯北的公家人,她家那一带山里人都说她家祖坟冒了青 烟。可是连她自己都想不到,遇到大哥,她竟自动放弃船上工作,回到上有老下有 小的申家,做了大儿媳妇。大哥对大嫂的吸引力,也许是他过硬的修车技术,是他 乐于将一个家族的责任揽于一身的大男子气派,可是大嫂不知道,你嫁了一个有责 任的人,就意味你和这个人身后所有责任绑在一起。大哥的身后,有大爷和叔叔都 无力抚养的奶奶,有二哥和三哥家都不愿意去的父亲母亲,要是你再要强,想做个 贤惠儿媳孙媳,重新点燃祖坟上的青烟,那几乎就等于把自己送上祭坛。大嫂的觉 醒,是在她得病之后,那之后她动不动就说,“俺要是不嫁你哥何至于!” 大嫂要是不嫁大哥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得病,都是未知,但就因为得了病, 大嫂开始在乎她在大哥心目中的地位,在乎她娘家人在大哥心目中的地位,仿佛这 是补偿自己命运的唯一方式。在大哥买下厂子产权之后,她想方设法把她穷山沟的 兄弟姊妹弄出来,大哥最终接受,或许正出于对大嫂为申家所做的一切,可当她身 后一条根系上的网络在母亲的眼皮底下一点点建立,受到威胁和挑战的自然就是母 亲了。要知道,大哥是母亲的儿子,大哥创造的世界理该是母亲的世界,虽然她的 娘家亲戚瓦解过大哥的世界,可眼前的现实是,这个世界差不多全被大嫂娘家人占 领,她有六个妹子两个兄弟,她还有两个表妹和两个姑舅兄弟,在眼前的现实里, 大哥给三哥奖金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因为母亲用的是简单的加法,申家这边,除 了大哥的儿女,就三哥一个人,而大嫂娘家那边,一层层加起来十好几个,十好几 个和一个比,你怎么能觉得屈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有陪着母亲黯然神伤。恰在这时,屋外有了轰隆隆搬 椅子声音,是酒宴已经结束。开门出去,表哥们正往身上套衣服,他们一个个醉醺 醺的,身子都有些摇晃了,他们身子摇晃,神智却清醒,大表哥看见我,立即冲过 来,冲到母亲房间,抖动着因喝酒而发板的嘴唇,大声喊着:“大姑,你,你老有 福啊,你这茬人,数你有福啦,儿女都有本事!” 母亲应和道:“俺有福,俺知道俺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