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在现实里边,总要生出远离现实的梦想,它也可以是西部,也可以是南部, 是东部,是北部,总之它在远方,就像此时此刻,我所在的小镇也成了侄子的远方 和梦想一样。通完电话后,他发来好几个短信,说他非常想家,一想到家人团聚的 热闹就恨不能马上飞回。每个人,都无法感知他人的此刻,比如,思乡的侄子就无 法感知我的此刻。我的此刻,人虽在家,却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我的此刻,不 但不热闹,且十分孤寂,婆家那边,大庆正在跟我赌气,娘家这边,大嫂家,拥满 了她的姊妹,二嫂家,纸包火一样包裹一堆烦恼不让进,三嫂家倒是让进,你却不 愿意被说不清的烦恼包裹。 转到天黑,回到婆家,大庆早已经消了气,从不在公婆面前表示出对我好的他, 居然为我倒了一杯热水,并说:“明天上歇马山庄拜年,我准备跟踪拍摄。” 只有我知道,这句话包含了多深的殷勤,两年前,因为想自己做广告,他买了 一台专用摄像机,每年回家,都说要跟踪我回老家歇马山庄拜年,可是每每临了, 都以在家陪父母为由,不去践行。事情就是这样,你如果不能在风掀草叶时控制事 态,那么你就只有事后屈尊殷勤。这个下午,大庆一定为自己转身离去的行为很是 后悔了,他后悔,不是觉得他错了,而是他认为即使没错,也不该跟我咬尖,一旦 我因此不回婆家,他父母的年,可就怎么都过不好了。而我,之所以自知有错,却 还要理直气壮,也都因为有这个撒手锏。我没把这个撒手锏派上用场,不是不想用, 而是在街上流浪时才发现,那撒手锏并不存在,我要是不回婆家,叫母亲知道我和 大庆闹别扭,母亲的年也过不好啊。所以,当大庆向我出示了拍摄计划,感激涕零 的不是他而是我了,尤其先回来的建建偷偷告诉我,“爸爸扛机器出去好几趟了, 他说要去拍你,可走出去又回来了。” 不经风雨,怎么能见到彩虹。正月初一这天晚上,我的心情里有了彩虹。那彩 虹升起来,不过是一个跟踪拍摄的计划,他拍摄不过是玩儿玩儿,也上不了电视, 可我知道我的家人,尤其是大哥会在乎。为了这计划,大庆提前在家人面前演练, 录了婆婆又录回菊,录了建建又录小栓,公公和二庆在一旁助威。他是一个燃点极 低的人,因为总难唤起热情,他屡屡把摄像机拿回来,又屡屡原封不动拿回去。当 一家人都成了镜头里的人物,有了嘎嘎嘎的笑声,夜晚再也不是夜晚,而是布满霞 光的白日。 在侄媳的金玛超市集合时,冬日的朝霞已经褪去,被淡淡升空的日光取代。超 市,不过是比小卖店大一点儿的商店而已,它是大哥家的新生事物,大哥安排在这 里聚集,也许仅仅因为它在小镇商业街的正中,是我们、二哥、三哥和大哥聚集最 方便的地方。可大哥不知道,在这个年里,这个新生事物已经伤害了好几个人的感 情了,比如三哥三嫂,比如大庆。三嫂根本没进超市,只冷冷地站在门口,大庆倒 是进了,染着黄头发的侄媳满腔热情迎出来,一迭声地喊姑夫,他不能不进,但他 并没像我希望的那样,把机器打开,录点儿什么。 二哥二嫂从胡同拐过来,离超市还有几米远就停下了。他们倒不一定对超市有 意见,但跑到西部的儿子破坏了他们的心情。我迎过去,只见二哥一张脸灰涂涂的, 而二嫂,眼圈像挂了葡萄,乌紫乌紫。与我对视,泪光顿时盈满眼眶。 听说有摄像跟着,大哥从面包车上下来,俨然就是一个出访的国家元首了,只 不过国家元首出访只带夫人,大哥出访还带了母亲。看见我和二哥二嫂,朝车上指 着说:“妈九十岁了,难得回去一趟,让她回去看看。” 初二回歇马山庄拜年,是三个哥哥搬到小镇一直都在奉行的礼数,看起来是一 种礼数,实际上是向村人展示申家风光。