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妹出了信用社,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她哭得不藏不掖的,因为这是在异乡, 没什么人认得她,更何况,纷纷扬扬的雪花模糊了人的视线。本来,早晨她和李贵 从雪龙沟出发时,高高兴兴的,他们打算把两万块钱续存完后,用这两年得来的一 千多块利息,下顿馆子,给爱喝酒的父亲买点五香牛肉和卤猪舌做酒肴,给儿子买 个玩具手枪,给母亲买几斤酥软可口的点心,然后再置办一台录音机。雪龙沟自从 通电后,很多人家买了录音机,弥补了没有电视的缺憾。那时他们的钱刚进银行半 年,不舍得提前支取,而不多的现钱用于日常开销了,所以没买。家里的老人孩子 眼馋别人家的录音机,常去人家串门,蹭听的。所以当这笔存款终于瓜熟蒂落,利 息脱颖而出时,李贵和黑妹,都没主张买洗衣机,因为家里人个个勤快,茶余饭后 就把衣服洗了。而有了录音机,等于在家里搭了一个戏台,想让它什么时候开戏就 什么时候。为了买录音机,他们还特意问了家人,都想听什么,好把磁带顺带着买 了。儿子说要听童话故事,父亲说要听相声,母亲呢,喜欢黄梅戏。李贵,他钟情 的是二人转。而她自己,只想买盘空白磁带。她要录门前树梢上鸟儿的歌唱和树下 公鸡啼晨的声音,要录入夜时蟋蟀的叫声和水边的蛙鸣;要录开春时屋檐的滴水声、 羊归栏时“咩咩——”的叫声以及猪“欻——欻——”的吃食儿声。在黑妹的心中, 这都是人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当然,她还想录录父亲的咳嗽声和母亲呼唤孙儿的声 音,有一天他们不在了,听听声音,总比去坟上哭好啊。此外,她还存了点坏心思, 想悄悄录上一段夜里和李贵的欢娱声,等他们岁数大了,动弹不了的时候听。 黑妹迎着风雪,想着李贵这回不是在家里,而是当众奚落了她,哭得愈发凶了。 李贵在她身后的呼唤,其实她是听见了的,可她不想回头。她怕一时忍不住,会和 他当街打起来。那样,塔里亚人就有热闹瞧了。 李贵在雪龙沟,被人称为“李怪”,因为他做的事情,往往是沟里人不做的。 远的不说,就说这个鼠年吧,就有两桩事让黑妹跟着他遭人讥讽。五月份汶川大地 震的时候,因为雪龙沟没有募捐点,李贵竟专程奔赴塔里亚。他不顾黑妹的阻拦, 从鸡舍里捉了四只下蛋鸡。结果他到了设在塔里亚医院的红十字会后,人家说什么 也不肯接收,说是捐赠物品不能收活物。李贵没办法,去菜市场卖母鸡,结果被工 商局收费的给抓住,说他非法经商,罚了二十块钱。四只鸡,他最终卖掉三只,得 到的一百零五块钱全都捐了。晚上他搭着长途车回雪龙沟的路上,还怀抱着一只鸡。 他一路睡着,那只鸡呢,也没闲着,把憋了一天的蛋,生在了他温暖的怀抱中,一 时成为笑柄。还有,八月初,北京奥运会开幕的前几天,李贵就跟小孩子盼来了年 似的,美滋滋的。他挨家挨户地问,谁愿意跟他一起进城看电视直播的开幕式?说 是中国人自己办的奥运会,这辈子可能只经历一回,不能去现场看比赛,再错过开 幕式太可惜了。那正是农忙和采摘杜鹃叶的时节,没有不忙的人家,所以没谁响应 他。最终,八月八号那天,只有他一个人去了塔里亚。他背着干粮和水,不舍得住 店,用半斤猪头肉和一瓶二锅头,疏通了在种子公司打更的老头,容他在那儿看了 开幕式的直播,并睡了小半宿觉。打更的不敢多留他,因为公司经理神经衰弱得厉 害,常常五六点钟就起来了。经理起床后遛街,路过传达室的时候,往往喜欢透过 窗口往里看上一眼。所以凌晨五点,太阳刚冒红,李贵就被打发出来了。他漫无目 的地在街巷中穿行,不知不觉,走到城边。因为缺觉,他犯迷糊,看见一户人家的 门口摆着口黑糊糊的箱子,便一屁股坐上去,想打个盹。其实那是养蜂人刚搬出的 蜂箱,他每天早晨都让蜜蜂晒晒太阳的。结果养蜂人搬起第二只蜂箱,还没走出院 子,就听家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幸好蜂箱的四柱是用钢筋固定的,所以李贵 并没有把它坐烂,不然倾巢而出的蜜蜂,围歼的就不仅仅是他的屁股了。