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村人们关于全娃子下落不明的种种说法,队长钟二哥是有些半信半疑的,只是 没办法也没有必要印证罢了。那是四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自己从青牛沱旅 游景区的宾馆回家。 宾馆是一家人多方筹资又向银行贷了四百万元后建成的,建在通向青牛沱悬岩 飞瀑主景观的山脚下,旁边是一条淙淙的山泉,很费了一番周折花了不少的票子才 把建筑的基脚浇铸好的。营业后的宾馆集吃住棋牌娱乐于一体,设有六十多个房间 一百多个床位,仅次于投资景区开发的成都那家企业的星级宾馆,算是在自己的地 盘上站住了一角呢!免得外人说本地的人没有能力。每到春天,成都、绵阳方向的 游客就蜜蜂一样飞来了,五一至国庆期间是高峰期,大车小车蜂子朝王般涌来,停 车的地方都没有了,连所有的农家乐都住满了,那些车子还在开来,没有住的只好 打道开走了。人气旺,生意好得没法说,第一年除去成本及开支净赚了一百五十万, 四十万作流动资金,一百一十万还了银行贷款。照这样的速度,几年就还清银行贷 款,然后就纯赚、净赚,想咋个赚就咋个赚,除了税利,全是自己腰包里的呀! 钟二哥不是那种有了安逸的生活环境就忘了过去俭朴日子的人,忙完了宾馆里 管理上的事,自己还是喜欢每天晚上回远在几里路的木头房子里住,婆娘也是,嫌 在宾馆里忙活了一天烦躁,回到住了多年的老房子里睡得安静些踏实些。全娃子的 家比自己的家离风景区还要近,全生产队数他家最偏僻,不但是顶角殿,还在河的 对面。全娃子和自己小时候是耍得很好的,他的妈和爸还在的时候,他们几姊妹是 比自己幸福的,至少是穿得暖吃得饱吧!自己和哥哥上世纪七○年随父母下乡到这 里人生地不熟的,在城里都不做事的母亲哪里习惯得了山里肩挑背扛的劳作生活, 一家人几乎是从没吃过一顿饱饭的日子里熬过来的。自己和哥哥长大了,农村的政 策也好了,一家人开始过上好日子了。自从自己和村支书的妹妹结上姻缘后,运气 也好起来了,村人们都选自己当队长,说自己不但力气大,还为人厚道,做事牢靠, 招呼得到队上的匪头子,不是土匪的匪,是偷奸耍猾调皮捣蛋的意思。全娃子算是 其中一个,随便哪个都招呼不到,村支书和治保主任的话他都不听,只要钟二哥一 开腔,他们就规规矩矩的了。全娃子的母亲死后,三个姐姐又出了嫁,滥酒的父亲 自己都管不了,哪还管他?全娃子的苦日子就开始了,成天好吃懒做东游西荡的不 务正业。作为队长的自己也很同情,借了几回钱几年没还,自己也没要,当送给他 了。后来听说他在外面开车,自己见他手上光马马的没有个时间,又将手上的一块 西铁城不锈钢手表抹下来送给了他,虽然戴了七八年,却亮锃锃的,敢保证他再戴 个十年八年的都没问题。可同情归同情,又不敢叫他到宾馆里去当保安或做其他什 么,过去安排他在村头木材检查站守杆,他只待了两天就偷跑了。他耐不住性子的, 心是慌的,没有一个定准。唉——那是一个夏天的风雨之夜,忙完了宾馆里的事, 开着刚买不久的三菱越野和婆娘回家,夜很黑,雨打在车窗上吧嗒吧嗒的,来回刮 动的雨刮器拖着水线。车行到全娃子家的梅树林时,雨小了些,车子是下坡滑行, 不踩油门,马达声很小。自己的耳朵平时就很灵敏,风雨中似有什么声音,好像是 谁在呼喊救命哟——从河对面传来的,声嘶力竭一两声后,淹没在淅沥的风雨里再 也没有了,如细小的石子沉入青牛沱里无声无息。后来日子忙碌,没有异常的事情 发生,再后来就没有人见着全娃子。他曾多次在静下来时想起那晚夹杂在风雨中的 那缕声音,又责怪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风雨中山林里也会有复杂的鸟啊野物啊的怪 异的声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中午正在吃饭的时候,吉娃子接到了一个电话,李矿长打来的,这个电话对他 将要实现多年来经营的抱负蒙上了一层阴影,李矿长在电话里说,赵跛子有钱能使 鬼推磨,原来打算退出矿场竞标专心搞房产公司的他又变了卦,总矿的矿长打电话 来说下午开竞标会赵跛子继续续签磷矿采矿合同,原来签订了的老矿场老板不参加 竞标,但今天下午都要在现场签订延续合同。