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韶华易逝,小城发生了很大变化。旧时的县衙门成为县政府。县政府的干部都 穿四个兜的制服而不穿长衫,县长出门坐吉普而不坐滑竿。小城的唯一的公园里, 拆了一座从法国送来的铜像。此像为旧省主席之像,此公戎装打扮,身佩短剑,跨 一匹扬首长嘶、鬣毛怒张的战马。此像一拆,气象全新,这里成为集会场所。会议 主席台高耸,红旗猎猎生风。标语常刷常新,战歌凯歌振奋人心。唯有城边那段城 墙依旧,仍有黄桷树虬枝怒张,纳猎猎江面来风;仍有湿漉漉城砖高耸,泻一脉怀 古之意。 来了工作队,组织这个行业所有人学习。工作队员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 教他们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启发他们 的觉悟,说他们这个行业受压迫受剥削最深。孙长毛抢着发言,说旧社会抬滑竿的 人最可怜,有一次他拉肚子还去抬,脚杆转筋,走路打闪。刘县长那老狗日的嫌慢, 拿起他爹的哭丧棒(文明棍)就给我几棒,现在脑壳上还有疤。孙长毛泣不成声, 引得好几个人都哭起来。陈滑竿瞟他一眼:“你讲的当真?”孙长毛避开眼光: “咋,咋个,不当真?”陈滑竿说:“你龟儿莫哄人,你日嫖夜赌,剩个空壳壳了, 咋个不打闪?”大家“哄”地笑起来。有人说:“孙长毛,你狗日的苦到几文钱, 全塞在黑洞洞里了。不是陈大哥帮着你,你的骨头早就敲鼓了。”众人更笑。工作 队员急了,忙叫静下来。他们就叫陈滑竿发言,原来考虑他有威信,组织运输合作 社让他当头。他却让人失望。陈滑竿说旧社会抬滑竿确实受人欺侮,来条狗只要有 钱你也得抬。那年抬城东门胡四老板的小婆娘,说好五块铜板,到了她只给三块, 还怕弄脏手将铜板放在石坎上。气得我过去飞起一脚,把那臭钱踢得满街滚。工作 队员听得眯眯笑,听他继续讲。他说不过只要勤扒苦做,谨慎做人,有好本事,还 是混得走。日子也自在,天不管地不收,抬起脚满世界走,吃遍天下好饮食,看遍 天下好景致,听遍天下好戏曲。又有别人得不到的好差事,像那回我抬省主席,哪 个不佩服!还得了他的赏钱,还得了他亲手写的字。周四老爷想得省主席一个字, 墨气气都闻不到嘿。他越说越得意,工作队员脸色越来越难看,谢长腿急得眼睛绿, 连连用脚蹬他,他都没有觉察。手舞足蹈,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工作队员再也不能 忍耐,一声断喝:“你别放毒!”才将他惊醒,虽然后悔不迭,还嘴硬:“就是这 样的嘛,不信问他们。”结果被狠狠批了一台,因出身好,世代受欺压,才没定为 什么分子。孙长毛却被提为运输社社长,后来当了税所所长,提个大挎包,装了一 大摞发票,时刻到街上罚款。 不能抬滑竿,陈滑竿就十分苦恼。他迷恋那抬滑竿的潇洒日子,尤其是抬省主 席那段辉煌历史不能忘怀。一喝酒就醉,一醉就大吹特吹抬省主席的往事,众人厌 烦透顶,见他喝酒就躲开。有一个外地人来,他死缠硬磨,硬要请人家喝酒,酒醉 后又不厌其烦地摆那段往事。那是个带眼镜的文化人,一听乐了,正要收集这些轶 事,掏出笔来记。谁知他连讲几遍还不放那人走,害得那人误了赶车,白白丢了车 票。 