养蜂人不 是刁蛮之主,虽说自家的蜜蜂受了惊,折损了一些,但他同情这个自称是沟里来的 人,没让他赔偿。结果那天搭长途客车回去的李贵,屁股肿得连裤子都穿不住了。 幸好黑妹做的那条花裤衩又肥又大,不然他就得光着屁股了。李贵没法坐下来,只 得像只蛤蟆似的,趴在客车的机器盖子上,让开车的顾大烟袋和同车的旅客笑了一 路。所以,李贵因看奥运会开幕式挨蜇这件事,不光雪龙沟人耻笑他,与他同车的 二岔沟和三岔沟的人,把这消息也带回了各自的地方,在沟里传遍了。当黑妹看着 穿着一条大花裤衩,猫着腰,撅着屁股,步履蹒跚地跌进家门的丈夫时,气得她一 瓢接着一瓢地喝凉水,也浇不灭心中的怒火。她一连多日不和李贵住一个屋,说是 不愿意和傻瓜睡在一起。 黑妹在雪龙沟,就算是美人了。因为沟里人看待女人的美,与沟外人的眼光是 不一样的。首先,女人要丰腴,瘦骨嶙峋的女人没男人得意,说是一把摸过去都是 骨头,会想着往灶坑填,当柴烧了。其次,女人的脸庞要大,显得富态。其三,女 人眼睛不能太小,他们认定那样的女人心眼儿也小。其四,嘴唇要厚,这样的女人 生性敦厚。其五,耳垂最好如满月,又圆又垂,据说这样的女人能让家里仓廪殷实。 其六,胯骨要宽,这样的女人好生养。这些被雪龙沟人总结出的女人的优点,黑妹 占全了。她唯一的缺憾是,脸过于黑了,而且唇上的汗毛过重。当年惦记黑妹的男 人,有好几个。可是黑妹偏偏嫁给了比她小两岁又比她瘦小的李贵。她选李贵,看 上的是他的家世和聪明。李贵自幼丧母,他父亲是雪龙沟的民办教师,没有再娶。 黑妹虽然勤快,但有个嗜好——贪图懒觉。若家里有个婆婆,她得起早做饭,就不 能那么随心所欲了。没母亲的李贵,在这点上与黑妹的生活节奏合了拍。再说了, 李贵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李贵受的教育自然比别人要全面。小学毕业的黑妹,对 比她文化高的男人,怀揣了一份敬意。李贵爱读书,有的人读书读成了呆子,李贵 却是读出了智慧,这点雪龙沟人无人不晓。比方说他不是兽医,可牲畜害了什么病, 找到他,没有看不明白的。再比如他在自家园田辟出一小块地,自制了一个风向标, 竖在那儿,并插秧似的,插了几根温度计,用最简陋的方式,结合观察到的天象, 竟然能预测出天气走向。所以,李贵要是在初秋预报今年霜冻来得早,雪龙沟的人 就会提前收秋。他的推断很少有失误的时候。像李贵这样的男人,黑妹又怎能不爱 呢?黑妹嫁给李贵时,公公还在。黑妹生下孩子后,公公去世了。所以,命运最终 让李贵成了上门女婿。黑妹很知足,李贵顾家,孝敬岳父岳母,对她百般体贴,对 孩子无比疼爱。她唯一不喜欢的,就是他太爱关心国家大事,并以此奚落黑妹和那 些不闻世事的雪龙沟人。在黑妹眼里,一个农民,把自己的小家过好了,就是对国 家这个大家的关心。小家都好,大家不也就太平了吗?李贵对她的说法总是嗤之以 鼻,说她是井底之蛙。所以大家叫李贵为李怪时,黑妹觉得一点也没冤枉他。李贵 信誓旦旦地说,他儿子长大了,他会让他先参军,当几年兵,培养出了男子汉气概, 然后再考大学。黑妹都想好了,真要是到了那一天,她就以死相逼,她不信李贵会 不要她的命,他是多么喜欢她黑红的脸庞呀。黑妹本来叫凤美的,结婚后,李贵硬 是把她的名字给改了,说她黑得好看,该叫黑妹,于是雪龙沟人也跟着那么叫。打 那儿起,李贵用的牙膏,就是“黑妹”牌的了。若是黑妹与李贵闹了小别扭,无论 什么时辰,李贵都会往牙刷挤上一点黑妹牙膏,刷啦啦地刷牙。本来事端就像那点 雪白的牙膏似的微不足道,可是李贵这么一刷,事态就如牙膏泡沫一样膨胀起来, 扩大了,黑妹认为李贵这么做,是报复行为,她会呜呜哭着说:“你这是想把我刷 没影儿了,好再娶一个!”李贵那时就会放下牙刷,涎着脸凑到黑妹跟前,大张着 嘴,让口腔的清新气息熏着黑妹的脸,然后说:“这么好的黑妹味儿,我哪舍得让 她没影儿啊。”黑妹就会破涕为笑。次数多了,黑妹明白了李贵这么做,其实是和 解的表现。可是事到临头,当李贵“噗噗——”地往外吐黑妹牌牙膏泡沫时,她照 例还是生气,好像不这么冤枉一下李贵,日子就没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