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戊子年农历初八的前一天夜里,刚刚睡下的龙门山青牛沱山村的队长钟二哥被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和自己村庄的命运之门就是从来人的敲门声带来的、从 不被村人搭理的血腥气味里吱嘎开启的。 当时队长钟二哥正在做梦,梦见祖母在天穹似的苍蓝的青牛沱水里向着自己微 笑,他向着祖母报以虔诚的微笑。祖母解放初期就离开了儿孙们,自己几岁时只见 过她的泛黄的老照片,有些奇怪呢,祖母怎么会出现在青牛沱山顶上的黑龙池水里 呢?正在迷糊中,婆娘摇醒了他。浅淡的月晕下站着喘着粗气的潘老苕。因他是十 年前从中江红苕区来到青牛沱生产队倒插门的女婿,样子也长得像红苕,矮粗粗圆 砣砣的,脸和晾着膀子做活的周身都熏黄,弄不清是谁最先喊的,总之大家就叫他 潘老苕了。一向胆子大,夜晚走老坟地都悠然地哼几句川戏的他今天却是一脸惊惶 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钟二哥,我看见我的母牛被怪物吃了。 潘老苕和其他年轻点儿的村人都喜欢喊他钟二哥,而不喊队长,他反而觉得亲 切些。钟二哥问啥子怪物,连牛都敢吃?要知道母牛并非等闲之辈,连豺狼和老虎 都怕的。潘老苕说,当真的,七八百斤重的母牛被咬死在三坪沟边上的马桑林里。 傍晚我去沟边牵牛,只有扯豁了牛鼻子的小牛犊立在沟边哞——哞——地哭,水样 的泪水在脸上长淌。我钻进河沟马桑林的深处,天色已有些暗淡,顺风中有一股血 腥气吹进我的鼻子,几丈远的沟边,有几个黢黑的影子在晃动。我以为是我的母牛 呢!定睛一看却不对,那黢黑的影子比母牛小多了,形状像狗,却比狗大,几对眼 睛电珠样闪亮。我熟悉的母牛的身子就瘫倒在它们黢黑的影子下,已被零碎地分解 了。幸好怪物们只顾着舔舐着它们的猎物,我吓得两腿发软,在一阵熏人的血腥气 中连爬带滚地逃走了。这还了得,几十年没出过的怪事呢!队长钟二哥赶紧喊醒了 有猎枪的祥幺爸和桃二爸,往青牛沱三坪沟里撵。全青牛沱办了持枪证的老打枪的 只有他俩,以前家家户户都是有火枪的,前些年都上缴了。大家蹑手蹑脚地摸去, 眼观耳听了好一阵,没有动静。心惊胆战地走近时,母牛只剩下满是血污的毛皮和 骨架。祥幺爸和桃二爸做出初步定论,吃了母牛的怪物是狗豹子,狗豹子还是一九 五八年过粮食关时出现过,吃逃荒中饿得奄奄一息的人。祥幺爸说,狗豹子很少出 现,平时连它们的活动踪迹一点儿也不晓得。怪得很,它们比人还刁嘴,只吃活物, 东倒西歪的死人和动物的尸体它们闻都不会去闻一下,只瞟起夜明珠样闪亮的眼睛 看一眼就走一边去了。它们出现的方式总是出人意料。一九五八年,他和逃荒的钟 家兄弟翻越青牛沱大山里的黑龙池时,又饿又累。钟家小娃子想歇歇再走,肩上猛 然被谁拍了一下,寂静的黑龙池山林里,任何一点儿响动都会引起人的惊惶的。钟 家小娃子说,不要匪耍呃!都啥子时候了。他话还没说完,肩膀上又被谁拍了一掌, 这次他感觉那拍他的手掌有些异样。就扭过头去,先是一只毛茸茸的爪子,继而是 一张比猎狗凶恶的大狗头,大狗头上闪着一对雪亮的瞳仁,狗嘴里血红的大舌头在 他嘴上舔了一下,火焰般滚烫,铁烙般疼痛。待人们回过神来,狗豹子已咬断了钟 家小娃的颈项,吮干鲜血扬长而去。 