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写作不怎么使用“美丽”这个词,觉得它是给偷懒者或儿童用的。这个词现 成、概括、绝对。“美丽”——可以形容女人又形容景色,好像不应该。可是,看 到从克孜勒城北面流过的安加拉河的时候,我心里浮出的词就是“美丽”。 对河水而言,“美丽”是说河面的温柔丰腴。水鸟追着河水飞翔。杨树倒映在 水面,看得清叶子背面的灰。河怕扰乱杨树映像,似乎停流。水面浮走的水泡证明 它还在行进。野花十几朵挤在一起摇摆,开成圆筒粉花的风信子、细碎微紫的马钱 花、黄而疲倦的月见草花,在岸边伸长颈子观察河水。河水保持着荒凉中的洁净。 九十九条河流注入贝加尔湖,只有安加拉一条流出。它汇合叶尼塞河投奔北冰 洋。当地传说,安加拉是贝加尔湖宠坏的女儿,与小伙子叶尼塞私奔了。 我在安加拉河边跑步,脚下是石板、草地或沙滩。跑五公里,到——我也不知 这叫什么地方,还在河边,歇息。左面一座高崖,像城墙垒到河边停工。对岸有一 处铁道线,偶过蒸汽机车,烟气纠结不散,白得晃眼,像被天空遗弃的私生子云。 仰卧起坐中发现,崖上坐一个姑娘,俄罗斯人,而不是常见的图瓦人。她的象 牙色的长裙从膝头垂盖草丛,身边蹲一只黄狗。在旷野里见到一位姑娘,思绪被她 牵制,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做一组这个看一眼她,做一组那个再看,后来索性 不活动,看她。因为是早晨,河面的风吹得她的金发微微颤动,她不时把裙子拎起 来掖在腿中间。这时,对面一列火车开过来,黑色的货车。姑娘猛地举起一束花 (她手里竟有花束),举得高高的,左右摇摆。火车传来汽笛声。 姑娘花束,火车汽笛,中间隔着温柔的安加拉河。我几乎要赞颂,这是意大利 电影才有的浪漫。 火车驶远,变小,姑娘举花束的胳膊慢慢落下。黄狗冲火车叫个没完,嫉妒。 我回转到宾馆,其实整整一天,脑子里在还原这个场景。第二天和第三天,我 在河边又看到此景。不同的是,第三天姑娘换了一条天蓝色的裙子。 我原本想登上高崖。路很远。高崖是凸凹的页岩,像中国人说的龙,越近河岸 越高,姑娘在龙头上。我在下面仰望吧。 姑娘向火车挥动花束,汽笛回应。花束每天都不一样,紫穗的苋草,橙色的秋 萝,菊花般的铁线莲。西伯利亚的野花太多了,采不完。 第三天,我边走边回头看姑娘,竟走进羊群里,吓了一跳。一个图瓦人赶着羊 群来到河边,他头上包裹义和团式的红头巾。我对他笑,他回笑。 我指指崖上的姑娘。 牧羊人:“唉,她是瞎子。” “她不是每天向火车挥手吗?” “噢,”他瞥一眼,“对,开火车的是她相好,当兵的。我见过他们在一起。 军人,不一定哪天就走了。” 他用牧羊鞭指前面,“你顺着这条小道从崖下绕过去,在桥边,就见到姑娘了, 那是她必经之路。” 我来到桥边,不知为什么,心“怦怦”跳起来。想到她是盲人,安稳点儿。说 着,姑娘走过来,手牵黄狗,手臂伸挡眼前的树枝。她走得那么骄傲,双眼在眼窝 里闭着,脸上有笑意。我屏息,像仪仗队员一样挺直身子,怕她发现。姑娘走远, 红地儿白花的裙子从草丛一路扫过。盲人向火车挥动花束,她怎么采到那么多好看 的花呢? 早起,我跑到河边,姑娘已经在崖上,穿一身白衣裙。时间到了,该死的车还 没来。 过了半个多小时,火车从地平线上出现,是一列绿色的客车,不是黑皮货车。 车声渐大,姑娘站起来挥动花束,这捧花比昨天更鲜艳。她挥动,不停地挥动,火 车一声不吭跑远。 姑娘站着,花束贴胸前,看不到她的脸。黄狗朝绿色的客车怒吠,像骂它忘恩 负义。 西伯利亚的火车,不一定按时刻行驶,车次也不固定。那个当兵的如果不走, 应该让姑娘知道才好——这只是我的想法。后面两天,绿客车天天开过来,不向花 束鸣笛。姑娘在火车开走后站立很久。 离开克孜勒那天,别人午睡,我来到高崖上。这一块青石姑娘坐过,下面的青 草曾依偎在她裙边。地上,躺几束枯萎的花束。我拿起一束,迟疑地向空旷的对岸 摇一摇,没回应,云彩若无其事地堆积在对岸。摇动中,干枯的花瓣洒落在青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