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米囤儿来找我的时候,我刚吃早饭。小米囤儿的家就在我们家西院,每天早 晨他都来找我。有时候我还没洗脸呢,他就来了。因此父亲动不动就瞪着眼睛说我, 你早起一会儿不行?弄得我很狼狈,也很烦。我告诉小米囤儿,你走你的,老是找 我干啥?可小米囤儿不走,一直等着我吃完饭,然后跟着我往三里地以外的学校走。 我比小米囤儿大三岁,他一直叫我小哥儿。走着走着,小米囤儿就说,小哥儿,咱 们跑吧?我说,要跑你不会跑?小米囤儿就不吭声地跟着我走。我迟到,他也迟到, 就像我的影子。 我和小米囤儿在一个混合班里上学。我五年,他三年。小米囤儿长得瘦小,一 直坐在教室第一排。从后面看过去,小脑袋,细脖颈儿,背诵课文时摇头晃脑的样 子,就像一只光腚子小麻雀。小米囤儿上课很用功,学习好。老师不但常常表扬他, 还把他的作业本在班里让其他同学传着看。不是五分,就是一个大大的“好!”当 然,小米囤儿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有一次,一个女老师很生气,问他为啥把铅笔 尖修得像针似的,字又写得像小虱子?小米囤儿站在那里,半天才嘟哝着说,省本 儿……女老师看着小米囤儿,啥也没说,她扶着眼镜低下头去,然后摆摆手,就让 小米囤儿坐下了。 小米囤儿家里很穷。但他爸爸却是我们村里唯一的“富农”,名字就叫余有富。 为此村里还开过一次批斗会,斗过他。村里人本来没想要斗他,都是老邻旧居,再 说了,每天早晨人家都是不言不语地到各家各户挑大粪,还不让村长记工分,很知 道自我改造,挺老实的一个人,斗人家干啥?但是贫宣队员老仁不让。他说这不是 老实不老实的事,关键是一点儿行动没有,上头不让。那就斗吧。那天晚上,村里 的男女老少全去了。生产队里只有一间屋子,招不下,就在房檐下挂一盏马灯,所 有的人都坐到地上。只是余有富反背着双手,弯着九十度的腰在前边撅着。 一片沉默中,妖精三站起来,提了提裤腰说,我先斗吧。人们都愣愣地看他。 妖精三开始发言,他说解放前他爹给余有富他爹扛了半辈子活儿,还挨过余有富他 爹的大耳刮子,到死了,连口棺材都买不起……说到这儿,妖精三说不下去了。老 仁只好把话接过来,他说,揭发得好啊,贫下中农同志们,大家想一想,一个扛了 半辈子活儿、还挨过耳刮子的人,为啥到死连一口棺材都买不起?这不是剥削是什 么?这时妖精三在一边开口了,他说,不是!我爹他好抽大烟儿……人们一听,没 乐死。 接下来,其他发言的人也是揭发不到点子上。有的说,过去家里一没有吃的, 就得到余有富他们家去借;有的说,当时给余有富他们家耪地的时候,吃的不是黏 糕就是豆包,还有粉条子炖猪肉,可劲儿造,那叫顶劲!越说越不像话,这还咋斗? 老仁泄气地说,今天就斗到这儿吧,散会! 后来,村里人再没有批斗过余有富,倒是我们一些半大小子在放学的路上批斗 过一次小米囤儿。事情是由李结实提出来的。李结实长得五大三粗,比我们高半头, 平时他总是喜欢指挥我们干这干那。他掐着小米囤儿的脖子,说你这个富农羔子, 不斗你一次,你就不老实!他让小米囤儿猫着腰站在一个土坎上,还在他的脖子上 挂了两个书包。当时,我发现小米囤儿低着头翻着眼睛找我,眼神中的意思我明白, 他希望我阻止。但是我却一声没吭。这是我的错。后来小米囤儿就哭了。小米囤儿 爱哭,村里的一些大人喜欢逗他,哎,你们看,小米囤儿哭了,哭了……他就真的 哭了;又说,你们看,小米囤儿笑了,笑了……小米囤儿也哭了。我们都知道小米 囤儿爱哭,就没当回事儿。这时去大队开会的李栋过来了,他是队长,也是李结实 他爸,脾气不好,好动手。他二话没说,上前给了李结实一个脖溜儿,还不解气, 又在屁股上踹了一脚。吓得我们一溜烟全跑了。第二天,我以为小米囤儿不会跟我 一起上学了。可是我刚吃饭,他就来找我了。天天如此。 这一次,小米囤儿却是来找我挖甜草的。 甜草,是辽西人的一种叫法。