青牛沱旅游风景区刚刚建造好,家家户户正在搞农家乐,这么好的世道,怎么 会有狗豹子呢?犹如水里的涟漪,不会惊动水里虫鱼的嬉戏,关于狗豹子吃了潘老 苕的牛的传闻只是一缕惊惶的风,丝毫影响不了青牛沱山里人的正常生活。因为村 人们根本就半信半疑,现在这个年代,假的谣传的东西不少,没有亲眼见着,谁会 相信呢? 潘老苕是这个晚上第二个来打搅自己的村人。这几天不知咋的,心里莫名其妙 的慌乱。之前正在洗脚时,王富娃来过,是来告密的,凡是生产队里有什么有关自 己不利的流言飞语或村人偷嘴偷人损公肥私的事,他都会来打小报告的。他神秘兮 兮地告诉他,谢三娃正在收集队上乱砍滥伐的证据,准备告你。钟二哥说,——衙 门大大开,他想告就告!舌头底下真正想说的是几只虱子还能把铺盖拱翻了。心里 想的是,自己在青牛沱旅游区修宾馆的四百万贷款也连本带利于上个月底全还清了, 难怪从没蒙过面的祖母也托梦来了呢?天穹似的苍蓝的微笑是捎给自己的好运。 戊子年农历初八这一天一大早,吉娃子岳天吉蹲在自家的院子里哗哧哗哧的漱 口。对于吉娃子来说,他的一天就是从漱口开始的。他认为漱口是一件非常好的事 情,可以把夜里与婆娘亲热的腌月赞和喉咙里的淤积物和不好闻的异味全洗漱掉, 总之,吉娃子认为通过漱口可以把不爽的东西去掉。从口腔开始一天的好心情。这 也是她送的礼物呢!所以,吉娃子的漱口就不是一般人的应付似的轻描淡写。 石坎边的杉树上,几只红拐子刺耳地向着他聒噪。青牛沱的人不把鸟叫鸟,不 将山雀子叫山雀子,而叫拐拐子,黄色的叫黄拐子,白色的叫白拐子,红色的叫红 拐子。为什么叫拐拐子,青牛沱的大人娃儿大凡都知道,与裤裆里总想快活的玩意 儿叫法一致,扪头一想,是呢!它们的形状大小相像呢!吉娃子偏起山梨形椭长的 头,觉得碧绿的杉针叶间晃动着鲜红的光,太阳还没有跃出青牛沱绵亘的群山间那 座叫黑龙池的山垭口,红拐子身上鲜红的羽毛射出的光银针一样射向他,扎得山梨 形脸上的小眼睛生疼。 红拐子以前来过,也歇在杉树或松树上聒噪,可从没见过这么鲜红得扎眼的红 拐子,也没有听过这么刺耳的聒噪;它们的声音在青牛沱空旷的山谷里回环往复, 金属铮铮的,有着轻重明显的质感。还有杉树,虽然一年四季都绿着,好像都没有 今天早晨这般碧绿,绿得像是从青牛沱的水凼里刚刚掬了一汪起来似的。可能是清 爽的晨风的缘故,杉针颤动的样子如同发怒的狗身上竖起的毛一样发出簌簌的声响。 吉娃子偏起头,他觉得是不是自己偏起脑壳的姿势和正在嘴里搓搅活动的牙刷 让自己的耳朵受到了影响,使平时听起来很正常的红拐子的叫声有了些不正常;司 空见惯了的绿色杉针的颜色也在偏倚的视角里呈现往日没有见过的颜色。吉娃子把 牙刷从泛着白泡子的口里拿出来,摆正山梨形的头,喝了口瓷盅里的冷水,喉咙里 便响起了咕噜噜的响声,他啊啊地拉了下嗓子,山梨形的脑壳一摆,口里的水直对 着歇红拐子的杉树喷出去。杉树就在石坎下,因为下低屋高,歇着红拐子的杉树巅 离他的距离只有几摆手之遥。几只红拐子只是在他的故作喷射状的响声里闪了闪身 子,跳到另两棵碧绿的杉树上去了,刺耳的聒噪仍然金属般响在房前屋后。 婆娘在屋里喊,吃饭了。娃儿岳芳芳在几座山外的青秀镇上读小学,屋里只有 他俩。镇也是山围着山,只不过人和房子要多些,要高些,人起堆堆,起窖窖,人 烟要稠密些,闹热些。哪有山里人家一户一个山坡,一沟住一座人家宽泛、清静, 随便一个喷嚏都要打得伸展些,不像在青秀镇上屙个尿吐口痰都蹑手蹑脚的。吉娃 子向砖瓦房前拴着花布围腰的婆娘招手。