“文革”时,父亲、四叔、二大爷都在村 里挨过整,在二哥看来,去拜他们等于忘了杀父之仇,可大哥绝不这么看,大哥认 为,就因为当年挨过整,如今过得好了,才要送给他们看看,这是另一种复仇。实 际上还是性格的差别,觉得过得好了是自己的事,是讲究实际,觉得过得好了必得 送给别人看,是追求虚荣。二哥讲究实际,可多年来,他一直影子一样追随大哥拥 护大哥,对大哥的想法从无二话。 最初,只三个哥哥,后来,又加入了我,再后来,又加入了三个嫂子。在大哥 看来,要说申家风光,那么我肯定是这风光的一部分。当然,我积极参与不全为了 大哥,而是为了自己,出生地的乡村常让我想念,最重要的是,在婆家待着太没意 思。这几年,大哥厂子越来越红火,大嫂加入了,见大嫂加入了,二嫂也不甘示弱, 二嫂的厂子并不红火,连年亏损,但二嫂是孤儿,一小就没有爹妈,一个没有爹妈 的人能出息成厂长夫人,自然要送给那些有爹妈的人看看。见二嫂加入,三嫂也加 入了,三嫂没有厂子,也不是孤儿,但三嫂是城里下乡知青,十几年前还没搬出来 时,三哥开大货车拉她一趟趟进城,进进出出穿些时髦衣服,曾是村里人最羡慕的 人物。如今日子没落了,可越是没落了越不能让人看低,关键是,日子没落了,身 材却反而好,她有比大嫂二嫂苗条一百倍的身材,即使没有时髦衣服让人羡慕还有 腰条儿。所以,这看上去是向村人展示申家风光,实际上更是妯娌之间的一种较劲 了。 每年拜年,都是三哥开车,大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可是因为母亲去,必须 坐在前边,三哥就自动把车让给大哥开。做任何事情,三哥都不放弃突出大哥的地 位,在修配厂,有修车的来,本来一百块钱的活,三哥故意要一百五,把那五十的 面子留给大哥,因常常扮演黑脸,许多司机都在说大哥好话时骂三哥狠,这也正是 三嫂不平衡的地方,弟弟愚忠,把哥哥的厂子当成自己的,你就该对愚忠的弟弟有 所回报。可是往往性格即命运,愚忠是三哥的性格,常了也就不被人在意,比如现 在,他把车让给大哥,自己钻到最后一排的最里边,没有任何人就此说什么。 从小镇到歇马山庄,十里路不到。这条并不宽敞的沙土路,小时走过无数次, 那时小镇在我心里还是远方,还是梦一样的地方,就像侄子所在的西部。在礼教严 格的大家庭里被母亲打了骂了,就顺这条路,一次次把自己放逐到小镇前边的大海。 那里有成群的海鸥无边的海水。其实不仅仅是我,申家好几代人都在这条路上无数 次地走过,五叔活着时有一年夏天回来,领我走这条路,走着走着就蹲下了,捧着 一捧热热的沙子,忧伤地说:“你们还认得我吗,你们中的哪一粒被我踩过?”我 们一代代人踩过的沙子,也许早就被雨水冲走了,即使不冲走,也有了另外的命运, 被碾在橡胶轮胎下面,而不是踩在胶鞋布鞋下面,可恰恰如此,我的忧伤一点儿也 不亚于叔叔。叔叔时代,踩着沙路回到奶奶炕头,从窗口,还能看着小时候玩儿过 的窗台和庭院,野地和河套,故乡还是一个单纯的物体,故土还是真实的存在。如 今,母亲的炕头屡屡搬迁,窗口对着的地方嘈杂又陌生,熟悉的路被甩在身后,心 也就像被甩出来的路,除了被现代交通工具碾压,孤寂而飘零。 歇马山庄坐落在一个小山包的下边,是一块洼地之中的村庄,它既无山的依傍, 又无林的环抱,前后左右都光秃秃的。恰因为没山没林,一个土岗就成了童年的山, 一片河岸的草丛就成了童年的林。长大出来,看见了那么多名山大川,高楼大厦, 再回这里,就觉得这是小孩过家家玩儿的地方。房子矮趴趴地簇拥着,以草垛为界 ;河谷静静地逶迤着,以孤独为岸;赤裸裸的地垄匍匐在房与河之间,仿佛一条条 冻僵的蛇。