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展示申家风光的拜年之旅,居然成了虎头蛇尾的败兴之旅。从歇马山庄回来的 路上,谁都不再说话。然而坏事也是好事的前因,有了二哥的挑战,大哥大嫂坚决 要求我、大庆还有三哥去家里吃饭。大嫂有病之后,这已经是好多年不曾有过的事 了。这年头,谁也不在乎一顿饭,但大庆在乎,我也在乎。我在乎主要因为大庆在 乎。年里不去打扰大嫂,最初还是大庆提出的倡议,可是这样的倡议得到实施,受 益的是大嫂,受伤的却是大庆。不去大哥家吃饭,就没法去二哥三哥家吃饭,都是 嫂子,得一视同仁。可长期不去舅哥家吃饭,和舅哥感情越来越生了,当然只要和 老婆不生,和别人生就生了,问题是,你作为申家女婿,过个年都没人叫你吃一顿 饭,在父母那里,就显得太没面子,大庆动辄就以开玩笑地口吻说:“不能求求大 嫂请咱吃顿饭吗?” 大嫂终于请了,大庆高兴,我也高兴。说心里话,几天来我一直处于饥饿状态, 肚子里哗啦啦叫的时候,常常要不停地咽口水。见我们兴高采烈答应,大哥更高兴, 要是依大哥的想法,恨不能天天有人热闹。当然,在这些人当中,最高兴的要数母 亲,她愿意我们在她身边环绕,就像小鸡在老母鸡身边环绕,关键这环绕的人里有 三哥。在大嫂做了好吃的,杀了鸡或包了包子,把自己的儿女叫到楼上吃的时候, 最难受的就是母亲了。这个家是大嫂的,她就无权往家叫三哥。三哥等于每一天都 在以实际行动向母亲提醒她的苍老、无权。母亲觉得不搬出来好,或许就因为这个。 可是,这一顿让所有人都高兴的午餐,却让大庆搅了,他在往家里打电话通报不回 去时,那边公公命令,必须回去,他的两个女儿回来了。 婆婆家早已是一派热闹景象了,大姑姐和大姑姐夫,小姑子和小姑妹夫,还有 他们的孩子全都回来了。这是另一棵树上的枝杈,以往,为了能和我们见一面,他 们都是初三回来,公公家不讲究送年不送年。这次之所以提前,是公公一早给他们 打了电话,说大庆带了摄像机,早一点儿回来热闹热闹。 小姑子一见我就把我搂了去,甜兮兮地说:“嫂子俺太想你了。”她一向嘴甜, 会说话,可因为她心眼好思想简单,你觉得她怎么说都不麻人。大姑姐姐生性忧郁, 话少,但她有一个特别好的习惯,向你表达感情时,她愿意摸你耳朵,每次,耳唇 捏在她手里,你都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想把她的手拿下来贴在自己脸上。 我明知道,我是外姓人,是她们娘家的媳妇,虽然我没有日夜守在公婆身边侍 候他们,但从某种意义上,在程家,我就是申家大嫂的角色,是未来的芯子,因为 不管怎么说,未来老人生计的责任,全都在我们身上。她们亲近我,就像我亲近大 嫂,有感情在,但更多的是技术行为。可是,她们这么热火热燎地抱你摸你,浑身 痒酥酥的同时,不怎么就有一种飘浮感,心再也不像在娘家那么沉了。你心不沉了, 突然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乘虚而入了——你不能辜负她们。 这也是老天的安排,让你有了做小姑子的沉重后,再给你一点儿做嫂子的轻松, 你就在这少许的、一次又一次的轻松中,被和平演变了,一点点就有了对于另一个 家庭的责任感了。小姑子也是一样,她是程家的闺女,却是她婆家唯一的媳妇,没 有小姑子小叔子,婆婆跟她在一起,回家打溜须的是姨婆婆家的女儿,她说她会烫 发,一腊月给她换了三次发型。在婚姻这个迷宫一样的回廊尽头,你永远不知道有 多少微妙的关系在悄悄缔结。然而就在这轻松刚刚到来不久,大哥那面打来电话, 说移民加拿大的堂弟回来了,要我和大庆马上回去。 热闹,就像快乐一样,是可遇不可求的,不能预期。