婆娘过来,他给她指杉树上的红拐子,说, 从来没见过羽毛这么红的拐拐子呢!还有杉树,咋绿得这么好看呢,绿得这么新鲜 呢。那红拐拐子的叫声怎么像铁哨子里吹出来样,铁器磨擦铁器样刺耳呢?婆娘说, 好看呢!好听呢!从来没有看过的好看的拐拐子呢,像山上的金鸡样鲜红。见红就 是喜,吉祥呢!杉树绿得沱里从没干过的碧绿的水样,长势好呢!从来没见过杉树 的针叶绿得这么醒眼呢!这么逗人爱呢!年辰好啊!好年头啊!娃儿他爸,你想想, 这是多年未出现的好景致呢!有运气有福气的人才能见着呢,事事顺利事事兴旺的 人才能见着呢!婆娘说着,山葡萄样黑幽的眼睛里泛出了潮湿的喜悦,潮湿的喜悦 的光直映进他的眼睛里,一下子点亮了心里的感觉。他盯着碧绿的杉树上跃动着的 鲜红的光晕,山梨形的脑壳微微地点了两下,昨天的事情浮现眼前。 昨天下午,他开着自己没上牌照没买保险没缴养路费的三无车送读书的娃儿去 青秀镇小学。这辆三无二手车是自己花五千元从一个汽修厂买来的,有什么办法呢! 钱要攒着用在刀刃上,包一个矿场哪有那么容易,拿着刀头还要找得着庙门,壶里 的水样,火烧到九十度水就要开了,总不可能退了灶膛里的柴火前功尽弃。往青牛 沱回来的山路上,吉娃子正想着好事儿,好事儿却来了,魏家山磷矿的李矿长给他 打来了电话。往天逢年过节都是自己厚着脸皮,斗着胆子给李矿长打的,李矿长从 来是不会主动给自己打的,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自己心里能不受宠若惊?李 矿长在电话里慢条斯理地说,吉娃子呀,这么多年你孝敬得我还可以啊,你想要的 东西我正使劲给你办呢!估计也已差不多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就是这几天吧! 有人要退出。我叫矿里与你签一个合同,把这件事情定下了,过了端阳节你就入场。 听到这里,自己的心里呀,那真的是欢喜呢!多年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多年的窝囊 就要扬眉吐气了。在青牛沱大山里,谁拥有矿山谁就拥有一切,不仅是票子房子车 子,最主要的是受人尊重。大家都知道矿老板有钱呢!都想当矿老板,都想挖空心 思地赢得矿老板的那个位置。而矿老板的位置只有那么七八个,青牛沱环顺几十座 起伏的大山里的磷矿都归亭江磷矿管,亭江磷矿自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进青牛沱以 来,采了几十年的矿,好采的大矿脉都用机械化钻山打洞挖隧道开进电轨道车采空 了,剩下的是零星的散矿,储量不大,费不着用机械,就包给当地的村人开采,矿 里收一定的承包费。这里面当然就要讲关系讲运气,谁与矿长关系好,谁就能拿到 一个矿场。之前是魏东娃和赵跛子,两个开采了二十来年的磷矿和水泥矿,都不得 了,一个开着的是三菱越野,一个开的是奥迪A6,锃亮豪迈,行在路上,众人刮目, 如金鸡和孔雀般引人注目,哪像自己开个昌河二手车,抱鸡婆样在路上颠簸。两个 人在印月井和旌阳县城里都买有铺面出租。钱找钱,票子生儿,容易呢! 说起吉娃子多年来一心想当矿老板当然是有原因的,吉娃子的梦想跟他喜欢的 人有关系。现在屋里的婆娘不是他最初的心爱,他最初的心爱是三秀。三秀是青牛 沱村里的女娃子,漂亮是没得说的,不然怎么自己翻过年就四十岁的人了还解不开 这个疙瘩儿。