你还是来开会,时间是两点,成与不 成我都要帮你争取一下。这是咋回事呢?煮熟的鸭子都要飞了。魏分矿离青牛沱生 产队只有两三公里,开车踩两脚油门就到了。吉娃子心里鬼起火,考虑是去还是不 去,肚子开始痛起来,并且愈痛愈厉害。老天不让他当矿老板呢!而赵跛子此时与 魏东娃正开着车从青秀镇往魏分矿赶。 赵跛子一大清早送娃儿小伟到青秀小学读书,今天是星期一,本来多数娃儿都 是昨天下午就送去的,山道弯弯,毕竟离镇上有些路程。自己有车,今早去送娃儿 可少在网吧里待一晚,这是他妈三秀的意思,也是做父母的尽自己的义务。原来村 上和娃儿多的队上都办有小学的,还是以前各级财政投资修建的,二○○○年的时 候怎么说拆就拆了呢?娃儿们全部赶鸭子样赶到镇上小学去读书了。老师说的是生 源少了浪费师资力量,集中后师资力量得到整合娃儿们能够享受到更优质的教育。 自己和一些家长就不这样认为,到了镇小学,老师没有原来的村小老师那么负责就 不说了,每周都在闹着交生活费、水电费、住校费,不光是星期天,中午、晚上, 只要有一点点空闲时间,许多娃儿都在镇上的网吧里打游戏,娃儿离开了家庭,如 风筝离开了放风筝人的手。老师放了学就什么心也不操,能不贪玩吗?我看现在这 些学校哪里是整合什么资源,提高什么教学质量,还不是和我们这些人一样的想尽 屁儿法整钱,你整老子的钱,老子前几年修你们的中小学教学楼,以劣充优,偷工 减料,暗度陈仓,早就把钱整够了,你们整我娃儿这点儿都是枝枝皮。送了娃儿后 还早,魏东娃打手机说他也在镇上,两个人在杏花大酒店里泡上竹叶青茶聊起来。 越聊却越起火,原来婆娘的老相好吉娃子贼心不死,还盯着自己的矿场,自己本来 想退出来一心去搞房地产的,现在看来是宁愿站着茅厕不屙屎也不能让他捡了便宜。 他迅速给总矿的矿长打了电话说矿场的开采自己下一轮还要继续搞。他与自己的关 系就不摆了,他常说,小赵啊!怎么其他那些五大三粗的人都没有你这么耿直呢! 自己莞尔一笑,什么叫耿直?除了逢年过节给他们的婆娘娃娃大把地撒钱外,日常 吃喝嫖赌还要抢着给钱。总矿长说,你说了算,下午两点不要忘记去魏分矿开竞标 会。魏东娃也要去,两个人在镇上喝了酒,开着各自的奥迪三菱就往山里撵。队长 钟二哥的现代越野车却急匆匆地往山外撵。两个人的车子在金河火车站与队长钟二 哥的车子相向而过,双方鸣了喇叭以示礼貌。 队长钟二哥的车上载着的是吉娃子和他的婆娘,吉娃子肚子疼得厉害,是吉娃 子的婆娘来喊的,正准备吃饭的钟二哥开着车拉上人就往青秀医院撵。中途遇见谢 三娃,本来自己是不想搭他的,这几天一直莫名心烦的他还是把车刹住了。听说他 这几天正串通几个亲戚到上面去告自己,说是去年冬月间组织砍伐的人伐林超越了 边界,多砍了一百多根杉树和云南松。这哪里怪得了自己呢?村人们想挣工钱,稀 里哗啦就砍过了林业员画的石灰线,前任队长也常遇见这样的事,有些村人不听的, 想把成材的树木早变成腰包里的钱。以前也有人要上告,蚊子样嘤嗡了一阵,最终 又没有了声气。钟二哥当然不会想到,多年来没有当成会计的谢三娃仗着自己的幺 伯在镇上当干部对自己早已有了意见,这阵就是怀揣着几个村人的告状信前去市林 业局告状的。钟二哥把车开得飞快,心里却无端地升起了昨夜梦中祖母印现在青牛 沱水里天穹似的苍蓝的笑。 快到中午了,潘老苕将淋浴室里的瓷砖全安好了,他用清水擦洗了一遍,干干 净净的,荷叶绿的墙砖照出朦胧的人影儿,他对着人影儿笑了下,人影儿也对着他 笑了下,是自己呢!婆娘大凤已经把小院坝洒了水,用竹丫扫把扫了圈,新打的水 泥院坝被成笼的木瓜树遮掩着,升上山顶的太阳把荫凉的枝影投在新打的院坝里, 显出清新、宁静。