公公蓄谋制造热闹,都因 为大庆昨晚为了感动我拿出摄像机,让他体会了多年来不曾预期的热闹。可是他怎 么也不会想到,我和大庆,会因为有不能预期的客人从天而降,让他预期的热闹迅 速消散。 大庆不想去,和姐妹一年才见一次,关键是我们结婚时四叔平反,全家早从歇 马山庄迁回沈阳,他和堂弟不认识,也不觉得有什么关系,可是他不知道,一早上 把摄像机拿回娘家,就已经有了关系,大哥在电话里说,“叫大庆回来拍拍,安征 五年没回来了。” 有五年和一年比,当然五年重要,从家里出来,大庆拍拍摄像机,有些沮丧地 说:“都是自找的麻烦,饿死我了。” 进门才知道,堂弟在我们还没从歇马山庄回来时就已经来了,他朋友开的车。 见大哥不在家,他先去前炉舅舅那边走了一趟。按原计划,他是准备和四婶一起回 来,正月十五去老家坟地看四叔的。可单位那边有急事,就提前了。 和大哥一样,堂弟高大、魁梧,宽宽的肩膀方方的下颏,一看就是申家的后人。 他是申家后人,如今却有了外国身份,你看他时,不怎么就有了怪怪的感觉,让你 想起小时家里丢了的一只鸭子,它三个月后从外面回来,分明还是那只鸭子,你却 觉得已经不全是了,好像它身上已经有了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堂弟无论见谁,都要 拥抱,两只长长的胳膊环抱你是那么的轻,传达的亲热却那么浓烈:“大姐,太想 家了。” 我早就知道他对家的想念,在他那里,家是个复杂的所在,它既是国土,又是 沈阳的母亲姐妹,又是出生地的乡村、小镇。2005年随一个采访团去加拿大,走了 好几个城市,就是没去蒙特利尔,夜里跟他通话,说我在多伦多,明天一早离开,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大姐,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啊,你还是咱家来加拿大的 第一个人呢,早告诉我就飞过去看你了,我太想家里人了啊。”那次电话,堂弟和 我唠了整整四个小时,说他为什么出国,出国后经历了哪些磨难。沾市长舅哥的光, 出国前他的生活太安逸了,除了偶尔出趟国,大多时间都是在机关里喝茶水看报纸, 节假日,家里围着一圈姐妹打麻将,外面围着一圈狐朋狗友喝大酒,一天天重复, 他早早就看到了人生尽头。他不想纠缠在世俗的关系里,不想早早就看到人生尽头, 就在舅哥帮助下踏出国门。可是在大西洋最东边的城市纽芬兰挣扎五年,奋斗成如 今多伦多市政厅的一名职员,成为移民中少有的幸运者,老婆孩子都接过去,他的 人生居然又看到了尽头。倒是他一辈子也不会纠缠在世俗的关系里了,可恰恰如此, 让他恐惧又忧伤。他说一到周末没事,就开车拉着全家去城郊,坐在野外望着遥远 的西方。那时,他无比的惶惑,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他挖空心思建立跟这里的 关系,到头来却发现和自己有深切关系的只有大洋彼岸的亲人、家,无法让他们分 享自己的一切,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意义似乎只在摄像机拍下的内容里,坐下没一会儿,他就把压好的碟放进CD, 播给大家看。孩子上学的学校,家里新买的房子,他上班的市政厅,乡村一样被树 林包围的城市,童话传说一样的尖顶教堂。这一切一点儿都不新鲜,在电影电视里 都能看到,唯一新鲜的就是偶尔的,堂弟的媳妇在镜头里出现,还有他的孩子,他 们在冲家人说,“过年好!” 这两个人,对于我们,都是陌生的,堂弟结婚后从没往家领过,要不是他说她 们是他的妻儿,你根本不觉得她们与你有什么关系,尤其他的媳妇。