后来我才知道,它的学名是甘草。《现代汉语词 典》里是这么注释的:甘草:多年生草本植物,茎有毛,花紫色,荚果褐色。根有 甜味,可入药,又可做烟草、酱油等的香料。以前我不知道这些,大概村里人也不 知道,它“又可做烟草、酱油等的香料”吧? 我们只知道甜草是一种药材,能卖钱。还知道它分两类:一种是须子,一种是 草;草又根据粗细分成一二三等。须子六分钱一斤,一等草两毛一,二等草一毛七, 三等草一毛三。不过,地区不同可能价格也不一样。听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还 有人专门贩卖过甜草,在辽西一带收购,然后用大货车运到南方去卖,发了不小的 财。我们那时候不行。收购甜草的地方只有乡里的供销社,还不是常收,一年只收 那么一阵子。而且收着收着就叫停了,不要了,这才糟蹋人呢。没卖掉的甜草基本 上就算瞎了,晒干了不收,挖坑埋上也不行,一场雨过后全烂了。没办法就只好扔 在院子里,任凭鸡刨猪拱。有时候,大人孩子的也嚼上一小块儿,或泡水喝,很甜, 却不知道是败火还是上火,一连几天滋的全是黄尿。 前几天,村里人突然得到一个消息,说供销社收甜草了。 这消息是妖精三去打煤油的时候带回来的。当时人们还不信,说妖精三是瞪着 眼儿胡呲。第二天一早,有人到井台去挑水,发现妖精三扛着铁锹从他家房后的院 墙豁口跨出去,直奔西梁,这才相信收甜草的事是真的了。随着这一消息的不胫而 走,全村的人都兴奋起来了。在那种只挣“工分”的年月,平时除了能从鸡屁股里 抠出几个小钱来,挖甜草,算是通过劳动能够直接兑换现钱的唯一方式。也就是说, 人们可以用卖甜草的钱,稍稍宽裕一下拮据的生活。比如买盐,买煤油,给孩子添 置一些上学的用品。奢侈一点儿的,还可以称上几斤肥肥的猪肉,炼一坛子荤油, 能吃上半年……谁不兴奋呢。当时,正是少有的几天农闲时间,孩子们也是刚刚放 了暑假,于是,村里的强壮男人和一些半大小子都相继从家里走出来,扛着铁锹上 了西梁。 西梁离村子有五里多地,属于无人居住区,大小不一的山丘连绵起伏,一直滚 到了天边。平时,除了附近村子里的牛倌、羊倌在这里相隔很远地骂一骂山头儿, 荒凉空旷得连一只鸟都没有。现在就不同了。我们到了山上一看,到处都散落着像 舞蹈一般挥锹劳作的身影。 在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是宝顺叔。他快六十岁了,耳朵还聋,跟他说话那叫 费劲。一次我和小米囤儿在上学的路上碰到了他,他问你们两个干啥去?我喊着说, 上学去!他侧着耳朵听了听,说,噢,我还以为你们上学去呢。 年龄最小的就是小米囤儿了。他十二岁,个子又瘦又小,站直了,才和铁锹把 一般高。妖精三一见他就乐了,说个小鸡巴家伙,你挖得动吗,你爹呢? 小米囤儿说,去生产队干活儿去了。 干啥活儿? 倒粪…… 倒什么粪?又没人斗他,这才是扯淡呢。妖精三泄气地说。 小米囤儿他爸可是挖甜草的一把好手。主要是他有力气,能翻窝子。他总是找 一片长势强壮又密集的甜草秧,先在旁边开出一溜深槽,然后一排一排地往外扩展, 说白了,就是与倒粪的方式差不多。不同的是,随着窝子越翻越大,最终那片甜草 不管是须子还是草,都会被他一网打尽。这样几个窝子翻下来,横七竖八的甜草在 地上扔了一大片。晚上回家的时候一看,谁也比不上他挖的甜草多。 此外,妖精三也是挖甜草的好手。说来奇怪,一看秧子,他就能判断出它有没 有草。他还会找“地皮露”——瞅准了一棵甜草秧,往往是一锹下去,一个草疙瘩 就露出来了,他却不急于把它挖出来,而是先“晾”着,然后去找下一棵。我们来 到山上的时候,他在一个山坡上已经“晾”了十几棵这样的草。 我们就不行。一棵壮实的甜草秧,须子也很粗,却常常追到一人多深也不见草。 也有的时候,刚挖几锹,看看须子挺细的,不像有草的样子,就放弃了。妖精三发 现之后,歪着头看了看,用铁锹拨弄一下,然后一锹下去,就会挖出一个草疙瘩来。 