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很快到了第二年夏天,五黄六月,焦麦炸豆。我们豫北平原,这时候可是一年 里最关键的时候,是田野里的高潮。那是什么意义?乌云噙着大雨压着麦子头,麦 子在地里金灿灿地长着,但老人家说那不是粮食:“在地里的,就还是老天爷的。 到了咱家的缸里,才是咱的。” 于是,为了粮食进仓,成为真正的粮食,家家都如打仗一样,忙里忙外,早早 搜罗好了大大小小的麻袋,准备装麦子。一开了镰,就老老少少都上阵。连学校都 给我们农村学生放了麦假,赶着让我们回家出把子力气。收麦子中间,要歇息一阵, 这时候主妇们要做些好吃的:烙油馍,煮鸡蛋,炒豆芽,烧开水,拎到田里,这叫 做“贴晌”。麦子收下,进了场地,开始碾场的时候,也还要“贴晌”。贴晌贴得 厚,干活的人才能更有劲头,才能更勤谨。 叶小灵第一次去地里,不,确切地说,她第一次勉强去地里走的那一遭,就是 为了送“贴晌”。那一天,我——不,不仅是我,我相信和叶家同一块麦田的所有 人都会清楚地记得。那时节,男人们打着赤膊,女人们汗流浃背,原本都正低腰下 气地忙活着呢,忽然听见有人喊:“快看快看,快看哪——” 声音顺着麦浪,一垄一垄传过去,于是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整块田里的 人都停了下来,抬头去看。叶小灵就在这注目礼里姗姗而来。她穿着一身白:白色 绣花长袖衬衣,白色长裤,白色凉鞋,白色袜子,悠悠地骑着她天蓝色的自行车, 行进在乡间的小路上。饭篮子卡在她自行车的后座夹里,她左手握着车把,右手打 着一把绿地儿白花的小花伞。金黄色的麦田衬着她的一身飘飘衣袂,使得她像一捧 游泳的雪,又像一朵旅行的云。 大家都怔怔地看着叶小灵来,又看着叶小灵走。像傻子一样看,又像看一个傻 子。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了很久很久,才开始集中讨论一个问题:这么一个大晴天, 她打着把雨伞干什么?——是,到今天我们都知道夏天打伞是为了防晒,可那是一 九八五年的豫北平原啊。请原谅我们淳朴无知的乡下人民,当时她这把小花伞确实 撑大了所有人的嘴巴。 “小灵,又不下雨,你为什么打着伞?”后来,有人按捺不住好奇,问她。 “挡太阳啊。”她睁大天真的眼睛,“其实戴个帽子也可以。不过伞还是挡的 范围最大。” 麦子收过,种进了玉米。脸上泛着红晕,叶小灵告诉我:“我二姨妈开始托人 给我介绍对象了。” 我把这个消息转述给妈妈,妈妈笑了:“那是,叶小灵不嫁杨树市,谁还嫁杨 树市?杨庄这小庙,哪个佛龛盛得下这座观音?再说,就是把她这座观音盛下了, 谁供得起?” 不知道是谁说过:现实是此岸,理想是彼岸,中间隔着湍急的河流,行动是架 在河上的桥梁。叶小灵的桥开始架了。二姨妈就是喜鹊,要把叶小灵引渡过杨树市 和杨庄村之间这条烟波浩渺的银河。叶小灵开始频频往市里跑动。相亲的日子总是 选在星期天,那时我一般都恰好在家。于是每次去市里之前,叶小灵就要把我叫到 她的小屋里,试衣服给我看。上衣配什么马甲,马甲配什么裙子,裙子配什么鞋子, 鞋子配什么发卡,头发缝劈在中间好,还是劈个偏的好?中间的端庄,偏分的洋气。 口红重不重,粉是不是显得皮肤干?……琐琐碎碎一大堆。我哪儿懂这个?只是当 个观众兼听众,最后看她自言自语地拾掇妥当,出门去了,我才能长松一口气。 自然,相亲回来的时候,她也免不了向我回顾一番相亲的情形,再总结一番经 验教训:哪句话似乎说得好,哪句话似乎说得不合适。她做了什么动作,那个男孩 子什么反应,等等等等。有时候,相亲回来的叶小灵是高兴的。有时候,她是沮丧 的。