当陈滑竿从运输社推回那张手推车时,他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月光下,他睁 着蒙眬醉眼,深情地摩挲着皇木滑竿,他像抚摸新婚妻子的胴体,像摩挲新生的娃 儿一样一往情深。夜深了,他才取出红绸,将皇木滑竿层层裹起,又怕绸薄被硬物 硌着,将身上夹袄的棉花掏出,垫在绸子里面。那年头一人一年才几尺布,棉花也 是定量。妻子自己舍不得穿,缝给他穿上。见到七零八落被掏空的夹袄,妻子心疼 得掉眼泪。 从此,他就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忧戚哀伤。他每天默默地低头出去拉手推车, 默默地回家喝酒,神情麻木,两眼散淡无光。 数年后,当年的神童刘进被打成右派,遣返回乡,借住在陈滑竿家里。一天夜 里,刘进发觉有人在院里悄悄走动,便警觉起来。潜至门旁,门隙里见一人抱两根 长棍出去,大惑不解。至院内月华里,见是陈滑竿,心内更疑惑,他这是发啥神经? 只见他坐在黄桷树树根上,像抱婴儿样轻柔地抱着两根长棍,麻木愁苦僵硬的脸上, 渐渐活泛,渐渐出现温馨生动的表情。他轻轻地,细细心心地解开绸子,取出垫着 的棉花,脸上现出灿灿的动人的笑来。啊,皇木滑竿!月光下,皇木滑竿灼灼闪光, 紫气环绕,灵异生动,似乎在伸筋展骨,在低鸣长啸,犹如潜在深涧的两条蛟龙, 随时会脱手而出,腾空而去。陈滑竿一扫麻木晦气呆滞畏葸之态,不光脸上生动, 表情细腻,连已经生锈胶死板结的每个关节,每块肌肉都活泛起来,变得有了活力, 有了感觉,有了灵性。他伸出手掌看了看,在衣襟上来回往返地擦拭;手刚刚要触 到皇木滑竿,倏地又缩回来,屏息凝气,又将手掌伸进内衣贴肉的地方焐着。夜色 已深,寒气渐浓,冻得他嘴角抽搐,全身打战,待手掌已经热乎乎的时候,他才将 手轻轻地摩挲皇木滑竿。他脸上如痴如迷,如醉如酣,沉迷留恋,爱得深沉的表情, 那样纯真,那样专注,使刘进震惊,使刘进感动不已。陈滑竿用颤抖的手、颤抖的 心灵在和皇木滑竿进行生死诀别,天塌地陷似的沉重的情感交流,人哪…… 正遐想,突然见陈滑竿轻轻地放婴儿似的将皇木抬杆放在棉花上。他倏地站起 身来,刷刷地解开上衣纽子,将几件衣服猛地脱掉,甩在树根上。嗬,好一条精壮 强健、生动灵异的汉子,脸色通红,虎虎有生气,浑身肌肉突然变得强健灵活起来。 他轻舒双臂,抬腿踢脚,每个动作,既充满内蕴的强劲力量,又表现出训练有素的 韵律。他将双臂扬起,身子微微前倾,他顺着院子走起方步,走时或急促,或舒缓, 或前倾,或后仰,或颤动,或平稳,不管身子和脚步有什么变化,但两个肩头却平 稳得放得下一个盛满水的瓷碗。这是陈滑竿祖传绝技。他此刻全部沉浸在往昔抬滑 竿的情绪中去了。他脸色红润,神采飞扬,表情丰富,执著专一,洋溢着幸福、舒 畅的神情。刘进心中却涌过一阵苦涩的浪头,他有种连心带肺被人摘去的空茫感觉, 他悄悄地哭了,哭得很哀怨,哭得很伤感。 隔一日,谢长腿带着娃儿来看刘进,随身携了卤猪头肉、卤猪脚和两瓶二曲酒。 刘进拉住谢长腿八岁的娃儿:“这娃儿好俊秀。长大准是读书的料。”谢长腿说: “读尿的书,绣花枕头,一肚子草料。”刘进捡截棍子,在地下写下陈、谢二字, 要连同陈滑竿的儿子叫来认字。谁知陈滑竿的儿子拉住谢长腿的儿子就跑,两个小 崽子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扶住前边的肩头,玩起抬滑竿的游戏,嘴里唱着:“抬滑 竿,过高山;高山远,到开远;高山长,抬姑娘;姑娘姑娘嫁给我,保你有住有穿 不缺粮……”刘进心中不是滋味,恹恹丢了棍子。