他嘿嘿一乐,看了没?这就叫捡落蛋儿! 三叔,你怎么知道它能见草呢?我们问他。 妖精三说,你们不知道吧?我能看地三尺! 又说,有草的秧子,我往那儿一站,它就会冲着我笑…… 显然,这样的经验对我们毫无帮助。我们尝试了半天,发现所有的甜草秧都一 样,你觉得它笑,它就笑,你觉得它没笑,它又不笑了。小米囤儿迷惑地问我,小 哥儿,三叔是不是在骗我们?我装成很懂行的样子说,别听他的,该怎么挖就怎么 挖。 小米囤儿从没有挖过甜草,也不会挖。开始他就靠在我的旁边挖,他不知道这 是一种忌讳。挖甜草不能扎堆,得散开挖。你离别人太近,就会影响人家翻窝子。 当然,除了小米囤儿他爸,很少有人翻窝子,因为翻窝子至少要多付出一倍以上的 力气。我们都是选一棵挖一棵,打独坑儿。即使这样也不行。甜草这东西有个特点, 它的须子会爬,也只有几根须子在地下爬到一起,突然结成一个疙瘩,疙瘩下面连 接着的就是草了。如果两个人离得太近,挖着挖着,须子爬到了一起,那算谁的草 呢? 小米囤儿是听话的。知道这些之后,他就跑到离我很远的地方,还问我他在那 里挖行不行。在得到我的答复之后,小米囤儿便开始挖起来。远远看去,他的动作 很兴奋,也有点儿心急,挖几锹,就会蹲下身去用手到坑子里抠一抠,看下面是不 是见草了。一旦见了草,他就激动地冲着我喊,小哥儿,我这里见草啦!即使这样, 一天下来,小米囤儿才挖了十多棵草,都是小拇指般粗细的末等草,其余全是须子。 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把草和须子隔开,分成几小把,再捆成一大捆,插在铁锹把上, 往肩上一扛,我们背着落日的余晖,下山。 到了村子,小米囤儿却不回家。我们家有一杆秤,他让我帮他称一下他的甜草。 一称,草一斤多,须子是二斤半,还不及我的一半多。小米囤儿有些羞涩,接着却 又很知足的样子,计算起他的草能卖多少钱,须子能卖多少钱,用这些钱能买几个 算草本、几个田字格……算来算去,小米囤儿龇着小虎牙乐了,他说,小哥儿,明 天咱们早点上山行吗? 这样的情形一连持续了两天。 第三天,小米囤儿就出事了。 应该说,那一天,小米囤儿的运气非常不错。上午他就已经创了自己的纪录, 挖了十多棵草,而且最粗的两棵能够得上二等。小米囤儿很高兴,也很有成就感。 中午的时候,我们把甜草埋起来,跟随着那些大人们到山脚下的一条深沟里吃饭。 那里有阴凉,有大如碾盘的石头,还有一脉泉水沿着蜿蜒的沟底活活地流……因为 西梁离村子很远,为了节约时间,我们每天都是带上饭在这里吃。饭都差不多,无 非是棒面饼子,咸菜疙瘩。奇怪的是,同样的东西,在野外吃起来却很不一样,让 人感觉到满沟堂子都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味。因为天气炎热,吃饭时,所有的人都 光着膀子,有的甚至把裤子也脱了,精赤条条地坐在石头上,像是一群原始的山民。 吃完了饭,我和小米囤儿躺在一块平展的大石头上,很快就睡着了。挖甜草是 个累活儿,只要歇下来就觉得全身酸痛,再不想动弹。成年之后,每当白天特别劳 累的时候,夜里,我总是梦见我在不停地挖着甜草。梦境里的甜草横七竖八,又粗 又壮,我不停地挖着……直到累得两只手又酸又软,几乎握不住铁锹把了……倏然 醒来,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 小米囤儿也做了一个梦。 那天中午,我们被李结实喊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扛着铁锹往沟上走去了。 我和小米囤儿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从后边跟上去。走出很远,小米囤儿才醒过神来, 他告诉我,刚才他做了个梦,梦见他牵着他们家的毛驴,驮着很多很多的甜草到供 销社去卖,一下子就卖了十块钱。 