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上还是春寒料峭、白雪皑皑,山下却是麦苗青翠、桃红柳绿了。桃花穿着厚 厚的衣服,裹着桃红的头巾,走到山下的坝子就觉得热了。她在清澈的河边洗了把 脸,又用一块竹片刮净鞋上的黄泥,浇着水把鞋帮上的泥洗干净了。桃花是爱干净 的人,也晓得爱惜自己,但山上的环境太差了,日子过得苦,想爱美也爱不起来。 她在清清的河水里看了看自己,身上尽管穿着厚厚的衣服,但身段还是好的,身上 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腿也是修长的,只是戴着桃红的头巾穿着厚厚的棉衣就显得 土了,就看不出身段来了。可山上不戴不穿怎么受得了呢?前几天还暖暖的,桃花 也绽了,杏花、李花、梨花也开了,山上是红红的白白的好看,可一场寒风,一场 大雪,山上又冷得让人发抖了。桃花摘去头巾,让一头长长的秀发飘露出来,这样 人就好看多了。 镇子在坝子中间,桃花过去是来过好多次的,那时还在当姑娘,经常随人来赶 场,来看露天电影。那时的镇子只有一条长长的破旧的街,两边的房子歪斜,门窗 豁牙咧嘴,赶场的天热闹倒是热闹,但没有多少东西,都是卖自己地里种的山上采 的东西。现在的镇子变化太大了,老街已被围在后边,成了年老色衰的弃妇,新街 长长的宽宽的,平整的水泥地面,两边净是两三层的砖混小平房,沿街的门面都是 店铺,都装了铝合金的帘门,都有巨大的招牌,还有霓虹灯。这里的门面卖啥的干 啥的都有,而且专业化。卖糕点就卖糕点,卖药品的就卖药品,卖衣服的专卖衣服, 杂货铺似的店面少了。她沿着街把镇子走了个遍,这有些浏览的味道了。走完一遍 又认真走第二遍,这一遍她就是择其重点地走了。她为公公买了好些药,卖药的很 热心,帮她推荐这样那样的药,那些药都有奇效。她问价,嫌贵,想想公公咳得喘 不过气的样子,还是忍痛买了。她又为姑娘和儿子各自买了东西,但这次她就不那 么慷慨了,连跑了几家,比较了价钱,比较了质量,开始讨价还价。讨价还价她是 有经验的,也有耐心,反正下山来了,总要买到称心又便宜的东西。她还走进一间 卖化妆品的门面里,里面的化妆品种类繁多,五花八门,她是搞不清爽的。店里清 静,看得出来这里的人是不会多的。看柜的姑娘看见进来的是个背着背篓的山区妇 女,就失了热情,管自打自己的手机,任她去看。她是爱美的,做姑娘时也是村里 的俏女子,也爱收拾打扮自己,就是指甲也是涂过的,当然不是现在的各种颜色的 指甲油,是用指甲花捣碎了用瓜叶裹的。成了家有了负累,也就没有心肠打扮自己 了,现在丈夫在外打工挣了点钱,但她也不敢买贵的。她问看柜的姑娘有没有“百 雀灵”,“百雀灵”给她留下了很深很美的印象,订婚时男人送过一盒,她小小心 心地使用了很久,直到盒子干净得一片银白,那盒还是保存了很久。想起男人时, 拿出来摸一阵嗅一阵。那看柜的姑娘连听也没听说过“百雀灵”,问哪里产的?是 不是名牌?听说是以前供销社卖的,只值一元多一盒的,姑娘就鄙夷,说那玩意儿 可能我奶奶还有,可惜我奶奶死了,要买也买不到了。桃花脸腾地红起来,心里的 火也升起来,看来镇上的人真的是看不起山里的人,难怪杏花要赌气买一堆盒装牛 奶回去了。但桃花也就是在心里生气,她才不会干赌气的事呢,她定定地看着那姑 娘,直到把那小女孩看得不自在走开了,她才从柜上选了一瓶价格不算贵的香水, 选了一盒护肤霜,把钱拍在玻璃柜面上,昂然走出去了。 