按说高兴应该是很有希望,而沮丧就是没什么希望,其实不然。最终结果往往 表明,叶小灵高兴的时候,是她比较满意对方的时候,这种情况下,对方却常常不 满意她。她沮丧的时候,是她不满意对方的时候,对方却有可能满意她。总之,无 论是高兴还是沮丧,都是单方面的意思。一个巴掌拍不响,两耳朵就听不见喜炮声。 不过,短暂的沮丧过后,叶小灵很快就会振作起来,她说:“是宝石总会发光。” 没错,是宝石总会发光,可那也得不被泥巴裹着。在杨树市面前,叶小灵被我 们乡村这块大泥巴裹着,就是发不了她想要的那个光。但是她的光在乡村可是有目 共睹,像月亮一样把有些人照得晕晕的。常常的,我会听到邮递员丁九顺响亮的叫 喊声:“叶小灵,拿章!杂志!报纸!还有信!” 这些信,多半都是情书。叶小灵说,有本村的,有外村的,还有的是镇上的。 她把信尾的名字盖住,给我看过那些信,信写得都很抒情。 “小灵,你是我的天使,你是我的女神,你是我今生不渝的至爱。我不知道该 怎么表达对你的爱。我想说,如果你属于我,我会永远珍惜。如果你不属于我,我 会永远祝福……” “小灵,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美。你的美如阳光,照亮了我的生活。看不见你的 日子,都是黑暗的。看见你的时候,即使是黑夜,也是白天……” “小灵,如果是战争年代,我可以为你无怨无悔地流血,可是现在,我能为你 做什么呢?请你给我一个机会,验证一下我对你的爱。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 …” 信纸叠的折痕很深,都快破了。叶小灵肯定看了无数遍。可看了无数遍她也不 能回复。她不能回复这乡村的声音。决不。她享受着乡村对她的单相思,也熬煎着 自己对杨树市的单相思。这是她从小就浸入心魂的爱情,这爱情,如此深刻,又如 此肤浅;如此庞大,又如此渺小;如此丰盛,又如此荒凉;如此不屈不挠,又如此 没着没落。 事情到了这里,叶小灵的病根儿已经有些清楚了,她就是想当个城市人。更具 体地说,就是想成为杨树市的人。作为那个年代的乡下妙龄少女,她既没有门路去 当临时工,也没有晚生几年赶上最初的打工潮,她想要长久享受城市生活的渠道, 除了嫁人,没有别的路好走。当然,乡村女孩子做这种梦的不少,但绝大多数都是 眼明心亮的主儿,晚上做梦白天醒,用自己的手指头把自己的肥皂泡戳破了,就该 干什么干什么。等到闲了,就骑上车,去到杨树市逛一遭,既饱了眼福,又解了心 痒,既不落把柄,又不成笑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做梦做事两不误。 可从没有见过像叶小灵这么傻到家的傻孩子。她一心一意地要当一个真正的杨 树人,一心一意地要把自己贡献给杨树市。那时候,每当盯着叶小灵袅袅娜娜远去 的背影,我就觉得,杨树市是个巨大的宫殿,那个和叶小灵相亲的男人就是个皇上。 叶小灵呢,只是个候选秀女,准备进殿让人挑选。在我们杨庄,她该是最出色的苗 子了吧?还不知道能不能被挑上,当个皇后——不,也许她只是想在这个宫殿里, 当个最一般的宫女。更确切地说,到底嫁个什么人,对她来说似乎是不重要的,只 要那个人不是太差,只要那个人要她。她不是要一个具体的男人来娶她,她是要杨 树市来娶她,要杨树市的公园来娶她,要杨树市的大马路来娶她,要杨树市的路灯 来娶她,要杨树市的高楼大厦来娶她,要杨树市所有响动着的普通话的声音来娶她 ——要杨树市所有城市文明的表征来娶她。 叶小灵的梦做得太深了,一头栽进去,看不出要醒的意思。说句不好听的话, 年纪轻轻的叶小灵,在杨树市面前,就是一个小花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