山里人由于长年肩挑背扛,年纪轻轻就显露出些微的弓背驼腰,女人 当然也不例外。但三秀却是个例外,同样是喝青牛沱水长大的,同样是吃青牛沱漫 山坡上的玉米长大的,同样是在青牛沱高高矮矮坡坡坎坎的山沟里长大的,三秀不 仅与八个生产队几十条山沟里的女娃子的长相不一样,而且与自己的两个姐姐大秀 和二秀都有些异样。她的老爸七十年代一心想生个带茶壶嘴的,可生了三胎都是吃 挂面的。那个年代老丈人做寿,女婿上门的最高礼品就是提几把挂面,几十个鸡蛋, 再穷的女婿东借西措几把挂面还是有的,村人含蓄,生了女娃儿忌讳说女娃儿,说 吃挂面的,大家就知根知底不言而喻了。前两个吃挂面的大秀和二秀还争气,都长 得一红二白的,弓腰驼背的程度比村里的其他女子好多了,是什么原因呢?知青下 放户钟二哥的老爸钟师说是接了山外的婆娘,子孙后代也像玉米一样需要杂交才会 改良出好品种。大秀、二秀嫁了青牛沱村里家道殷实的人家,虽然日子累点儿,可 毕竟过得去。 三秀从小与吉娃子一起在村小读小学,在青秀镇上初中时,两个人都是上一路 下一路的,每周一起早摸黑走到水磨沟魏分矿去赶矿里的班车,住一周校,读一周 书,周末又赶矿上的班车回家。矿里的工人和家属票钱是三角,当地的农民是五角。 吉娃子每次都是买的五角,三秀把五角钱递给售票员,连票找回给她两角。售票员 把长得比矿里的矿工的女子还清秀的三秀当矿里人的亲属了,从这一点可以证明三 秀的漂亮程度。十四五岁的娃儿,对男女之事是懵懵懂懂的,虽是模糊,两个人在 十弯八倒拐的山路上走着却是有些隔有些不好意思,没有了以前谈吐随便、天真无 邪,这就是儿女心思的开始。七月的一个周末,两个人正走到梁家坡的路上,天上 突然落下了大雨。碎石公路边只有一个岩窝,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年修进青牛沱伐木 的这条公路凿开的硬岩,留下板状的硬岩大斗笠般伸出公路,倒成了过往的村人歇 脚避雨的好去处。三秀坐在岩窝里,头低着。雨从岩顶上溅下,摔碎的水花直溅到 她蓝色的裤腿上。吉娃子挨着她坐着,身子往右边挪挪,见她依然不动,溅落的水 花直落到裤腿上,说,往这边坐坐吧!三秀黑亮的眼睛睖了他一眼,却没动身。吉 娃子抬起头,看着雨蒙蒙的公路,做贼似的,确信没有来往的人时,伸手拉了下三 秀的衣角,手指尖触到三秀的腰,他感觉三秀的腰暖暖的,正是因为暖,使自己的 手有些打抖抖。接下来喜出望外的事情就更让他打抖抖,三秀的身子真的就往自己 这边挪了挪,暖暖的体温隔着的温水袋样直传到他的身上,凉爽的雨雾里散发着一 丝丝淡淡的香皂味。就那一次,他就在心里打下了小九九,这一辈子找婆娘就要找 三秀。读到初二他就不想再读书了,读书没多大意思,净在用家里的钱,自己的老 爸虽然是队长,承包到户后该叫组长,可山里人不喜欢喊组长,拗口,还是喜欢喊 队长。队长受人尊重,家里面的人当然也跟着受人尊重,田边地头老远就有人招呼, 一声招呼透出人情冷暖,一声招呼体现出你在这个村庄的地位和体面,滚热到心窝 子里去。可与那些大着胆子找老爸担保找村支书担保甚至找几个村人担保就可以向 信用社贷上几千元几万元挖煤的魏东娃和赵跛子的老爸相比自然是差劲多了。那阵 的几千几万可不得了呢!肉才九角钱一斤呢,小菜四五分钱一斤呢,馆子里炒一份 回锅肉端一碗蒸肉只要两角钱呢,自由市场上白生生的大米才卖一角五分钱一斤呢, 镇上去赶集五分钱端碗血旺吃得你肚子撑呢!