把东西买好后,桃花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但她不放心充电的手机,刚刚坐到卖 凉粉摊子的小凳上她就站起来了。她一进镇子,就忙着找到专门充电的那间门市, 把手机交给那个老板。老板胖胖的,原来是个修钟表的,没有多少钟表好修了,他 改了做五金加工,又别出心裁地经营起为手机充电的生意。这个生意对他来讲是顺 手做的,反正不影响他做其他,把插头插上手机就行了。桃花把手机交给他,他说 你是老鹰坪的?桃花惊奇,说你咋知道我是老鹰坪的?他说不通电的山区村没得几 个了,来充电的老鹰坪的人最多,而且一充就是几个。桃花看着他分别把手机的插 头插好,有些不放心,说大哥请你看管好这些手机,千万别丢了,我是帮别人带来 充电的。她想起别人说的镇子里秩序乱小偷多,心里有点慌慌的感觉。胖胖的老板 说放心,敢来我这店里偷东西的贼还没生出来。你看我这里净是硬家伙,随便拖出 一样就将他劈个半死。桃花看他店里到处都是钢管、角铁、铁扳手、大榔头就放心 了,想那贼也是凡身肉体,经不住铁家伙的。 她匆匆赶到充电的五金门市,心里慌慌的,这真是莫名其妙的慌,没有来由的 慌,手机在到处是铁器的店里会被偷么?那老板一身横气,健壮得可以举起一头猪, 眼鼓鼓的斜愣着,那小偷敢进店么?尽管如此,她的心还是真慌,她是觉得这手机 是太珍贵了,老鹰坪的每一家心都是掰成两半的,一半在山里一半在山外,靠了这 手机把两半距离远的心连起来了,没有这手机,心的另一半也就失去了。 还没过店门,桃花远远地就瞧见躺在铁角架上的三个手机了,三个颜色不一样 大小不一样厚薄不一样的手机,横三斜四地躺在那儿像顽皮的蹬了被子的娃娃,各 自睡朝一头。她放下心,情形仿佛出远门回来,见到自己在一张床上的孩子,心里 疼疼的痒痒的也定定的了。胖胖的老板见她这样子,说你呀把心放回去,手机在这 里不会丢的,丢了,我包赔。桃花说不是赔不赔的事,没得手机你不晓得留在山里 的女人心里多急,心悬悬的猫爪撕扯一样烦躁呢。说着眼圈有些红了。胖胖的老板 叹口气,说也是,出门在外,谁家不是这样呢,我是离家近,要不然还不是一样。 小小心心将手机用手巾包好了,桃花把它们装在身上。装的时候她多了个心眼 儿,分开装,自己的装在内衣的一侧,另外两个手机装在内衣的另一侧,三个手机 把她的身子硌得不舒服,硬硬的像长了肿块,但她觉得踏实。 出门来,街上的人多了起来。镇上尽管变新式了漂亮了,但它仍然改不了乡土 本色。镇子仍然赶乡场,男人说外地叫赶集,听着多贴切。桃花说还是赶场好,听 着舒心,镇子逢三逢五逢七赶场,赶场是很热闹的,过去热闹现在仍然热闹。很多 农民不纯粹是买东西卖东西,纯粹就是为了凑热闹,把赶场当成一种消遣一种享受 一种活动。已是中午时分,人流就像四面八方的山溪水汇聚起来了,镇子就窄了、 瘦了。桃花背着背篓走得慢慢的,她不敢东张西望,不敢在一个地方多停留一分钟, 她怕这骤然而来的洪流把她卷倒。不,具体地说是怕把身上的手机卷走。她走得紧 紧张张畏畏缩缩的,手还下意识地抬起来,手臂贴在胸部的两边。这样就容易惹人 注意,一个妇女的胸口本来是鼓鼓的,加上手机体积,就显得鼓得不正常了,让人 觉得她是刚刚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钱,用山里人的警惕紧紧地护在胸口上。 这样就引起了小偷的注意,小偷年纪不大,二十岁或者还不到二十岁吧。穿得 整齐穿得体面,羊毛绒紫红色的线衣,外面是一件白色的西装,宝蓝色的牛仔裤, 看样子还是名牌呢。