小米囤儿认真地问我,小哥儿,你说我能卖十块钱吗? 我说,肯定能!去年暑假,我卖了二十多块呢。 小米囤儿想了想说,那太好啦,我妈说,我挖甜草卖了钱,家里一分不要,全 都给我……说完,他又想象着什么似的,目光里充满了憧憬。 回到山上,我们便分头去挖甜草。 没想到,两个小时不到,小米囤儿就倒栽葱死在了他挖的一个很深的甜草坑子 里。事后人们断定,他肯定是扎进坑子里,想看看下边的须子见没见草,没退出来, 憋死了。这是挖甜草的大忌。据宝顺叔讲,他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过,有一个外村的 孩子就是这么憋死的。没想到,一个如此遥远的悲剧,如今竟落到了小米囤儿的头 上。为什么扎进去却没退出来?有的说小米囤儿挖的坑子太窄,也有的说小米囤儿 年龄太小了,人又没什么劲儿…… 那天下午异常燥热,八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暴晒着山野,地上热气扑脸。我不 时地放下铁锹,把双手插进刚刚挖出来的湿土里,才体会到一丝凉快。同时,我不 停地喝水,还是觉得口渴。没一会儿,就把从沟底下灌的那瓶子泉水喝没了。 我想看看小米囤儿的瓶子里还有没有水。 小米囤儿在三十多米外的一个背坡上。我走过去,没看到小米囤儿的人影,只 见一把铁锹插在一堆新土上。到了跟前一看,小米囤儿倒栽葱扎在甜草坑子里,外 边只露着两条赤裸的小腿。像我一样,那天小米囤儿从上到下,只穿了一条裤衩和 一双家做的硬帮儿布鞋。我叫了两声,没有动静。我以为他是故意的,便抓着他的 两条小腿把他拖出来,小米囤儿满脑袋是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大喊了一声 不远处的宝顺叔,让他看看小米囤儿是怎么啦!耳聋的宝顺叔侧过头来木讷地看着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等他终于放下铁锹走过来一看,才突然大惊失色。然 后,随着一阵大呼小叫,山上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 我和李结实跑回村子的时候,小米囤儿他爸正和队长蹲在生产队的粪堆旁边抽 烟。听说了小米囤儿的事之后,他们呼地从地上弹起来。两个五十多岁的人,在通 往西梁的路上,竟把我和李结实远远地落在了后边。 小米囤儿是被妖精三等几个大人轮流背回去的。一路上,队长则像绑架似的一 直挎着小米囤儿他爸的胳膊。 辽西丘陵,残阳如血。 那天傍晚,小米囤儿家的院子里,灌满了炸了锅似的哭声;同时,堆着小山一 样的甜草…… 时间埋去了岁月。 后来,我们村子也被埋掉了。 ——两年前,那里成了一座大型露天煤矿的排土场(我在想,几百年、乃至上 千年以后,或许会有人惊奇地发现,这里曾经是“古人类”居住过的遗址)。那年 秋天,接到民政部门的通知后,我从北京回到了老家。村子里的房屋早已是残垣断 壁。经过两天的认真勘察,选址,我把父母的坟墓迁到了一块新的“风水宝地”, 心里却仍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这时,我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从西梁来到北山。 在一个山洼里,我发现小米囤儿的坟已经被人迁走,只剩下了半个很小的土堆。放 眼过去,土堆上,以及周围的整个山坡都长满了甜草,密密麻麻,苍凉,茁壮,在 秋风中沙沙作响。 我立在那里,往事回到眼前。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小哥儿、小哥儿……”的叫 声——隔着三十多年的岁月,一声一声,把我的心叫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