就连堂弟也说 :“她和咱农村人不一样,没有家族意识,她从来不知道家族意味着什么。”那意 思好像在说,她冲大家问好,都是他逼的。 对国外的一切,最有感觉的,就是大哥了,他天天看世界新闻,蒙特利尔这个 城市并不陌生,由于堂弟在那里,有时还特意关注来自那里的消息,于是不时发言, 一会儿冲远见说,“你小叔就比你大一岁,你到现在还没有独创门面。”一会儿冲 他正捣乱的孙子说,“快看看,那里有世界一流的大学,你将来要是能上那念书, 爷爷可就烧高香了。” 说起来,大哥和堂弟还真太像了,都不安于现状,都一门心思征服世界,只不 过堂弟摊了一个好舅哥,有一个奋斗的阶梯,大哥没有好舅哥却是别人的好舅哥, 是别人的阶梯,于是命运就有了巨大的反差,堂弟从此远离家族、国家,孤军奋战 在地球的那一边,大哥一直在家族人群的包围当中,领袖一样独霸一方。 没一会儿,大哥就把二哥三哥都找来了。要不是我们被半道叫走,和三哥早在 大哥家里吃上饭了,宿命的东西无时不在,大到一个人的一生,小到一顿饭。然而, 在大嫂家宿命般地逃不过一顿饭的忙碌时,我和大庆竟然宿命般地被蔽在饭桌外面。 我们的宿命,都因为二哥来了。听说堂弟回来,二哥毫不迟疑就来了,见二哥来, 大哥像丢失已久的宝物失而复得,立即把注意力调到二哥那里,在把餐桌上重要位 置让给二哥的同时,只例行公事似的冲我和大庆说:“再上来吃点儿?” 大哥以为我们吃了,我们也只有说自己吃了。我们说自己吃了,当然也因为饭 桌太挤,因为大庆要现场拍摄。和大庆失望地被排除在饭桌外边时,我只有上大嫂 的糖盒里抓一把糖塞到大庆衣兜。 二哥精神头和一早大不一样,一张苦抽着的脸有了笑纹不说,曾经的情绪也不 见了,和堂弟说话气量非常足,“远程早就跟俺说你正月回来,但没想会这么早。” 说罢,把堂弟推远,梗着脖子盯住他,“哈,外国佬,和守在家门口的人就是不一 样。” 堂弟立即想起什么似的,“对啊,远程在网上跟我联系,说去了西部,说大男 人志在四方,要向我学习。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想到外面锻炼锻炼呗,锻炼好了,不就像你一样,给咱申家争气了吗! 咱申家下一辈儿,还没有一个离开家门的呢。”这时,二哥赶紧打开手机,拨号后 交给堂弟说:“通了,是远程,你跟他说。” 堂弟懵懵懂懂接过电话,“喂,远程,啊我是你小叔,你好好干,听你爸说你 挺好的,好好干。” 在堂弟面前不避讳谈远程,我立即捕捉到二哥的用意,也捕捉到他为什么精神 抖擞,他不想做大哥的影子,原来有一个远程在暗中支持,而那个远程,一个人在 外孤独无援时,把他加拿大的堂叔当成了榜样,把一个遥远的本来扯不上的关系扯 上了。可大哥对此还是怀疑:“能行吗?可不是那么容易,比不得安征,人家有个 好舅哥。” 大哥对侄子的走一直不明真相,怀疑是真实的,不含任何他意,可二哥却激动 起来,指着堂弟,“让安征说说,他去了国外舅哥还能帮上吗,都得靠自个儿!” 堂弟点头,于是就讲起了他的奋斗历程。二哥于是一脸的喜悦,仿佛在讲他的 远程,仿佛堂弟的现在就是远程的将来,因为当堂弟让大庆把自带的家用摄像机打 开,要录一录在场的亲人们给远在加拿大的妻儿看,二哥冲着镜头说:“等着吧弟 妹,你侄子早晚会去看你。” 堂弟的到来,对二哥无疑是一场及时雨,它在浇淋了大哥的同时,使二哥一点 点滋润起来。吃午饭的时候,简直就成了二哥和堂弟专场访谈,大哥怎么想我不知 道,我可是很不舒服了。 在我心里,最疼的是二哥而不是大哥和三哥,他生性懦弱,依赖性强,母亲说 他先天身体不好,一小从不出门,一直拽着母亲衣襟。