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耐克高帮的运动鞋。留着小分头,挺帅挺有 份的小伙子,像镇上才工作不久的干部。瘦而体面的小伙子发现目标,小伙子目光 锐利,具有职业的敏锐,他见桃花这样子,就断定她胸口那里有货。农村的尤其是 山里的女子,有了钱或有点重要的东西,总是揣在她们认为最敏感最可靠的部位, 总是这样的紧紧张张小心翼翼,她们极力想掩饰极力想保护好钱或贵重东西,但恰 巧最容易露目标。那些暴发了的老板,用个编织袋或黑色塑料袋提了大捆大捆的钱, 像提一捆白菜和大葱一样随意相反谁也不会在意。 桃花是感到有人在盯梢自己,这种感觉是一种本能的直觉。她其实并没发现什 么,她连前边和两边都不敢认真去看,咋还会去看后面,这种感觉越强烈她越紧张, 两只手胳膊更加弯向胸口,更加用力地压住鼓鼓囊囊的地方,她想这样的姿势,是 谁也不可能把她胸部两侧的东西偷走的。 突然,那个瘦瘦的体面的小伙子跑了起来,他好像被人抢了东西或被人追杀似 的慌张,他跑得紧张而慌乱,一下子就撞在桃花身上了,撞得重重的,撞得她打了 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上。她才开口骂你眼瞎啦,着人偷了还是着人抢了。那小伙 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干净体面的小伙眨眼不见了,桃花捡起被撞落在地下的背篓,还好,背篓倾倒 了里面的东西都在。将背篓背上,她才发现胸部空空的,里面硬硬的硌人的东西不 见了,桃花急得眼发黑,冷汗涔涔流下来了。她慌乱地在胸口抓来摸去,带着哭腔 叫手机,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到哪里去了?周围的人围过来了,他们问咋了,咋 了?啥没有了?看你这样急。她说我的手机不在了,三个,三个手机呀。天哪,这 咋办呀,这咋办呢。有人说你咋有三个手机呢?再摆阔的人也不会玩三个手机呀。 她说我帮村里的人带来充电的,要不我咋会有三个手机。有人说肯定是山区的了, 大妹子你是老鹰坪的吧?桃花说我就是老鹰坪的,我们村不通电,有人下山就带来 一起充电了。 桃花急得哭起来了,桃花原来是想忍住不哭的,在这人潮似水众目睽睽的地方 哭,是很丢人的,桃花好歹还读过初中,好歹在村里还算个模样俊俏、爱干净讲面 子的人,她不能像有的山里女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哭泣,那些女子卖猪的钱丢了,称 盐打煤油买衣服的钱丢了,会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哭,哭得眼泪鼻涕乱流,哭得抽 抽噎噎气绝声衰。她们一哭起来就没有止住的意思,开头是为丢失的钱哭,这些钱 倒真是从她们肉里抠出来的,来得真是不容易,一分钱一分血汗呀,咋不叫人伤心 呢。哭开了头,她们还会想到钱丢失的结果,公公怪婆婆怨,男的咆哮向死里逼, 怪她窝囊怪她无用。脾气暴躁的还会拳脚相向骂声不绝,她们哭起来真是哀怨凄楚, 揪人心肺。围观的好心人会不断地劝慰,为她们出主意想办法。围的人会越来越多, 不少人是来看热闹的。桃花丢不起这个人,桃花哭着从人群中穿出去,她快快地走 着,边哭边走。有人还是紧紧盯着,劝她到镇里派出所报案,劝她快些追一阵,看 看刚才那人能不能找到。大家都说手机肯定被那贼偷了,故意跑来撞她,让她分心, 趁机将她身上的手机偷走。