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很早以前,海边上常有一些孤寂的独居老人,这些人一般都是以海为生的人, 上了年纪不能出海了,就专门留下来看守渔铺。这个营生年轻人做不了,因为他们 熬不得这份孤寂。在春夏秋三个渔季,海边上热闹,吃的东西也多;到了漫长的冬 天和初春这一段就不好过了,大雪封了海滩,这里除了个别禽鸟什么活物都没有, 守铺的老人就得学会自己打发时间了。他们要赶在入冬前准备大量的柴火和吃的东 西,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因为大雪封地以后想出门都难。 这些看渔铺的老人十之八九是独身,也有的是喜好海上生活,不愿和家里人掺 和。男人一个人过惯了,就特别听不得家里人的热闹。有的男人把孤单当成了福气, 自己在海边听着海浪,看着日出日落,一过就是几十年。他们是海上的老把势,年 纪比他们小的渔人都不敢逞能,因为海里的经验太复杂,需要一辈子的经历才能积 累起来。平时打鱼吃饭是一回事,来了危急又是一回事。守铺子的老人大半都经历 过几次劫难,他们遇事不慌,一肚子的主意都闷在心里。当年的海滩上十里左右就 有一个渔铺,这是一两个村落合伙捕鱼的老窝,一年到头都得有人守住。遇上大风 浪渔船出事的、打夜海的人上不了岸的、冲海贼打斗的,都需要一个有本事的老人 出面摆平。那些平时诈诈唬唬的鱼老大,一到了紧急关头就没了主意。 守铺子的老人自己也不知道更喜欢哪个季节。因为渔季年轻人多,他们在一起 闹腾,还有买鱼卖鱼的一沓子事情,大伙儿在一块儿也挺充实的。可是那时候吵得 慌,不安静,耳朵疼。只等人全走光了,船靠了岸,桨搬到一边,网具扔到铺子上, 这才算是开始了真正的日子。老人搬出干鱼和各种酱菜,烈酒,还有除了渔铺哪里 都没有的一些专门吃物,比如说剧毒河豚肉、大粒鱼籽、蛤和蛎腌制的酱。这些特 别的吃物专属于看铺子的老人,是孤独换来的口福。奇怪的是十里之外的铺子主人 并不轻易出来串门,一到冬天都爱缩在自己的火炉旁边。大概就为了保持一个完整 的冬季吧,他们一个比一个更能熬得住。这些人都有一身翻毛大皮袄,脚上穿了生 猪皮缝成的草窝鞋,它的名字很怪,只一个字:绑。穿了绑可以在冰天雪地里自由 穿行,脚一点儿都不冷。大狗皮帽子护住头脸,哈着白汽去海边捡些浪印上的蛤和 虾,那就是一顿好生活。 有人背后传言,说别看这些老家伙一个个表面上清苦,其实大雪天海滩上正是 会友的好日子。他们说老人在渔季里交上了个把赶海的婆婆,她们专在冬天去会守 铺子的男人,这时才叫僻静,两个人把铺门一关就过起了好日子,天天喝酒。这种 情形实在是夸张了。有家口的老人,家里人少不了常来关照他们,送些吃的东西, 走时却带走了更多的东西,这都是老人平时积攒起来的。家里人一来老人就驱赶, 可是赶走了又来。他们不放心让年纪大的人独守在大海边上。可是那些没有家口的 人就没有这些问题,他们仿佛不会生病也不会死,最后连多大年纪了也没人说得准。 问一个守铺子的老人多大了,他会装模作样地掐掐手指头,说出的却是二十年前的 年龄。 有个老人有家有口,年轻时打鱼,上了年纪不顾家里人劝阻,偏要留在海上守 渔铺。当年的林子密野物多,半夜里只要海边没有打鱼人亮起的火把,就会听到沿 海传出的鬼哭狼嚎声。那其实不过是野狸之类追逐打闹、再加上林木呼鸣的声音, 是天籁的一种。有人就演绎说,这儿有一代代海上淹死的人,他们的魂灵流连不去, 到了夜里就此起彼伏地呼叫,一个个鬼都开始想念家乡了。这些恐怖的情景在看守 渔铺的老人那儿简直不值一提。只有冬夜,情形才为之一变:大雪大霜一降,仿佛 能杀百噪,所有的声音都突然消失了。只要不是大风天,大海也会安安静静。老人 说他们一辈子盼望的,就是这样的安静。这样的安静一年里只有四分之一多一点, 所以异常珍贵。老人喜爱下棋,冬天里没有对手,就一个人在棋盘上摆弄子儿。 有一年秋末,几个年轻人在河口附近逮住了一只龟。这只龟中等大小,因为受 了伤,前肢左上方有一道深深的割痕,所以没有及时逃脱。就在他们要烹杀这只龟 时,老人赶到了。他劝说他们把龟放掉,却没有一个人听。没有办法,老人就从铺 子里取出了一大笔积蓄,将受伤的龟买下来,然后用大背篓把龟背回去。一连多少 天老人都照料它的饮食,还取了自制的草药给它疗伤。一个星期之后,这只龟完全 康复了。它离开时,朝老人深深地磕了几个头。 从那年冬天开始,无论是多么大的风雪,总会有一个黑衣老人赶来与他下棋。 这个黑衣老人看样子有七十多岁,长了一口细小坚硬的牙齿,能咬碎核桃壳。黑衣 老人的棋艺一般,但也足以陪他玩儿了。他们闲了就扯一些海上事情,守渔铺的老 人常常被对方异常丰富的海洋知识、五花八门的水上见闻所吸引。他们就这样成了 好友。黑衣老人对自己的来路遮遮掩掩,他也就不再打听。有一天黑衣老人打起了 瞌睡,不小心露出了左边肩膀,让他一眼看到了一处不小的伤疤。他马上想起了那 只老龟。 一连七八年,那个黑衣老人都来和守铺的老人一起过冬。这一年老人的身体出 了点儿毛病,从春天开始就剧烈咳喘,有人就通知了他的家里人。家里人要把老人 接回村子,可是老人一定要坚持过了冬再说。家里人明白,他这样的境况,能不能 过去这个冬天还是一个问题呢。他们差不多要抬上老人走了,老人硬是不同意。 可是这一年冬天的雪太大了。也许就是因为大雪的阻隔,那个黑衣老人第一次 失约了,没有按时出现在渔铺里。老人病得不行了,他的老伴只好陪在这儿,为他 端水端药。老人常常让老伴为他去门口张望一下,问有没有一个黑衣老头正往这边 走?就这样整个冬天都过去了,老人再也挺不下去了。刚刚开春,老人就闭上了眼 睛。这一天老伴正哭着,一个黑衣老人一边大咳一边推开了铺门,然后一下跪在了 地上,大声说:我来晚了!我来晚了!我这个冬天害了一场大病,没能来陪他下棋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