赶场的人已陆续回来了,老爸也回来了,叫他买一饼鞭炮,他却 买了两饼,给他钱无论如何他都不要,说是没什么礼送呢!就送女婿两饼鞭炮讨个 吉利。明天乔迁新房的喜气场面已经从老爸的话语里浮现出来。婆娘把饭菜端上了 桌子,大声喊老苕吃饭了。婆娘口里的老苕分外亲切,与其他乡亲喊的完全不一样。 潘老苕正在洗手,他猛然感觉身体摇晃了一下,还没容回过神来想是不是自己 这几天太累了发黑眼晕,就看见对面青牛沱大山上黑龙池的山崖口上一团巨大的黑 影张牙舞爪向山顶上的白晃晃的太阳猛扑上去,一口吞下了太阳。眨眼之间一扭头, 飓风似的跃过群山,沿途山动树摇,纷纷让开道路,狗的耳朵,狗的头,起猫纹虎 斑的身子瞬间畸变。昨夜的惊吓在脑中闪回,潘老苕大叫了一声,狗豹子——那怪 物拖着黑色的云阵已覆盖了东边的群山,如黑色的巨大焰火,巨大的烽火台点燃巨 型的狼烟。近处的木瓜树,杉树,云南松,村庄里的房子随着脚下的摇晃开始猛烈 地摇晃,如空中的吊床,伴随着巨大的呜呜声,山洪暴发的轰隆声,甚过十万大军 挥动旌幡排山倒海的声音。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能让这头吞吃了自己母牛的怪 物再吞吃什么。背一弓,脚一蹬,潘老苕电一样射进了老房子里,身后的新房发出 砖瓦的落地声,荷叶绿的瓷砖的崩裂声,钢筋的折断声,墙体的垮塌声,如潭水开 花,如巨蜂朝王,如大鼎煮衤召,如墨池倾倒。接着他听见从山凹和坡地沟边上房 子里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惊叫声呼喊声,惊恐的狗叫声,鸡鸭鹅的挣破喉咙的错乱的 叫声。感觉那头怪兽巨型的黑影越过了头顶时,他已把浑身筛糠的大凤紧紧地搂在 了怀里。大凤的头兔子样温软地埋在潘老苕的怀里,眼流水花花地说,我们攒了十 年辛苦钱修起的新房没了!天老爷——你真的不公平!潘老苕的泪水在往喉咙里吞, 他的眼睛血红,两只手将大凤搂得更紧,说只要人在新房子以后可以重新修。 汶川特大地震就这样发生了,时间是戊子年农历四月初八未时二十八分。印月 井县青秀镇青牛沱距离震中北川映秀直线只有二十来公里。不仅潘老苕的刚刚安了 荷叶绿瓷砖清扫得干净但还没搬进去住过一天的新房塌了,村里这些年来所有改建 的砖瓦房都塌了。 赵跛子和魏东娃两点钟准时赶到了魏分矿,他们走进已有三十多个男女整齐坐 定的会议室,眼睛梭子样溜过一张张面孔,却没有发现他们不喜欢看见的那一张面 孔,这令他们惊讶!他们不知道那张面孔在冥冥之中与奔忙抢夺钱财的他们在途中 已擦肩而过。同时惊讶的还有李矿长,这个小岳,不是想包个矿场嘛!长期对我那 么孝顺,给我烧香拜佛,赵跛子要续包嘛也还有新矿场嘛!怎么赌气不来竞标呢? 不来参与是自己放弃,不能怪我没给你机会,以后别说我得了你的诸多好处不守信 用啊!总矿长没有来,派了两个办公室的做记录,实际是起监督作用,看我李矿长 贯彻他老人家的意思没有,徇私舞弊没有。开会呢都要把开会时间说得提前一点, 否则大家都稀稀拉拉的,不准时。李矿长掌握的竞标会正式开始时间是两点半,实 践证明通知的时间提前是有策略的,你看赵跛子和魏东娃就是比着时间赶来的,一 脸醉醺醺的,还自己开车呢!要在县城里,他们敢这样放肆吗?两点二十分左右, 会议开始,由总矿办公室的两位同志主持,说了个开场白,接着李矿长开始正式讲 话,两个工作人员就把竞标书发到了在座的每一个人的手里。李矿长讲着话,他知 道下面的人都没有听他的,有的在填新的竞标书,赵跛子和魏东娃已在看续签的合 同。大多数人已不是头一次经历这种矿场竞标会,都知道怎么报底数怎么承担自己 的责任履行相应的义务的,不需要你矿长在上面老生常谈。但这样的话还得重三八 道地讲,相互的法律责任和义务还得不断地重申,过场要走到,形式必须要,以后 出了安全事故触犯了法律条款不要怪法人方没有给你讲清楚。