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村里现在是女人、小孩和老人的世界了,这个叫老鹰坪的山村,男的基本都出 去打工了。村子岑寂而又贫弱,没有男人的世界,女人就艰苦了。山里的女人原是 不怕吃苦的,她们驾得辕拉得套,背得来岩石砌得了猪圈,但女人就是女人,没有 男人,村子就没有主心骨了,狼进村了,娃娃跌伤了,老人得急病要下山去医,都 会把她们急得哭天抹泪,求天无门。现在还有盗贼上山,来偷养在圈里的猪,拴在 门边的狗,甚至连娃娃他们也会下手,偷到外地卖钱,这更叫山里的女人愈加思念 在外地的男人了。 桃花要下山去,她是急着办几件事,公公有哮喘病,已经发展成肺气肿了,她 要为他到镇上的卫生院买一些药,看着身子佝偻喘不过气的老人,她心里是很难受 的。她还要为儿子买个书包为女儿买件外衣,儿子的书包已经兜不住书本了,女儿 的褂子也穿不住了。除了这些,她还有件事要办,这就是到山下镇上,为村里几家 有手机的充电。 大山虽封闭,毕竟和外界有联系了,村里出去打工的人,长年累月和家里没有 联系,不晓得老人是否病了,娃娃是否听话,猪得没得病,心里未免焦虑。看到城 里的人就是找不到屙尿的地方都可以打手机问,就十分地羡慕,心想要是有这玩意 儿就好了,哪怕是天涯海角也可以问到情况,就生出了买手机的想法。好在这几年 手机的价格大跌,尤其二手三手的手机,也就是百多元就可以买到了,对于他们来 说,这点钱也不是小数,但看到捡破烂的都在打手机,告诉同伴说这里好东西多得 很,快些赶过来,晚了就没了时,他们就下了决心,一定要买个手机,让这玩意儿 也为自己服务。 他们买了手机就犯愁了,这玩意儿是双向的,你自己有手机对方没有,这就成 聋子的耳朵摆设了。老鹰坪是没有座机的,这么高的山,这么陡的崖,这么少的人, 能为他们去架电线吗?其他村的人还可以将电话打到村里小卖部去,那里设有公用 电话,交钱就可以。老鹰坪没有,这就使老鹰坪外出打工的男人烦心了,他们咬咬 牙,买,管他妈的,省口落牙也买,于是又买了一个手机。 春节回家,村里真是过年的热闹了,小小的村子一扫平时岑寂,家家的火塘里, 柴火烧得旺旺的,腊肉煮得喷香的,杀了年猪舂了糯米面,门上贴了鲜红的对联, 娃娃些也穿得簇新,拿着糖果钻出钻进小狗样兴奋。村里的樱花,艳丽得晃眼睛, 穿着高领的鲜红的毛衣,外面套着雪白的羽绒服,脚上是高统的皮鞋,牛仔裤把屁 股包得圆圆的翘翘的,叫人看了上火。村里的人晓得她在外面暗里是做鸡的,但大 家都不说。生活原本是艰辛的,樱花的娘瘫在床上,爹的眼看不见东西,不是樱花 撑着,这个家恐怕早就毁了。 老鹰坪打工的人回来的日子,是村里最热闹最兴奋的日子。最兴奋的时刻,是 在老人娃娃都睡了的时候。那晚,桃花的脸红扑扑的,真是灿若桃花了,她忙这忙 那,又忙做吃的又忙服侍男人,打了洗脸水,让男人洗好,又忙找出干净衣服,穿 戴好。怕男人饿着,先做了一大碗红糖鸡蛋让男人吃。她忙宰鸡忙洗老腊肉忙淘米 做饭,忙时忍不住时刻瞟男人,那眼光真是火辣辣的,是带着钩的,毕竟一年没见 了,见了男人身上就上火了。她那眼光是成熟妇女对男人的渴求的眼光,和初恋时 怯怯的涩涩的眼光不同,火辣辣的,不遮不掩的,熊熊燃烧的。如果不是公公和娃 娃在,她会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里,会撕去他的衣服。她的眼光被男人发现了, 男人急忙把眼光避开,低着头去吸水烟筒。他知道她的心思,他又何尝不想呢?那 在地下运行的火热岩浆是憋得太久了,一旦有个出口,将是天崩地裂烈焰滔滔的喷 发啊。 好不容易将老人和娃娃打发了睡去了,桃花风风火火地冲进房间,匆匆忙忙地 换了干净被褥,拉着男人进了房。男人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她,眼光很是神秘。 她说看啥看?自己的婆娘啥都看过了,还这样看,快脱衣服睡觉,好说还要我帮你 脱。男人仍然笑着不动,说我要给你样东西,保证让你惊得合不拢嘴。说着手伸进 内衣口袋,却不拿出来。