桃花相信他们的分析,这分析是合情合理的,可贼一溜 烟就没在了,镇上的赶场天人太多了,镇子又不大,他们随便朝一个出口跑走,就 找不到了。镇子周围有土丘,有小河,有密密麻麻的树,有或分或聚的村庄,随便 找个地方一藏,鬼头上去找。 桃花原想走过镇子,找个清静的地方哭一哭,理清自己的思路。她现在大脑里 是一片空白,木愣愣的。有种天塌地陷大祸降临的感觉。三个手机,连同自己的三 个手机啊,这可不是小数目。老鹰坪太远太偏僻,山高崖险,道路险阻,那里气候 寒凉霜冰严重,土地又少又分散,全是挂在陡坡上岩缝里的地,地里出的粮食连填 饱肚子都难。老鹰坪也有山货和土特产,但拿不出去。养一头猪,耗尽心血省吃俭 用,总算养大了养肥了,却拿不出山去。要把猪拿到坝里镇上卖,须得请几个壮汉 杀了抬下山去,猪像坐滑竿一样坐着,人呢要分两拨轮流着抬。抬到山下镇里,还 要等卖完才能回山,去的人又要吃饭又要住店,折腾下来能赚多少钱?老鹰坪的人 是不敢乱花一分钱的,一分钱他们都看得眼珠子大。这几年好些了,男人们熬不住 都到外地打工去了,他们省口落牙攒下点钱来,老鹰坪的女人手里才有了点钱,那 钱在她们看来是很大的了,可放在城里人手里算啥钱呢?他们苦一个月的钱只够人 家喝一瓶茅台或五粮液呢,三个二手手机的钱,加起来就是一笔大得很的数目。 桃花快步穿过人群,桃花听不进人们好心的劝慰。她心里乱麻麻沉甸甸的,她 心里装满了天大的沉重,这沉重仿佛是老鹰坪后面的崖陡然坍塌了,将村庄将人将 牲畜全部埋住了一般的沉重。她茫然地不停地走,走出镇子走过土丘穿过树林来到 了河边。在河边她就停住了,水对人有永远的亲和力,悲伤也罢沉重也罢欢乐也罢, 人们都爱到水边。在水边坐下了,她才感到无望和茫然,感到绝望和悲哀。她先是 放下背篓在背篓里认认真真地翻捡起来,她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了,把所有的 东西每一寸每个地方都摸遍了都没有手机。人在无望时做的事是茫然的,怀有侥幸 心理的,企图在茫然地翻捡东西时发现自己丢失的东西。那结果自然是知晓的,但 她接着在自己的身上乱翻起来,连外裤也脱了,外衣也脱了,绒衣也脱了。这个季 节河边的风仍然是凉的,甚至有些砭人肌骨。但她是没有感觉的,她本能地在自己 身上乱摸起来,连私处也没放过,这是一种焦急状态下的无序动作,她的摸索和翻 捡自然是叫人绝望的。但在她绝望得望着绿莹莹的河水发呆,以至于恍惚间想跳水 的时候,她看见就在她身边的河堤上有一个手机!这手机的形状和色泽她是熟悉得 不能再熟悉了,这是她的手机。她眼睛霍地亮了一下,心里有了感动和震撼,她捡 起了自己的手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细细地摩挲,那手机有她的体温和气息, 仿佛就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她想这可能是偷手机的人觉得 这手机陈旧破烂把它扔了,他们不知道这手机对于她来说有多么大的价值。她想或 许另外两个手机也会被他们扔了呢,老鹰坪女人的手机都是二手机,再好也好不到 哪里去,他们可能会觉得拿去卖也卖不到多少钱,而留着用呢又没有多大价值。她 心里一下有了希望,她收拾好背篓里的东西,将它背上背,她开始了艰难的寻找。 她哪里知道,她的手机其实就是刚才自己茫然无绪出于本能的翻捡,从她的怀里掉 出来的。手机充好电,她就像出门时多了个心眼儿,分别把两个手机装在胸口的两 个地方。