你人在远方想故乡,觉得它在黄海北岸,如今人在黄海北岸看故乡,你 不由得就想,这里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大哥的车刚刚停到屯街,就有人过来打招呼,老由家三 爷,老周家二哥,老于家小久子。只要你从车上下来,一个小世界突然就变大了, 一个埋藏并不深远的关系迅速就苏醒了。虽都有变化,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也 一下子就喊出了你的小名。他们都穿得新锃锃,老于家小久子居然穿一件皮夹克, 脖子上还围了一条墨绿色围巾,可是与乡亲握手,问好,不怎么就觉得是在一个崭 新的屏幕上放映旧世界影像。因为你脑子里闪回的,都是这些人的过去,比如那年 侄子掉到井里被奶奶捞出,第一个冲到井沿的就是小久子,他冲到井沿不是帮助奶 奶,而是和侄子一起号啕大哭,边哭边喊:“还能不能和俺做伴看电影啊?” 脑袋里放映的是旧世界影像,大庆机器里拍摄的却是新世纪镜头。大哥神采飞 扬,因为身材太魁梧,需微微含着胸才可走进低矮的屋子,可这似乎更突出了他的 高大。大嫂搀着母亲,她身体不好,搀母亲的本该是我或者三嫂,可大庆的摄像头 一直跟着母亲,大嫂当仁不让,她侍候的母亲,她最有资格。有母亲、大哥大嫂在 前边,我、二哥三哥二嫂三嫂,自然就成了陪同。不过,这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好, 一大帮人闹闹哄哄,倒有一种相互借势的快感。 我们一家家串着,有的人家,只进去打声招呼,比如那些我们已不大认识的小 年轻的家,有的人家,却要停下来说几句话,比如那些有老人的人家,或者像已经 卧床不起的李玉胜家。 李玉胜是当年打父亲最猖狂的一个,他十年前死于肝硬化,扔下病歪歪的老婆 和儿子住在一起。年是年轻人的节日,儿子儿媳不知拜谁去了,脏兮兮的屋子里只 有一个被我们叫着二嫂的女人。见我们来,二嫂有些慌乱,明知道爬不起来,却还 是要爬:“妈呀就知道你们能来。” 她慌乱,也许没想到九十岁的母亲会来,李玉胜打父亲时,母亲曾拿鸡蛋去求 过她,结果这成了父亲又一罪状。落入今天这步田地,一定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 可她偎着被子的身子颤巍巍的,掉进深洞的眼睛顿时湿润,仿佛我们能来搅扰,她 太感激,仿佛我们的到来已是她的节日。实际上,都是我们的锲而不舍把复仇的现 实变成了历史,把女人的历史变成了现实。女人的历史,是她没嫁一个好男人,她 心灵手巧人又漂亮,当初追求者多得推不出门,李玉胜靠他三寸不烂之舌勾走她的 心,曾自以为是女人中最幸福的一个,可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不烂之舌竟成了咬破她 幸福生活的罪魁祸首,除了耍嘴皮子,好吃懒做一无所能,不但如此,还一喝了酒 就打老婆。问题是,跟了这么个男人,又生了个和老子一模一样的儿子,好吃懒做 一无所能又脾气暴躁,所以她就有了儿子不孝媳妇也不孝的命运。女人的现实,是 这一天,她要借夸申家婆婆媳妇如何命好的时机,痛痛快快骂一骂她那不孝的儿子 媳妇,彻彻底底抱怨一回自己怎么就瞎了眼,嫁给李玉胜这个老死鬼。女人最终把 不幸归结到命运时,都要把目标指向嫁人那一刻。她却不知道,即使在她眼里太有 福气的大嫂也这么想过。 自己想和别人想,当然很不一样,自己想,是往深井里掉,别人想,是看着别 人往深井里掉,你自然就有了往上升的感觉,就像同时进站却开往相反方向的火车, 一个动了,坐在没动的那一个车上就以为是自己在动。