李矿长讲完了话抬起 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赵跛子,赵跛子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就在赵跛子手逮着 透明的碳素签字笔使劲地在续包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地下传来一声轰然的闷 响,如几十门迫击炮齐发的能量,直把大家的脚震得弹了起来离开了地面。李矿长 闪念哪里在放这么大的炮哟!装了好多炸药不要钱买嗦?赵跛子骂哪个龟儿子搞破 坏嗦还没骂出声,地动房摇,整座三层楼的矿山办公楼已被强大的山体崩溃的冲击 波掀翻,一片惨叫声被哗哗啦啦崩溃的山体掩埋,只几分钟,整栋办公楼淹没在巨 大的飞石和烟尘之中。魏东娃反应快,也只跑出了会议室,渺小的黑影犹如一只蚂 蚁被飞沙走石瞬间吞噬了。崩垮的山体洪峰般溃涌,魏家山与刺竹坪相间的山谷里, 投资一个多亿的巴蜀电站里的三十多个职工正在上班,本来就习惯了发电机组强力 震动的工人们没有对地皮的震动产生多余的惊异,眨眼间房子和机器开始剧烈的晃 荡使他们觉得发生了什么异常时已经晚了,地壳崩裂摇晃,发电站的机房和宿舍蹲 下去的同时,排山倒海般的两座山撞在了一起,流泻的山体覆盖了整个河谷,电站 连一点儿踪影也看不见了。 队长钟二哥的婆娘魏燕子正在自己的青牛沱宾馆的大堂上坐着,今天是星期一, 昨天下午来度周末的游客开着车陆续走了,客人不多,有十多个成都的老年游客还 住在里面,他们是寻找清闲安度晚年的,要住一周,这阵去景区山谷里看珙桐花去 了。今年的珙桐花开得比历年都要繁,都要白,可能是世道好呢!在青牛沱大山里 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珙桐花开得这么漂亮。走近看,树上真的像是跃动着 密密匝匝的振翅的白色鸽子呢,一沟的芳香刺鼻;弥漫在头顶上,被飞泻的瀑布扬 撒在湿润的空气里,山外的人又称珙桐花为鸽子花。魏燕子坐在总台上,喜笑颜开 地盘点上周的账目,心里自然是舒坦。当初冒着胆子在旅游区贷款修宾馆是冒对了, 与当支书的哥哥是分不开的,没有哥哥担保,银行怎么会贷四百万元款?你钟二哥 的生意怎么会比其他宾馆的生意都好?上个月三十号,终于把银行的钱连本带利全 部还清了,现在这个宾馆才可以说是自己的了,原来害怕还不起款银行把宾馆封了 抵押了的担忧是没有了,无忧无虑轻轻松松地把宾馆流水生意做起来就行了。男人 钟二哥昨前天与自己亲热后还体贴地说,没必要那么累的,没有负担了,生意悠悠 缓缓地做起来就是了。魏燕子手指轻捷地按着计算机键盘,吱吱的按键声像她心里 迂回的欢喜。 这时她无意间抬起头来,视线里一群血红的拐拐子从宾馆门前青色琉璃瓦楞下 掠过,如猎枪的铅弹在它们的屁股后面追似的掠得如此之快。那血红的羽毛刺得她 的眼睛一眨,她在心里嘀咕,哪来的这么血红的拐子呢,风景保护区不准打猎,又 没有哪个撵你们,不要命似的飞什么?她瞅着红拐子的视线还没收回来,自己的按 计算机键盘的手突然猛地一弹,像自己的手是铁,被巨大的磁石吸引样,还有自己 的整个身体呼地离开了总台的软凳,不听使唤地强有力地推拉出去,重重地摔在褐 色的真皮大沙发上。房子发出巨人般磨牙裂齿的吱嘎声夹裹着山石挫动的声音。魏 燕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了的宾馆又走到宽敞的站了许多人的停车场里,大家都脸 色铁青地看着一座座平房、楼房都如电视里爆破的危楼般腾起烟尘瞬间蹲了下去。 大家捂着脸和嘴往景区山门外没房子的空旷地跑。魏燕子边跑边哭边喊——钟二哥 ——我们的宾馆呀——才还清了四百万元贷款的宾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