她的手机其实被偷了,只是再高明的小偷也没有天大的本事,把两个口袋 里的手机同时偷走,那是一瞬间的事啊。她的这个手机被拈出来了,掉下去了,掉 在她的腹部,她的内衣是扎在裤子里的,这样在她刚才茫然乱翻,脱了衣裤后掉在 地下的。 找到天黑,她再也没有找到第二个手机,她几乎把小路上河堤边田埂上的每一 寸地都找遍了,她是执拗的坚韧的,这种执拗和坚韧源于生活的磨砺。她找了根棍 子,把每一蓬草每丛荆棘每个坑凹每个隐蔽的地方都找遍了。在一个无法过去的鱼 塘边,她在对面看到了一点发亮的东西,小小的体型很像是手机,她想会不会被丢 到那里了呢?她被巨大的希望膨胀着不顾及鱼塘的深浅和水的冰凉,冒险地穿过鱼 塘,好在这个鱼塘没有在干底时被人挖陷的坑凹,这个地方的人在鱼塘干的时候, 都有在塘底取土的习惯,深深地刨个坑。否则她就没命了。但她冒险到了对岸,在 那蓬将她的脸划了好几道血痕的荆棘丛中找到那“手机”时,那“手机”却是个酷 似手机的盒子,不晓得是装什么食品和药品的,她气得把那盒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狠狠地跺了几脚,跺得瘪瘪的以后,她又捡了起来。她小心地将那瘪瘪的盒子慢慢 恢复到原样,那样子,仿佛又找到了希望。 天黑定了她才返回镇子的,她是确信找不到手机了,才拖着疲惫沉重的身子返 回镇子的。镇子是什么?镇子是希望,是归宿,不去那里去哪里呢?此时的镇子, 灯火辉煌,一片光明,与四周黑漆漆的田野相比,镇子就是光明,就是希望的岛屿 了。 在黑暗和冷峻的田野里,冷风带着冬天的寒意飕飕地吹着,但桃花不觉得冷, 相反使她迟钝而又麻木的头脑有了清晰。桃花想杏花和茶花的手机是没有了,没有 了怎么办?答案是没有疑问的,必须赔。山里人是讲信用的,不管什么原因,只要 把别人的东西丢了,千方百计剜心割肉也要把别人的东西赔掉。可怎么赔,这对于 桃花是天大的事了,老鹰坪确实不是人在的地方,地少又都不出产,霜冻又严重, 一年的庄稼连肚子都混不圆,加之又在高山悬崖之上,高山的艰难是人人都知道的, 上一趟老鹰坪要脱一层皮。别说县里的领导,就是乡里的也没有几个上过老鹰坪。 政府倒是动员过让他们搬迁的,搬迁到一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地方。可他们故土难离, 日子再艰难也舍不得离开世代生活的地方。老鹰坪人家手里的一点钱,都来自外出 打工的男人们挣的那点血汗钱了,那钱少得可怜,攒在她们手里比心尖上的肉更疼。 买两个手机的钱,对她就是天大的数字了。 可丢失了别人的手机是不能不还的,这手机对老鹰坪的女人来说是命根子,男 人在外干的都是重的危险的活计,钱挣得不多,命却是系在一条细细的线上的。杏 花的男人是钢筋工,工作相对安全一点,但有一次他的脚被裸露在外的钢筋扎了个 口子,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呢。他们还有患癫痫病的儿,手机对他们来讲是很重要的, 做钢筋工的男人得到家里的消息,才能安心地做工。茶花家就更离不开手机了,茶 花的男人在外地的小煤窑挖煤。小煤窑是啥?是装活人的棺材,每天进去了要活着 出来才算又活了一天。这些年小煤窑屡屡出事,茶花只要一听到小煤窑出事的消息, 那些天准是疯了一样,丢下家,管他娃娃们有吃无吃,房子有人看没人看,疯了一 样冲下山来,直到把准确的消息弄清,才大病一场似的在镇里的小旅社睡个天昏地 暗,缓过气力才慢慢爬回山里去。