问题是,这个时候,往上升 了的一面,也绝不让对方继续往井里掉,当李玉胜女人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母亲,看 着三个嫂子,三个嫂子顿时捅了马蜂窝似的七言八语,大嫂说自己的糖尿病,二嫂 说自己厂子的亏损,三嫂说自己花钱的紧缺,反正都是自己的不易。如此一来,拜 年就不仅仅是妯娌间的较量,还是彼此的鼓劲、抚慰;就不是一家人向另一家人的 示威,而是两家人真切的支持、加油。因为要不是这个场合,三个嫂子是从不交流 的;而李玉胜女人,也不会在散发着臭烘烘酸溜溜气味的屋子里,留母亲和嫂子坐 一会儿再坐一会儿。 然而,这样的抚慰并没持续多久,在另外一家,却遇到了麻烦。 那还是去拜老队长的时候。当年,二哥三哥被大哥弄到小镇干临时工时,因为 出身不好,老队长一直刁难,大哥踏破了门槛看够了脸色才磨出批条。可时光是个 奇怪的物体,它在慢慢的迁移中,一点点磨掉了老队长的脸色,只留下他的功德。 因为对申家有功,每年拜他他都分外高兴,龇着黄黄的牙齿呵呵地笑着。虽对申家 有功,但他绝不白白接受你的拜,当着我们,非讲一通世事的变迁。他大字不识一 个,可心里装着那么多外面的信息、故事,所有的信息和故事都跟腐败有关。他的 儿子跟一个做塑钢生意的朋友干,那朋友信任他,给管城建的送大礼都不背他,送 一回都是十万八万。他表弟的儿子大学毕业,光找工作就拿出去三万。讲也不要紧, 他往往讲着讲着就骂起来,一骂就一脸怒气,仿佛腐败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为此, 刚走到门口,二哥就打了憷,“下年就不拜了吧,老这一套,也没什么意思。” 可二哥再打憷,也想不到,老队长把我们迎进屋,闲扯一会儿,会突然把目光 移到二哥这里,慢条斯理说:“老二,你这几年弄得不怎么样啊,怎么听说儿媳跟 了一个腐败分子,儿子气跑了?” 关于远程的出走,到目前为止,在申家除了二哥一家人,只有我知道。二哥二 嫂一直封闭信息。见有新闻,大庆赶紧把机器对准了二哥二嫂,大哥大嫂也把目光 转过来。 这还是进村以来,二哥二嫂第一次变成主角。二哥的脖子噌地一下就紫了,他 看看镜头,看看老队长,语无伦次:“啊,不是跑了,他上西部了,去搞大开发。” 老队长不依不饶:“还开发,糊弄二鬼子啊,你问恁哥,那可能吗?” 大哥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接话道:“不大可能,是不是叫人骗了,我天天看 电视,去西部的都是大学生,都是组织安排,还没听说哪个个人。” 大哥当场质疑,是老队长把目标转向他,也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的本能反应, 因为他后边还跟了句,“怪不得这一腊月一直没看见远程”,可是就因为大哥当场 质疑,二哥二嫂变了脸。他们变了脸,不是顶撞大哥,而是从老队长家出来,坚决 不跟大哥拜了。在屯街上,二哥对着手机大呼小叫:“刘师傅吗?马上过来,我在 歇马山庄,过来接我一下。” 我怎么都想不到,影子也有厌倦的时候,问题是,二哥此时的举动,不是当不 当影子,而是他想成为一棵树,因为他放下电话,冲着站在一旁的三哥说:“走吧, 没什么意思。” 三哥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上了大哥的车,可三嫂没上,三嫂立即跟二嫂站到一 起:“俺也不去了,俺家里有事。” 