陈滑竿见到酒,浑浊的小眼有了 光,急急置方桌于树下,猪头肉尚未切好,他已提个猪脚,用牙咬掉瓶盖,咕咕喝 去半瓶。三人围桌坐了,酒过一巡,谢长腿十分感慨,说:“人算不如天算,谁料 得到刘进你会和我等下等人混在一起。”刘进忙说:“谁说你们下等,分工不同嘛。 我不是也干拉手推车的事了。”陈滑竿说:“你这是屁话了,你是公子落难,不同 我们的。到底血脉、衣禄不一样,你还要起来的。”刘进说:“瞎话,我这辈子安 心改造世界观了,不会有啥变化。”说完长长叹息。陈滑竿说:“古戏上说得明白, 皇帝发昏,忠良遭罪;等他明白了,不都重穿朝服,重享荣华么?”刘进慌张: “你别胡说了,再说,我可不吃了。”陈滑竿说:“我的皇木滑竿,夜夜都在吟唱, 何况是人,你哪……”谢长腿打断:“你莫胡扯了,再好的木头也是木头,吟唱个 屁。”陈滑竿已微醉:“你福分浅,听不到。我是夜夜听到的,龙藏深涧啊。”一 番酒话,触了刘进心事,木头尚且沉吟不已,想我背叛家庭,却沉沦至此,恐怕是 命中注定。刚想到这儿,猛地警觉,世界观确实出了问题,真得认真改造了。 刘进学了他们样,也用手捉住猪脚啃,啃得一嘴油腻腻的,醋汁辣椒顺嘴角淌 下来。啃得痛快淋漓。陈滑竿酒已几分,豪兴顿生,全无颓唐神色。讲起第一次用 皇木滑竿抬省主席的往事,神采奕奕,满面生辉,手舞足蹈,不能自已。末了,又 感慨刘进,小小年纪,就敢随省主席坐轿,就敢接匾,何等气度,何等神仪。刘进 涨红了脸,忙说:“莫提它,莫提它,都是年纪幼小,做出的荒唐事。”陈滑竿变 嘴变脸:“荒唐个,那才叫神采,那才叫气度。哪像你后来出外读书,灌了一脑袋 糨糊。”刘进申辩:“不是糨糊,是进步!”“就是糨糊!”“就是糨糊!”刘进 亦酒醉:“就是进步!就是进步!” ……那年暑假,刘县长派陈滑竿和谢长腿去黑峡镇接刘进,从省城到小城的路 在这里断了。刘进当时留着学生头,穿着三个口袋的学生装,提着藤条书箱。陈滑 竿候在旅社门口,恭请少爷上滑竿。刘进腾地红了脸,说:“论年龄,论体力,这 滑竿我不能坐。”陈滑竿垂手而立:“少爷,这是县长派我们来的。你不坐,我们 咋个交代?”刘进犹豫一阵说:“也罢,也罢,不坐也为难你们了。”他手挽皇木 滑竿:“多好的金丝楠木啊,用来做工艺品,可以制出传世之作;用来做栋梁,可 为广厦添色。可惜用来做滑竿,抬些脑满肠肥的官吏。明珠蒙垢啊!”陈滑竿、谢 长腿瞠目结舌。傻乎乎地看着少爷,不知少爷在发什么神经。 平野田畴,山道崎岖,行到一个逼仄的岩脚,刘进见两人汗流浃背,青筋暴起, 脚步打战,就噌地跳下滑竿。陈滑竿虽然感觉到轻松,心中却不坦然。抬滑竿的人, 有人坐着,方好使力,恰像厨师,没有善食的美食家,心中同样冷落。无人抬着轻 飘飘的,倒觉不自在,不自适。刘进伴着他们走路,讲些省城景况。什么学生罢课, 劳工罢工,上街游行;什么平等自由,说浅显点,就是你们再也不抬滑竿,不受压 迫、奴役。陈滑竿正为抬不出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韵致而懊恼,听得不耐烦,抢 白道:“说的比唱的好听,我们不抬滑竿了,你抬?”谁知刘进兴趣陡起,正想体 验一下劳动人民的艰苦生活,抓住滑竿,就叫他上去,自个要抬。陈滑竿急得脸色 煞白,汗流水爬。谢长腿怪道:“你杂种尽说屁话,自古天罩地,没有地罩天。得 了,你坐上去。”陈滑竿更慌:“少爷,少爷,你饶了我吧,打死我也不坐。