有一次,她下山四五天后才回到山里,那几天娃 娃饿得吃生的。关在圈里的一头架子猪,实在饿得受不了拱开圈门跑了,她回来在 山上找了两天没找到,气得狠狠地打了两个娃娃一顿。打完了,看着一身被竹片打 得淤青的娃儿,又心疼得抱住娃娃哭得嗓子沙哑,眼睛通红。茶花能离开手机吗? 离开手机,茶花就三魂少了两魂,茶花就连活也活不下去了。 每天临睡时,茶花的手机都会嘟嘟嘟地响三声,茶花也不去接手机,这是她和 男人约好的信号,只要手机响三声,她就知道丈夫平安无事,她也就不用回电话, 这样做是为了省话费。听到那三声嘟嘟嘟的叫声,茶花和娃娃就可以高枕无忧,安 然而睡。 可是,手机却被偷了,说好今天充完电回去的,可她现在还在镇上茫无目的地 走。桃花心里那个急呀,她真恨不得把小偷捉来宰了杀了才解心头之恨,她恨不得 小偷突然出现在面前,只要他们愿意还手机,她宁肯给他们下跪,宁肯让她拿出身 上所有的东西。实在不行,只要他们交出手机,她宁肯把身子给他们。为了手机, 她啥都可以付出的。 可是,灯光闪烁的镇街上,此时此刻不要说小偷现身,连行人也都极其稀少。 这是乌蒙高原上的小镇,高原的气候原本温差就是极大的。中午热得可以穿单 衣,早晚北风一起,人就冷得像掉进冰窟窿里了。镇子里的人都缩回屋里去了,就 着暖暖的炉子喝茶看电视,过得满惬意的。白天热闹非常的小镇,赶场的人纷纷走 了,就像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细流,堤一溃又向四面八方流去了。桃花茫然,她 头脑空空地在街上走,她不知道要做什么,不知道到哪里去。走到镇子的边缘她又 折回来了,她知道她不能走向黑暗里去,黑暗将把她吞噬。回老鹰坪是不可能的了, 就算是白天,她也不能回去了,回去怎么向杏花和茶花交代呢?她怕看到杏花失望 的眼神,怕看到茶花愤怒的样子。茶花会因为手机的失落而歇斯底里的,没有手机 的日子她会失魂落魄,丢失手机她会把她撕碎咬烂的。就算她们不这样,她的良心 会安宁么?她能让她们把悬在心上的顾虑丢掉么?茶花每天晚上听不到手机的嘟嘟 嘟的声音,她不犯病才怪。 桃花是在闻到一阵饭菜的香味后肚子才痉挛地疼起来的。事实上,桃花中午就 没吃饭了。中午时忙于买东西,忙于去看手机充电没有,原本是打算去吃碗凉粉的。 镇子里的凉粉碗大量多,一碗凉粉就可以吃得饱饱的,她是不敢吃其他东西的,能 填饱肚子就行。谁知手机被小偷偷走了,要说这也怪茶花那张乌鸦嘴,还没出门她 就讲了不吉利的话。桃花这时心里恨恨的,又怪自己多事,谁都不愿意理茶花,茶 花是讨人厌的人,偏偏她去沾惹她。这不惹出事来了,她把肠子都悔青了。 她被饭菜的香味吸引着,脚不由自主地走到那家还开着门的馆子。馆子里的灯 亮亮的,两个餐馆的人正在打扫卫生,厨师正在炒菜。一般来说,馆子里的人都是 在最后才吃饭的。这时吃饭的客人都走了,桌上和地下都一片狼藉,他们收拾好了 才能吃饭。馆子的老板忙乱之后蹲在门口吸水烟袋,这是他一天最惬意的时光。他 早就看见了桃花,看见这个目光呆滞,面色悲戚的女人在街上游来游去。桃花不知 道她到底在镇上的这条街游了几次,但这个老板是看见了的。老板晓得她就是被偷 了手机的那个女人,中午他也挤在人群中看见过她。他知道这事对一个山区妇女来 讲是件很大的事了,每个赶场天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每个赶场天都有被偷了钱或东 西的女子。她们大多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很绝望,哭得很悲伤,有的甚至会以 头撞地,有的会哭得昏天黑地,天黑了都不从地上爬起来。