你猜猜看,是啥?说对了,我马上给你。桃花脸红扑扑的, 说镯子,你不是说给我买一个么,只是我晓得你买不起真的,真的怕连你卖掉也买 不起的。男人说不对,你再猜,这东西比镯子更重要,它能让我俩离多远都像在家 门口一样近。桃花说猜你个鬼,好说你还买得起小汽车,你怕是做梦讨媳妇,净想 好事了。说着就扑上去抢,男人紧紧捂住不松手,桃花就势扑在他怀里,用嘴去亲 他,拿手去挠他。男人禁不住,手松了,东西被她抢在手里。桃花说手机,这是手 机,你从哪里弄来的?你千万莫做犯法的事啊,没得的东西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 不能要。桃花在镇上见人拿着这东西在讲话,这东西真是神奇,小小的还没巴掌大 的东西,竟然能与不知身在何处的人讲话。打手机的人是镇上的干部,桃花想这贵 重东西是只有干部和老板才有得起的。没想到自己的男人也有了,他就怀疑起来担 心起来。 男人说我不光有,还有两个。说着又掏出了一个手机,桃花拿着的和他手里的, 颜色都是陈旧暗淡的,机身上甚至有划过的痕迹和瘪下去的坑凹,屏幕也是灰蒙蒙 的,像老鹰坪时刻都布满的雾,白茫茫的。但这不妨碍它们是真正的手机,不妨碍 它们会发出嘟嘟的响声,也不妨碍它们会传出声音,尽管那声音不是十分的清晰地 真切。 桃花是真的惊讶真的疑心了,惊诧和疑心之后是恐惧,她厉声地说良顺你这是 哪里来的?你怎么会有两个手机?你莫是做了违法的事,去偷了抢了人家的手机? 桃花听人说过有人专抢女人的包,女人的包里多装有手机,莫不是良顺耐不住清贫 也干起了这犯法的事?良顺见她这样紧张这样惊恐,忙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谢良 顺就是有十个胆也不敢做违法的事。你长年困在山里,以为这手机金贵得很,我挨 你讲,现在这二手机烂贱,百把两百元就买一个了。城里人爱赶时髦,新款式一来 就将旧手机卖了,三文不值二文的,要不然我咋买得起。男人是诚实的人,平时胆 子小得像耗子,不是他的你就硬塞给他他也不会要。桃花收起疑心,但又责怪他, 你是钱多了烧包?一两百元是个小数么?够我在山上刨半年的洋芋了,你要买你就 买一个,买两个干啥?男人哈哈地笑了,笑得直颤,说你是聪明过头了,我买一个 干啥?我自己给自己打电话?那倒是真的烧包了,还烧得不轻呢。 男人低着头,脸色戚戚的,眼里净是忧郁,说桃花你不晓得,我在外面是多么 想念你们,不晓得爹的病是好是坏,哪时一口气上不来,去世了连面都见不到;不 晓得娃娃们听不听话,会不会扭倒脚跌伤腿,有个三灾两病;不晓得你是不是好好 的,我晓得你好强,病了也要硬撑着的;不晓得圈里的猪得没得病,房子漏没漏雨, 我经常在半夜里会惊醒过来,会被噩梦折磨得魔魔怔怔的。你说,有个手机多好, 哪怕花点钱,十天半月通一次话,我这心也放得下了。听了这话,桃花心里又难受 又感动,出门在外的人,心里永远是悬着的,悬在空无虚渺的半天云里。 男人见她难受,说别难过了,我一年半载回来一次应该高兴才是,来来来,你 拿着手机我打电话给你,说着他拨了手机的号码,桃花手里的手机响了,手机里发 出一串优美的鸟鸣。这鸟的鸣叫使桃花想起门前灿灿的桃花,雪白的梨花,漫山遍 野的杜鹃花。桃花说这鸟的叫声怎么和门口树林里的鸟叫是一样的呢。男人说我这 个手机的叫声和你那个手机的叫声是一样的,听到这种叫声,我的心就在实处了, 我就仿佛回到家乡,回到你们身边。男人让她把手机贴近耳朵,她笨拙地做了,耳 里就听到男人声音。这声音尽管有些涩有些滞,听着还是真地一样。男人边讲话边 退到院里,那声音依然一样的真切。 桃花激动得两眼发光,脸颊绯红。桃花说顺良我想你,男人说桃花我更想你。 话说完了男人已走进屋里,桃花把手机收了,抱住男人又亲又啃。桃花是太想男人 了,一堆湿柴,从春晾到夏,从夏晾到冬,早就是燥得冒火星的干柴了。 那一夜,老鹰坪家家的房子里似乎都在颤动。那一夜,寒冷的严冬溪流淙淙, 花朵吐蕊树摇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