你再 逼,我只有给你下跪了。”说着就要跪下去。刘进扶住他,长叹一声:“唉,只道 抬滑竿艰难,谁知叫你坐滑竿更艰难哟。” 酒越喝越酣畅,话越说越浓稠。讲到这段往事,三人高兴起来,谢长腿说: “老弟,你和我们前世有缘,命中注定你坐滑竿,我们抬滑竿。我们抬过你两次, 俗话说,三次为定,恐怕还要抬一次。”陈滑竿兴奋起来,一步站起来,像发情的 公猪样亢奋:“你龟儿,硬说到心坎头去了。好些年没抬了,做梦都想抬,有几回 把娃娃家妈蹬醒,她又把我拧醒,梦怔怔都还抬着哩。唉,说句难听话,想抬那个 滑竿哟,就挨、就挨想跟女人睡、睡觉一样。咋个政府准挨女人睡觉,就不准抬滑 竿呢?”谢长腿说:“你龟儿莫要说些难听的脏话,刘进老弟不像你我粗人。干脆, 要抬今天就抬一回,过过干瘾!”陈滑竿大叫一声:“要得,过回干瘾!”急忙趔 趄而去,抬出皇木滑竿,才解完红绸,解完棉花,谢长腿就急不可待地去摸。陈滑 竿一巴掌打去:“揩干净你的鬼手,你手上汤呀油的啥没有。”谢长腿嘿嘿笑,两 只手掌在裤子两边搓麻线样搓。陈滑竿说:“要不得,你那裤子油亮亮,脏叽叽的, 打盆清水来洗。”谢长腿不服气:“你的手还怕干净得很!”“我也要洗。” 接着抬出滑竿身子,将皇木抬扛对穿过去,成了。抬谁?当然是刘进。谁知刘 进闻言,脸霎地白了,冷汗层层冒出,连身子也抖起来:“我,我要去撒尿。”陈 滑竿说:“撒啥尿,夹着泡把尿算啥子,我等不得了。”刘进苦着脸:“你们,不 成……这是害我呀。我在接受改造,还敢寻欢作乐,欺压劳动人民呀!”陈滑竿着 急:“我们自愿的,哪个杂种敢说?快上去,快上去。”说着去拽刘进。刘进死死 抵住,已经带着哭腔:“大哥,你再逼我,我给你脆下了。”说着要跪,慌得陈、 谢二人紧紧搀住。三人各自坐下,气氛一时凄凉起来。陈滑竿一脸苦相,神色极其 黯然。刘进呐呐地说:“哪,抬大嫂吧。”陈滑竿不耐烦扭过身:“抬她?她也配!” 气氛益发悲凉,夜风飕飕吹来,黄桷树叶纷纷扬扬掉下来,坐着坐着,陈滑竿突然 哭起来,哭得伤心,哭得动情,哭得抓心挠肺。朗朗的明月,也被一片厚重云影遮 住。谢长腿忍不住:“刘进老弟,你就让我们抬一回嘛,不要让陈大哥伤心了。” 说着,谢长腿也哽咽起来。刘进心中酸溜溜的,说:“陈大哥如果一定要抬,就先 抬他,再抬谢大哥,最后到我。如果有问题,就说酒醉了,互相抬了玩的。”说完, 拿起酒瓶,“咕嘟、咕嘟”喝起来,完了,抹抹嘴,一副舍生忘死,慷慨赴难的悲 壮样子。 陈滑竿怏怏地爬上滑竿,生平第一次,觉得十分别扭,手该放在哪里?放在膝 头上还是扶住扶手?腰杆该挺直,那次省主席的腰就竹竿样笔直的。可才挺了一下, 就难受得不行。反正浑身不自在,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浑身猫抓火燎受洋罪。 刘进没抬过滑竿,一迈步就合不上拍了。两人走得歪歪倒倒,前扯一下后扯一 下,你往左他往右,你走碎步他跨大步,你弯腰颤动他直挺挺硬推。谢长腿着急: “先出左脚,再出右脚;走成‘风摆柳’,不要‘牛撒尿’。‘观音洒水’‘罗汉 打坐’肩膀搽油,劲在脚后头。”刘进听不懂他的行话,手慌脚乱,刚伸出左脚, 听到号子又换成右脚,刚刚弓下腰,听到号子又挺直起来。左扭右扭,左甩右甩, 一下子撞到墙角,转不过弯来,急出一身臭汗。好在他见皇木滑竿刚要撞到墙,身 子立即前倾,用肩头朝墙撞去,否则,那皇木滑竿非撞断不可。他的肩臂热辣辣刀 剜般疼,但他咬着牙没哼出来。