大哥就是大哥,不愧看多了国家的事世界的事,懂得世界联盟分分合合的局面, 他上车后,异常平静地说,“你二哥可能家里真的有事。” 大哥平静,大庆却不平静了,一遍遍侧过脸看我。大庆看我,我莫名其妙,以 为他跟够了要打退堂鼓,当他把一直扛在肩上的摄像机放到膝盖,我突然警醒,原 来都是摄像机惹的祸。老队长是不该那么说,大哥也不该去证实老队长的正确,可 要是没有摄像机跟着,二哥也许不会如此激动。 我表面平静,心里却再也不能平静了。因为在我们接下来的拜访中,大嫂的变 化可是太明显了,进了别人家门,她高音大嗓,喜笑颜开,一些时候,大庆把镜头 对准她,还有意往大哥跟前凑,还有意配合大哥,比如当有人问,“老二两口子怎 么没来?”她轻描淡写地说:“家里有急事走了。”可只要离开人群,上了自家的 车,立即闭了嘴,绷住脸,使车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为了缓解气氛,大哥有意议论 一下刚才的见闻,说某某人老了,头发都掉光了,大嫂没好气地说:“算了吧你, 就你不老?你为申家操碎了心,不看看你头上那几撮毛!”如此一来,不平静的就 不是我了,还有三哥,还有母亲。母亲听不见大嫂的话,但她会察言观色,她似乎 从二哥二嫂走,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动不动就痴痴地看着我。 终于把该拜的拜下来,大哥把车开到了老房子前边。这是每年拜年必有的程序, 不管时间是否充裕,我们都要过来扫一眼,看一看我们的出生地。它不是三个嫂子 的出生地,可她们嫁人之后最年轻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现在,二嫂走了,三嫂走 了,可九十岁的母亲来了,扛着摄像机的大庆来了,尽管一路上留下不快,但大哥 知道什么才是大局。 曾经人丁兴旺的申家大院,如今已相当破败了,后边六间草房房梁已经坍塌, 屋檐上的苫草耷拉着沮丧的脑袋,呼应着院子里横七竖八的木棒、草秸,我们搬走 之后,卖给一个刘姓人家,可这个曾经发旺了申家的庭院,却败亡了刘家,他的一 个儿子搬来不久遇到车祸,另一个儿子第二年得了类风湿,做父亲的却在三年之后 患了胃癌,于是房子和院子就被废弃。 三哥搀着母亲,跟着走在前边的大哥。因为再也不必在人前表演,大嫂没有下 车,三哥于是有了走进镜头的机会。大哥边走边讲解,哪哪是原来井的位置,哪哪 是原来粮仓的位置,三哥在后边殷勤呼应,憨憨的脸上还涌出气愤,大声道:“都 让他们卖了废铁!”仿佛要是不卖废铁,就会被大庆永记史册。看上去,大哥是对 着三哥,实际是对着大庆的镜头,看上去,寻找的是井和粮仓,实际上寻找的是他 曾经的业绩,因为我们家的井不是一般的井,而是一压就出水的压水井,那粮仓也 不是一般的粮仓,而是铁板焊接的带着防雨篷的粮仓,现在这种东西在乡下比比皆 是,在当时,大哥可谓领导了乡村新潮流。我不知道,二哥他们要是不走,此刻大 哥会怎么样,会不会比现在要自然,反正看着大哥夸张的动作,听着三哥夸张的呼 应,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二哥,他的声音呼隆呼隆,一听就知道带着情绪, “贞子,俺年年跟大哥,跟了他这么多年,他怎么能不帮自家兄弟说话呢?再说, 他也不能把兄弟一碗凉水看到底了呀。” 我没跟二哥说什么,但放下电话,再看大哥,心像有沙石掠过,一下子疼了起 来。因为此时,大哥正扬着脖子,抻直腰板够房檐,这是父亲常有的动作。为了显 示自己的个子,小时候常见到父亲扬着脖子够房檐。 