你说那阵的钱有多值价。绝大多数的 村人都不敢贷款呢!贷了假如生意赔了拿什么去还,要枪毙呢,你平头老百姓敢穷 人想古怪,做梦吧! 大家都在看摘了富农帽子的魏东娃和赵跛子的老爸下场呢!可世道却是真的变 了,吓死胆小的,胀死胆大的,两个刚刚翻了身的富农硬是运气不好呢!打了几十 米深的煤洞子,架了许多的镶木,人工钱、木头钱、工具钱、吃喝钱、炸药钱、招 待钱,用了一饼粘的钱,那露在河湾山地上的煤引子居然是越挖越细,几十米深以 后居然连一点点影影也没有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大家都等着公安局的来抓人呢! 他们两个当然也吓得屁儿打颤颤。成分不好的年代没有被整死,看来扬眉吐气了该 过安分日子了反而要找死。信用社的人来调查了一次,写了些缘由,叫他们在上面 签了字盖了手指印后就再没有来过了。他们在屋里坐卧不宁地等着,脸焦得二指宽 了,头发焦白了又落了,还是没有任何公安或信用社的来过问。直到山外不时传来 信用社贷款十来万的几十万的都开厂做生意赔了,成了信用社银行的死账呆账给销 了,他们二指宽的脸上的焦虑才乌云样散了些,之后就是平静。而村人议论,两个 胆大的打煤炭洞子并未把钱用完,他们后来的发迹就是靠这笔钱翻起来的。亭江磷 矿魏分矿开始对外承包零散磷矿时,魏东娃和赵跛子就是在早有预谋的老爸的指点 下前去投标的,其他人哪有那么多钱呢?他们两人各拿下了一处的磷矿场,时来运 转,当年就买回了原来县长才有资格坐的吉普车,响亮的喇叭和马达声不时响起在 青牛沱村庄的时候,村里人的眼光是彻底的改变了。 这一年,吉娃子十八岁,三秀十七岁,正是山里男女娃子找对象的最佳年龄。 吉娃子在路上遇见过去小河里洗衣服的三秀,小河边就她一个人,好不容易的机会, 他把裤包里捏了好久的小铜镜摸出来递过去,说,三秀,好久就想送你个东西,想 了好久又不知道送什么,这是我家的祖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小铜镜在日光下闪 着光,晃着三秀的眼,他赶紧动了动方向,心里是慌的,害怕她不接,拒绝自己。 迟疑了会儿,红着脸蛋儿的三秀闪了他一眼轻轻地接了过去,两个人的手指甲壳虫 的头须样轻微地触了触。第二天傍晚,还是小河边,三秀送给了他一盒四新牙膏和 一把牙刷。他心里的高兴劲儿呀……咋说呢?意思是再明确不过了,三秀暗示自己 把口漱干净,接下来……吉娃子漱口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在夜晚的青牛沱的小河边, 两个人的嘴唇就甲壳虫的触须样触在了一起,当然是自己胆大的,三秀唇里有一股 淡淡的清香味,他尝到了刷牙赐予的兴奋儿。接下来的事情是水到渠成,吉娃子准 备托媒人到三秀家去提亲。然而,媒人去迟了一步。 赵跛子开着吉普车把村妇女主任送到了三秀家,村妇女主任亲自登门做的媒, 男方又是青牛沱村里的女娃子们都想高攀的矿老板,三秀的爸妈也不征求三秀的意 见,一口就应承下来了。三秀当时就表示反对,撅着粉嘟嘟的嘴说,他是残疾人。 老爸秋风黑脸地恨着她,骂道,我看过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并不是没有道理,现在 的许多女娃儿读书是读瓜了,只想找小伙子长得伸展的,伸展能当饭吃呀!