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美国带队休主动要求朗读,当我听到自己的文字以另一种声音出现时,有种时 空恍惚之感。第一个发问的是诗人欣玉,这是不是你把你的诗集名为《我被我的眼 睛带坏》的原因?我说是。欣玉说,你能不能给我们更为详细地讲讲“菩提”是什 么意思?我说“菩提”一词译自古印度语(即梵文),用以指人忽如睡醒,豁然开 悟,通达真理,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等。我知道,因为这个回答,我又要做一次狐 狸了。接着西川老师问我,你怎么看待“水至清则无鱼”。我说,还是有鱼,只不 过是另一种我们看不见的鱼。 大家哑然。 事实上当翻译选中这篇短文时,我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得到翻译认可,担 心的是我知道这是一个大暴露,而一个暴露了的作家意味着给自己贴上标签,不好 玩儿。这也许就是小时候每每向爹和娘问问题,爹和娘每每回答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的原因。现在想来,让人好生感动。 六月问,今天全世界的人都要滚锅盔吗?美国人也要滚锅盔吗?日本人也要滚 锅盔吗?啊我把你压(阿尔巴尼亚)人也要滚锅盔吗?毛里求死(毛里求斯)人也 要滚锅盔吗? 五月说,那当然,不但全世界的人在滚,而且…… 我看你而且个啥。 不想五月滚豆子似的说,而且全银河的人都在滚。 六月用一个响屁表达了对五月姐的佩服。 连屁都在滚,五月抢先回答了这个问题,又有些后悔。这本来是爹回答的一个 问题。就回头看了爹一眼。 哈哈,现在把灯笼点着吧。爹说。 小时候,父亲常用一个词“照灭”,他说,人的心里要有一盏灯,一盏长明灯, 任何不洁的念头只要一升起就要照灭,这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是防漏防腐防偏的关 键。“照”怎么能够“灭”?当时不懂这个词,及至年长,这个词就出味儿了,接 下来是佩服,继而五体投地了。 六月把火柴一划,灯笼里的灯就醒了,灯笼里的灯一醒,夜就醒了,夜一醒, 路就醒了。六月回头看了一眼五月,五月整个背上是一个锅盖一样的锅盔,就像一 个红军女战士。再看,又不像了,像个什么呢?还是像新媳妇。怎么女孩子骑在马 驹上就像个新媳妇呢?六月又看爹,爹就像个新媳妇她爹,爹怀里的羊羔就像是新 媳妇她外甥。六月又看马驹,马驹倒像个新郎官。如果马驹是新郎官,我呢?六月 想看一下他自己,可是看不到。六月的心里就有了一个遗憾。如果他是五月就好了, 就可以看见他,就可以想啥时看他就啥时看他。可是,他又如何变成五月呢?当然 要把鸡窝里的鸡打飞。然后呢?还要编一个辫子,还要穿上花衫子,还要……可是 既然自己变成五月,那么六月就不在了,六月不在,五月又在哪里看六月呢?六月 被自己搞糊涂了。 一天晚上,爹躺在被窝里给我和姐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问爹孙悟空是 不是最有神通?爹说不是,最有神通的是佛,佛的神通是漏尽通,什么意思呢?并 不是漏光才能通,而是把所有漏的可能全消灭完才能通;就像一个水管,如果有沙 眼,就不可能让水通过去,因为它有漏;就像一个桶子,如果桶底有缝儿,水就装 不满,因为它有漏。现在想来,写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假如我们在途中不停地漏, 又何尝不是在玩蒸沙成饭的游戏?而古人用沙做漏,真是再智慧不过,他让我们看 到非永恒的光阴就是这样行走的,他提醒我们寻找永恒时间,可是我们却是那样的 不情愿。 而现在,我就在一望无际的沙中,也在一望无际的漏中,包括我的这些有关漏 的念头。 东方动时,四面八方的人到山头,四面八方的牛羊到山头,四面八方的灯笼摆 在黄土香案上,四面八方的小脑瓜映在灯光里。 会长清了清嗓子,神情庄严地点燃了主烛。然后手捧一束檀香,屏息点燃。向 着祭台跪了,吰吰吰地诵唱:良善民上山来双膝跪倒。 众人哗地一下齐齐跪了,合唱: 良善民上山来双膝跪倒。 会长领唱: 金炉里点着了十炷信香。 众人合唱: 点着了,点着了,十炷信香。 会长插一炷香,唱: 一炷香烧予了风调雨顺。 众人合唱: 烧予了,烧予了,风调雨顺。 会长插第二炷香,唱: 二炷香烧予了国泰民安。 众人合唱: 烧予了,烧予了,国泰民安。 插第三炷香,唱: 三炷香烧予了三皇治世。 众人合唱: 烧予了,烧予了,三皇治世。 …… 三皇是怎么治世的?六月问爹,爹示意六月不要分心。六月这才发现,今天的 爹和平时是不一样的。六月从爹的脸上看到了一个空,一个无比坚决的空,铁板钉 钉的空。 骆驼竖着身子攀峰时,我的脑海一片空白。“高空”这个词蓦然闪现在眼前, 只有“高”才能“空”。伸手摸一把天,天空就留下我的五道指痕。 依次,会长向黄土香炉插了十炷香,唱了十句词,信民附和,依次为: 良善民上山来双膝跪倒, 金炉里点着了十炷信香; 一炷香烧予了风调雨顺, 二炷香烧予了国泰民安; 三炷香烧予了三皇治世, 四炷香烧予了四海龙王; 五炷香烧予了五方土地, 六炷香烧予了南斗六郎; 七炷香烧予了北斗七星, 八炷香烧予了八大金刚; 九炷香烧予了九天仙女, 十炷香烧予了十殿阎君。 绕过一个沙丘,天哗地一下亮起来。再看眼前的沙漠,就像一面巨大的绸缎被 面。丝绸之路,原来如此。 接着,会长把一面上面写着“报答神恩”的大红绸匾披在众神位的身上,然后 长腔拖地:一叩头。 只听刷地一声,山头上就垂下了沉甸甸的麦穗。 二叩头。 谷穗。 三叩头。 糜穗。 叩头一毕,三声罄响,就有一种声音的波浪在山头上荡漾开来,在无边无际的 天地间留下一道道涟漪,也在五月和六月的心上留下一道道涟漪。 在五月和六月心上留下涟漪的还有“报答神恩”四个大字,那是爹的杰作呢, 爹为了写这四个字,专门到集上买了新毛笔、新墨汁、新衬纸;爹为了写这四个字, 把身子洗了十遍,把脸洗了二十遍,把手洗了三十遍;爹为了写好这四个字,用旧 毛笔在报纸上演习了四十遍,用新毛笔在新衬纸上演习了五十遍。 现在,这么多人对着它磕头,怎不让人自豪得脚心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