陈滑竿早在滑竿向墙撞去的时候,“噌”地一步跳 下来,气急败坏、凶神恶煞地去看滑竿,一看完好无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 硬将刘进推上滑竿:“上去,上去,你还要跟我学几年才干得成,你以为容易?” 刘进一上去,随兴自然,咋坐咋好。陈滑竿压低嗓一喊:“龙起身喽……”这一声 虽然低沉,但却苍劲而雄浑,声音具有很强的穿透力,金沙江涛,由远而近,铺天 盖地,呼啸而来,惊心动魄,振聋而发聩。谢长腿呼应:“凤抬头喽……”这一声 也极有韵味,犹如深涧蛟龙低吟,犹如崖畔猛虎长鸣,千山万壑,松风大作,沉沉 如天宇雷霆。这一呼一应的深沉而刚劲的号子喊完了,便是春风吹皱的一池碧水, 微澜不惊,迤迤轻漾,风吻桃花,柳拂脸颊,纤草触蹄,秋千缱绻;接着:“蜻蜓 点水……”“白鹤亮翅……”陈滑竿肩头平直,腰肢却一闪一颤,一闪一颤,刘进 坐在上面,如乘莲舟,如摘荷叶;如溪畔垂钓,手臂感到鱼儿上钩的感觉;如放风 筝,风和日丽,纸鸢轻飞;又听得:“白马扬鬃……”“蚊龙出穴……”只见陈滑 竿身子前倾,脖颈硬挺,脚步急促,快捷如风;脚步虽急而不紊乱,前三后四,左 一右二,错落交替,令人眼花缭乱,目迷神奇;刘进只觉耳边呼呼生风,如乘骏马, 高山峻岭,平阜浅岗,河流村舍,急急向后退去;白云拂肩,劲风割面,野花茂草, 成为流萤,星星点点流曳燃烧。又听见:“老牛攒蹄………”“蛤蟆晒肚……”一 听喊,只见陈滑竿双腿并拢,身子猛地向下跌去,在空中甩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惊 魂未定,又见陈滑竿身子向后一仰,后脑勺几乎触地,衣裳被扯了堆在前胸,露出 黝黑的一截肚皮,真像蛤蟆晒肚了。然后又急遽翻转过去,再急遽翻转过来,一翻 一转,险象环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又安然无事,饶有情趣。接着 是“母猪下河”,陈滑竿双腿蹲下,谢长腿两脚笔直,陈滑竿蹲着行走,依然悠悠 颤颤,不偏不倚,连走几遭,面色不改,出气均匀。接着是“乌龟翻盖”、“菩贤 骑象”、“天女散花”、“仙猿摘桃”、“八戒挑水”、“李白醉酒”,等等,等 等。陈滑竿、谢长腿仿佛神仙附体,神采焕发,精神抖擞,不喘不累,心有灵犀。 神感沟通,挥洒自如。特别是陈滑竿,一扫萎靡颓唐之状,犹如新科状元,幸福骄 矜,洋溢挥洒。两人兴致越来越高,劲头越来越足,把几年积下的渴求,压抑的干 瘾,全部释放出来。犹如饥饿之徒,面对满桌美酒佳肴,一扫而光。在偌大院子里, 两人不管刘进苦苦哀求,说头早被颠晕,骨头早就散架,硬把七七四十九套号子喊 过。把抬官员的,抬新贵的,抬老年人的,抬新嫁娘的,抬富家小姐的,过高山上 陡坎的,涉河流过浅滩的,过闹市穿窄巷的,各种各样的套路一一表演完毕。等他 们抬完最后一套套路,第一声雄鸡已经唱晓,刘进被颠得头晕眼花,浑身酸疼,犹 如害了一场病。第二天起不了床。陈滑竿却只是打了个盹,早早起来,打扫了庭院, 又煮熟一锅洋芋,来叫刘进一起去拉手推车。刘进见他气色极佳,听嗓音也洪亮, 说:“累一晚,不多休息一会儿?”陈滑竿说:“算啥子哟,早些年,走六七十里 山路,回来还要听川剧。昨晚硬安逸,硬解馋,当打台牙祭哟。”刘进听他朗朗笑 声,心中却酸酸的,想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