结婚后在大家庭里,他像一 匹听话的马,以勤快能干俯贴在大家身边,大哥三哥下班闲逛去了,他下班放下自 行车,就背起网包去了野地搂烧,依赖着勤快而获得的夸奖,他愉快地生活了好些 年。1985年分家,他的勤快无人分享,丢了魂一样,一再当着母亲说:“妈,怎么 就觉得不能过了!”母亲心酸,我也心酸,因此常常生出同情,偷偷买些洗衣粉之 类日用品以表抚慰。可是你很难想到,一个人在你的心灵格局上一旦定位,稍有越 位,就觉得不对了,比如现在。他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完全无视大哥的存在,你 恨不能上前堵住他的嘴。 后来,他的嘴终于被堵住了,只不过堵他嘴的不是我,而是堂弟。堂弟堵住他 的嘴,不是用手,而是用一把思乡的眼泪。堂弟吃了饭,喝了酒,去歇马山庄走了 一趟后,要去祖坟,于是一干人陪他去了西大荒坟地。来到坟地,他跪到四叔坟前, 呜噜呜噜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想家啊,爸,太想了,我常常开车上郊外往西 望,想沈阳的妈妈,想咱小镇,想咱歇马山庄,想咱家里亲人。”二哥于是再也忍 不住,山洪暴发一样号啕大哭,任大嫂怎么劝都劝不住。 二哥撑着,不过是不想面对身后的虚空,对于他这样一个实际又懦弱的人,儿 子的远离其实是最大的打击,尤其远离是为了逃婚。然而,那虚空转瞬之间泄露出 来,最受感染的居然是大嫂,她拍着二哥肩膀,一遍遍喊着:“二兄弟想开点儿, 咱出去也是为了给申家争气,想开点儿。”听上去是重复二哥的话,却一点儿也没 有讽刺的意思。 堂弟和二哥都哭够了,一直很冷静的大哥开始说话了,大哥说话,不是站在父 亲坟前,而是站在奶奶坟前,他人站在奶奶坟前,语气却是对着大家,“奶奶,咱 家人从国内到国外,从乡村到城市,全都有了,咱在乡下,也不落后,咱家现在也 有超市,给远见媳妇开了超市,就是想为祖上争光,世界各地都有超市,沃尔玛已 经有四十多年历史,咱不叫沃尔玛,叫金玛,也是连锁,咱从现在开始也不算晚, 咱人在家门口,可咱一点儿不落后。” 关于超市,我从不知道大哥开办它基于这样的想法。大嫂赶紧接上:“老奶奶 把远见从井里拽上来,不能丢了老奶奶的脸,他是申家长孙。” 坟地一片肃静,一丝风旋动了坟头的草叶,仿佛在做着某种呼应。然而这时, 堂弟从四叔坟前缓缓站起,移到五叔坟前,慢慢跪下,拖着哭韵说:“五叔,侄子 不孝,等不到十五来给您上坟了,侄子什么事都没有,可就是想走,侄子受不了这 一天天混吃混喝,在沈阳一场接着一场,太累了,您一定会理解的五叔。” 看着堂弟弓下去的后背,我不由得泪眼蒙眬。在外的人,当被裹挟在巨大的思 念里的时候,以为长时间在家居住会缓解思念,会储存起一些东西在心灵的仓库, 可供未来离家的日子一点点享用,以为在家的日子越多,储存的东西就越多,而回 家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当搅扰在烦琐的家务事里,当无所事事又忙忙碌碌 地打发每一天,不到三五天,就急得不行,就怀念起离家在外的日子,就怀念起曾 经有过的对家的思念。事实证明,你与家的关系,只在想念里,而不在现实里。五 叔当年,每次写信都发誓住满半个月休假,可每次,住不上一周,就赶紧离开。我 居住的城市离家较近,一两个月回家一次,可每次总打算住满周末两天,结果总是 睡一宿觉第二天就返回。 知道堂弟不是因为公务,而是自己要走,大家交换着惊奇的眼神,仿佛刚才说 过的想家都是假的,受了蒙骗,大嫂在我身边小声说:“看来外国还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