人不可 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什么叫伸展,什么叫漂亮,什么叫美?能干,能比大家先富 起来就是伸展就是漂亮就是美;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不是我说好脚好手的,我看 好多好脚好手的好吃懒做,只晓得做闷活路,还当不到人家手脚有毛病的呢!三秀 向来性子有些烈,但在老爸面前她也不敢过于使性子,她虽说得小声,还是说了出 来。要嫁你去嫁,反正我不同意。老妈站了出来说,都歇些火气,又不是非要今天 就成亲拜堂。意思是明确不过了,容我们一家有个考虑的余地。妇女主任起身告辞, 说婚姻自愿,你们慢慢商量,慢慢商量。老爸接下来的谩骂、老妈的好言相劝都没 有说动她的心,倒是赵跛子的一个下作手法震慑住了她,使她的性子不得不软了下 来,最终屈从了他。 妇女主任第二次上门碰了三秀的钉子走后的下午,三秀从坡地上背萝卜回来, 三秀家的狗小花欢快地跟在三秀的身后甩着尾巴,三秀走到哪里它都是跟着的,这 样三秀一个人走在阴森森的山路上就不寂寞就不害怕。上了公路,一辆吉普车滑了 过来,是下坡,吉普车滑到了面前三秀才发觉。她心里一梗,下来的果然是长得精 瘦的赵跛子。他与吉娃子的相貌相比,确实没有可比性,三秀的心里想着的只是吉 娃子。可这个背时的吉娃子,往天都时不时在两人约会的沟边坡边晃过去晃过来的, 现在希望他晃来的时候却见不着人花花了。她往一边走,赵跛子跛了两步将她的路 挡住了。三秀只好站住。小花汪汪地叫着。赵跛子没有理小花狗,尖瘦的脸上的小 眼睛和善地盯着她。说三秀,难道我们身体有残疾就不能有爱美之心吗?就不能追 求漂亮的女娃子吗?这个社会不是提倡身残志不残,不能歧视残疾人吗?我从小就 喜欢你呀!梦里不知梦到过你多少次,可醒来了还是一场梦,第二天面对自己跛着 脚一走一走的,与常人是有些不一样。我就自卑,甚至远远地看见你从山坡上走过, 我就躲进树林子里。从我喜欢上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暗暗地发誓,一定要有所作为, 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不能让别的男人将青牛沱几十道山梁里最漂亮的女娃子娶了 去。老天没有负我的心,亭江磷矿开始承包矿场时,老爸死活不敢将家里多年省吃 俭用积攒的几千元钱拿去交承包费,老爸穷怕了,怕赔啊!是你在我心中闪耀,犹 如星星,我想我承包不了磷矿,我就连竞争你的机会也没有了。有如眼睁睁看着你 一天天成人,让别人来娶你,我还不如赌一把。我对老爸说人家魏东娃的老爸都不 怕,你怕什么?一个人的运气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差,你错过了这次机会或许再等这 样的机会就难了。老爸当然不晓得我的真正用意,老爸被我的话感动了,他说娃呀, 你真的是身残志不残,凭你年纪轻轻就有这番雄心壮志,我愿意拿这几千元去打个 水漂漂,当去缴一次学费! 从来没正面接触过赵跛子的三秀没有想到他喜欢自己这样久这样深,自己竟然 是他成功人生的原动力。三秀边听着心里渐渐有些软下来,眼睛也有些湿润。别看 女人嘴上都硬,心却都是水做的,很软的。