这个被偷了手机的女子 却不同,她只是被人击晕了似的朝镇外走去,她不需要人们的劝慰。这样的女子就 会更危险,她把积郁和焦虑埋在心头,往往会做出很决绝的事。 天黑之后,他终于看见这女子失魂落魄地出现在镇子里了。出现就好,出现就 说明她在经过痛苦的煎熬后没有选择轻生。他看见她在镇上像个没有灵魂的僵尸似 的游来游去,他没叫她,叫她也是无用的。让她去游,直到游得游不动时她终归是 会停下的。这不,她朝饭馆这里游过来了,晓得肚子饿了。这就好,这就可以慢慢 地劝她了。 老板让她坐在靠里的一张桌上,老板让厨师给她煮了一盆白菜豆腐汤,素的, 又炒了个回锅肉。价钱不贵,实惠,热汤热菜,有荤有素,饭是尽管吃的。桃花木 然地坐着,尽管木然她的肚里却是一阵一阵的痉挛,那沉睡的麻木了的饥饿感被饭 菜的香味唤醒了。桃花在麻木中清醒起来,桃花想就是天塌下来,也要先填饱肚子 ;就是地陷了,也要勇敢地面对,只有吃饱饭才有力气来想办法。 这时,桃花的手机响了,桃花兴奋起来,桃花在心里祈求,让小偷或者是捡到 手机的人把手机送回来吧,她要当面谢他们,她要尽最大的可能报答他们。匆忙间 掏出手机,一接却是男人,男人问她咋个慢吞吞地接电话。往次手机一响,她立即 就接了,这次桃花掏手机掏了很长时间,又默默地祈祷。听见是男人,她紧张起来, 说话也不顺溜了。本来,男人是主心骨,她是该把手机丢了的事告诉他的。但她又 不愿让男人分心焦心,两个手机那得要多少钱呀?男人见她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心 里发毛了,出门在外的人最怕的就是家里有事。家里有事,插上翅膀也飞不回来。 男人声音严厉了,问到底发生了啥事?快说你快说,你不要让我急死呀。桃花的眼 泪刷地流下来了,她知道男人此刻的心情,但她又不能说,说了让男人更焦心,她 带着哭腔说没得啥事,你不要乱想。男人说没得事你哭啥?我都听到你抽鼻子的声 音了。你快些说,是不是老爹病重了?是不是娃娃惹祸了?桃花也急了,急中生错, 她说没有啥事,真的没事,虎子和张寡妇的儿打架了,把人家的鼻子打出血来了, 刚才被我揍了一顿。虎子是他们的儿子,丈夫一听放下心了,丈夫说这小杂种越来 越不听话了,该揍,你叫他来我给他说话。桃花机灵,她说跑了,趁接电话的机会 跑了。你也不要生气,我会教训他的。 接完电话,桃花没心思吃饭,刚才饿得背贴胸的感觉没有了,面对热气腾腾香 味四溢的饭菜她又发呆了,她在想这可怎么办?男人这个电话提醒了她,男人一听 她的声音不对劲都这么焦虑,如果杏花和茶花的男人打电话来,接不到电话时,不 会急疯么?尤其是茶花,原本说好今晚要回山里去的,但现在她还在镇上,她没有 手机不知会急成啥样呢?弄不好,今晚会连夜连晚地从山上下来找她,听不到每晚 那三声手机声,她会急疯的,桃花知道茶花的性格,哪怕摔下岩去她也要下山的。 桃花急得哭起来了,哭得很绝望,哭得很伤心。她不知道怎样应付今晚的事, 她害怕茶花会连夜连晚地赶下山来,那时该咋办呀? 饭店老板过来了,他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看见饭店里的人都呆呆地看着 她,眼里充满同情,但不知怎么办。他想他不能再沉默了,这是个好心又忠厚的人, 他也是从山上搬到镇里做生意的,知道山里人的艰难,他放下水烟筒走到桃花面前, 自己拉了条凳坐下,他说妹子你的事我晓得,手机被天杀的小偷偷走了,这事放在 我身上,我也会急得跳河哩。