大哥、二哥、三哥、我,我们都生在这个院子里,可是大哥的命运和我们却完 全不同。大哥出生时,家里来了个算命先生,说大哥命硬,主着父亲早亡,十八岁 之前,不能让他喊父亲爹,只能叫大叔。大哥懂事后,曾多次哭着问妈妈,别人都 有爹为什么我没有爹,母亲做不出可信的回答,他就疯了一样跑到野地里撒野。母 亲每讲一次这个故事,我都止不住泪流满面,我那时哭,仅仅以一个孩子心情揣度 爹就在身边而不能喊爹的难过,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我突然觉得,他一小就拥有 家族责任感,十五岁就跟远房舅舅上小镇学徒,他不断地折腾让申家改变,是不是 就因为没有爹才很早就学会承担呢,在他的兄妹都有爹他没有爹的时候,他是不是 暗中一直和父亲较量着,比试着,一直不放弃在家庭中树立自己的权威呢?他不断 地在并不广大的领域里挑起征服的喧嚣,希望尽可能地集结更多的人,是不是他一 出生就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从而希望获得集体的力量呢? 我不知道。 对于出生地,大哥也许有比我们复杂一百倍的感受,可是他感受再复杂,也比 不得母亲。母亲从史家沟嫁过来才十九岁,她在做着村保长姥爷的大小姐时,姥爷 把聚赌时和自己勾搭的庄家女人领进家,成了我的小姥姥。姥姥的媳妇大妗子从此 有了同盟,和小姥姥勾结,不到两年,年仅四十的姥姥就被气死,母亲就被逼嫁人。 母亲嫁父亲,是姥爷情急之中托人做的媒,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姥爷跟小姥姥的关 系,就没有母亲跟父亲的关系,也就没有我们这一些父母的后人。在这个院子里, 母亲经历了那么多骨肉的生和死。我那只活到五岁的姐姐,因为吞了一只鞋卡子, 还不等便出来就跌了一跤,把肠子卡断,在炕上趴了三天三夜咽气。她死后妈妈才 要的我。没有姐姐的死,就没有我的生,生死缘于宿命。母亲之所以都四十多岁了 还要生我,是有僧人告诉她的姥姥,从她往下三代只有一个女的,母亲就是第三代。 在这个院子里不断经历死,经历生,她挓挲着小脚,把所有的苦乐都踩在了一方狭 小的地盘,重返这个地盘,母亲刚刚进院就不再往前走了,呆呆地立在一个石罅旁, 仿佛这里埋藏着地雷、炸弹。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把目光对准西墙边一截曾是我 们家猪圈的残壁,面无表情。 回老家拜年,她一上午都没说话,她听不清别人的话,也是早已习惯把主角让 给大嫂,可是在老家的院子里,呆呆地看着那截残壁,看着看着,她说话了。母亲 说话,不是她看到了旧物,翻动了埋在这里的历史,想诉一诉在这里吃下的苦头, 就像李玉胜女人遇到我们,而是说:“俺要是能说了算,说什么也不搬走啊,要是 不搬走,哪能有这一天?” 这一天怎么了?这一天难道不比她的过去更好吗?她生儿育女,一天天盼着的 难道不是儿女有出息的这一天吗?母亲的话,也许不过是对抛撒在院子里某些时光 的怀念,在那时光里,她像一个做窝的老母鸡,虽不能完好地护住她的小鸡,可毕 竟她年轻,能干活。老来之后,母亲常说,要是还能干活该多好啊。可这句话多么 深地刺疼了大哥只有我知道,在回来的路上,他一遍遍重复说:“恁二哥家肯定有 什么事了,要不他不能早走。”在大哥那里,母亲指的这一天,就是二哥对他权威 进行了挑战的今天,而他,决不想把这样的挑战看成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