三秀的沉默实际上已显示出内心的些微 的动摇,但火气方刚,没有生活阅历的赵跛子哪里察觉得了女人内心的波澜不惊和 风吹草动?他下面的酷烈动作纯属多余。三秀没说话他就以为三秀没有听进去。小 花狗汪汪地叫着,狗也欺软怕硬,看他一只脚一跛一跛的,竖起毛朝他的身上扑。 短暂的沉默,他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瞳孔里射出狠毒,精瘦的身子猛然一跃。 平时灵敏的狗没有料到有这样的人这样的招数,狗身被扑倒,压在赵跛子的身体下 面。在他伸出有力的手去掐狗颈时,狗扭过头来咬住了他的手,他却不怕疼,往回 一缩,手从狗嘴里扯出,殷红的血顺着手背滴下来,他当没看见,左手已从腰上掏 出把水果刀,举起来就往花狗的喉咙里扎。被赵跛子惊呆了的三秀回过神来,扑上 去逮住了他握刀的手,哭着说,你不能杀小花,我答应你还不行吗!就这样,三秀 就成了赵跛子的人了。 后来赵跛子看着建筑行业吃香,理顺了的磷矿叫监工看着,又拉起了一个土建 筑队搞起了建筑,他隔三差五去矿山打一头,理理账目,当然去厂矿结账收钱是其 他人用竿子也插不进去的,包括自己的婆娘三秀。三秀呢?自然是不想操那份乱七 八糟的心。矿是长在山上的现成货,不用操心。他的主要精力是在建筑队上,他什 么建筑资质证都没有,他说要他妈的啥子这门证那门证的,靠的就是关系,见了有 生意做的领导,打不打麻将先摆起,喝不喝酒先倒起,洗不洗脚先泡起,就是证就 是关系就是质量。这个社会,没有钻不出的套,没有过不了的桥,只要你搞懂了镇 长、校长、局长、厂长也是人也是一样有七情六欲的、喜欢吃喝嫖赌的人就什么事 都好办了,针去得线也去得,麻去得绳也去得,有什么摆不平的?不要说青秀镇的 大小房子,就是山外的房子有些也是自己修的。三秀问他,你什么证都没有又是怎 样把项目拿到手的?他脚一颠一颠的,溜尖的嘴扯笑着说,这就是我的本事。久了 三秀才知道,那些大建筑公司将项目拿下后,不想劳神费力,都是根据项目的大小 转包给其他没有资格证的小建筑老板,落得个现钱。老板又临时召集熟手赶鸭子上 架开始修建。赵跛子和魏东娃在城里都买有房子,三秀不喜欢到城里去生活,她说 去青秀镇上赶个场都闹哄哄的,脑壳都闹昏了,还不要说县城那么大,不光人闹, 还有车啊机器啊办厂开馆子设店的做买卖的,成天不把人闹得头昏脑涨的才怪,哪 里是人待的地方。赵跛子说这个还不容易,自己搞建筑的。就重新修了一幢两层楼 的房子,是全用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当时青秀中学正修校舍,他稍微动了下脑筋, 暗度陈仓,就把自己买的低标号的水泥和铁丝与修青秀中学的钢筋调换了。调换的 当天是周六,自己把学校所有的校长、副校长、办公室主任及家属都请到一个农家 乐去喝酒打牌,校长和家属们也都笑呵呵地盯着赵跛子说,赵老板你真仁义!要是 学校再修几次校舍,我们都给上面管事的头头们说非你不修。赵跛子花了小钱占了 大便宜,修学校的高标号水泥和粗钢筋用在了他的房子里,而乡镇水泥厂的低标号 劣质水泥和铁丝却用入了四层楼大空间的教室里。龙门山一带前些年传过地震,后 来是没有震,当时云南发生地震的消息传来,赵跛子就修了这幢牢靠的房子,据说 是随便啥子地震房子都不会震垮,除非是大地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