可事情出了急也是急不了的,要面对现实。你说说看, 你现在最大的困难是啥?说出来大哥帮你分析分析,能帮的我一定会帮你,你相信 山里人说话是算话的。桃花泪花涟涟地看着他,人在危难时一句好话也会让人感动 的。桃花说大哥我被偷的手机是别人的,你是晓得的,山里的女子手机丢了就是丢 了魂了,接不到电话,她们会急疯的。桃花把杏花、茶花的事说了,尤其是茶花的 事,她说得更细,她说今晚见我没回山里去,茶花会不顾一切地下山来,山高岩险 的不出事才怪,你说这事咋办? 老板又把水烟筒吸上了,没事他爱吸水烟筒,有事他更要吸水烟筒。水烟筒里 的烟雾一阵弥漫出来遮住了他的脸,水烟筒的咕咕的声音,更让桃花心烦意乱,她 烦躁得简直想撞墙了,想抽身走人了。这时,老板开腔了,他说这事是该好好合计 合计,手机丢了是麻烦事,手机丢了引出来的更是麻烦事。这事我看要分个轻重缓 急,凡事先忙急的,哪点火大灭哪点。他又吸了一气水烟筒,才说我看呢,眼前最 急的事是先稳住那个茶花,她要下山来这事倒真的麻烦了,摔伤摔死也未知,即使 不出事人一来你就脱不了身了,一场抓打是少不了的,又哭又闹折腾起来你是吃不 消的。我看呢,这事……说着他又吸起水烟筒来了,桃花急得眼出血,说大哥你讲 嘛,该咋做呢?老板抬起头,说我看呢,只能出此下策,先稳住她再说。桃花问咋 稳住?他说你有村里其他人的手机号没有?桃花说有。他说你打一个电话上去,就 说你在镇上得急病了,绞肠痧,被人送到医院了,要几天才出院,让人去跟茶花说。 桃花想这倒是一个办法,可请谁去呢?茶花和村里人不和,平时是话也不讲的,谁 愿意去说呢?老板听了她的话,说不碍事的,谁和谁没有点磕磕碰碰,在危难时大 家都会伸出手的。桃花想这怕是真的,村里人心眼儿小,可都善良,谁家有了过不 去的坎儿,大家真会伸出手来的,就是那一次茶花下山去,她家的猪圈起火了,是 娃娃玩火引起的,村里人见到烟火,不都提着桶提着盆赶去了么?晚一点茶花家的 正房都会被烧了,茶花回来后是很感激的,她一家一家去说道谢的话,可事情过后, 为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她照样和人家争吵。桃花说就和杏花嫂讲,她大大咧咧有事 不往心里放。 桃花先拨了杏花家隔壁的荞花的电话,请荞花过去把手机拿给杏花,她有急事 讲。荞花过去了,拨了电话桃花要讲,老板说你别忙,这得我来讲。你先用病歪歪 的口气讲一句就得了。果然,桃花开头讲了一句就哽噎了,就哭出声来讲不下去了, 老板接过电话,老板煞有介事一句一顿地说我是镇医院的陈医生,你们村里的桃花 得绞肠痧住进医院了,她一直哭,说有急事要告诉你们,她说她一时回不来,带来 充电的手机也不能及时带回,对不住你们。那头杏花说陈医生你告诉桃花,哭啥子 哭,得点绞肠痧就哭哭啼啼有啥出息,我生娃娃难产都没哭过一声呢,不要让镇里 人笑话。你告诉她家里的事不要操心,我会替她管,只是那个茶花,这贱人家我实 在不想去。老板一听急了,说桃花就是为这事急得哭,你不去就没人去说,桃花说 她男人在小煤窑上班,生死一张纸,每天接不到电话那个茶花就会急疯。桃花说家 家的男人在外面,家家操心,你不也一样吗?杏花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说好嘛, 我去讲,要不是看在他男人面上我才不耐烦去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