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年后,我师范毕业回到镇上教书,叶小灵的亲事终于订了下来。 这次亲事的功劳还是她二姨妈的。那个男孩子是她同事的小姑的表叔家的孩子, 在国棉三厂当维修工,一只腿有点儿跛。据说是得过小儿麻痹症落下的,算是半个 残疾。眼下的工作也还是因为残疾才得到的,现在,他因为残疾又要得到叶小灵这 个农村媳妇。一般来说,城市第一等的自然要找城市第一等的,城市第二等的自然 要找城市第二等的。不过若是第一等的误了时辰或是有了什么差错,那就要找第二 等女孩里挑尖儿的。依此类推,第二等一般的可以找第三等挑尖儿的,第三等里最 差的,就可以找叶小灵这种乡村挑尖儿的。这种潜规则,没人说,却都懂,也都执 行得非常森严。 “什么跛,”妈妈说,“肯定就是个瘸子。” “多难听!” “难听还是便宜的,”妈妈说,“只怕难看加难过才是要了命的。” 我们村里的人也都没什么说的,只是叹气。 “唉!” 是啊,说什么好呢?似乎只有叹气。仅就人才来说,叶小灵显然是可惜了。这 桩婚事是跛的,是男方杨树市市民的身份垫平了他的跛脚。可让我们这些乡下人想 不通的是,嫁到了杨树市又能怎么样?不还得吃喝拉撒?不一样上床睡觉?不过, 在这叹气里,惋惜中又有些赞赏的意思。那男孩子脚再跛,也是杨树市市民的脚啊。 别看杨树市离我们杨庄才十里路,来去一趟容容易易的,可要真在那儿扎个窝长久 住,夜里出门就是水泥柱上挂太阳的路灯,回到家就用那种不冒烟儿的什么煤气灶 做饭,没事儿出去看场电影,几步路就是花红草绿的公园,清晨起个早,随便哪里 都能看到老头打拳老太太扭秧歌儿,这样的日子哪是能想过就过上的呢。因此,跛 就跛了,只要不耽误做男人,也就罢了。再说了,人家要是不跛,怎么会屈尊娶咱 们乡下姑娘呢? 说起来,我们村的人对叶小灵的态度,是很有意思的。要说叶小灵这么一心向 着杨树市,对我们村的人的自尊心,自然有一种隐隐的伤害。这不是嫌弃咱们杨庄 吗?这不是嫌弃咱们杨庄人吗?大家心里都这么想。可当她受了杨树市的委屈,比 如要嫁一个跛子的时候,大家就又站到叶小灵这一边,替她委屈了。正如平日里, 仅就村人自己背地里闲论起来,大家都是嘲笑她的。谁家的孩子行动举止略微有些 离谱,让人觉得矫情了,大家就会说她:“你以为你是叶小灵啊?”可若是碰见外 村的人在我们村人面前夸口说他们村的姑娘如何俊俏如何洋气,我们村的人就绝不 服气:“能好过我们村的叶小灵?” “叶——小——灵?”对方往往拖长声音,然后恍然大悟,“就是那个撇普通 话的吧?” ——似乎叫人说嘴,似乎又叫人打嘴。似乎让人怨愤,似乎又让人心疼。似乎 让人喜欢,似乎又让人难过。似乎是一个亮点,又似乎是一个污点。似乎是一个骄 傲,又似乎是一个羞辱。唉,这个叶小灵啊。 “你,真的想好了?”我问叶小灵。 “想好了。先结婚再说。”叶小灵大义凛然,“哪怕到时候离婚呢。” 她居然有这样大的谋算,我吃了一惊,突然觉得理想真是一种邪行的东西,会 让人变得自己不像自己。我明白,叶小灵已经孤注一掷了。此刻,对她来说,成为 杨树市市民就是她的头等大事。那个男孩子再跛,只要杨树市不跛,这桩婚姻就值 得。 下定了心意,跟着就是订婚了。男方先买过了订婚礼,叶小灵带了回来。果然 排场。两身时令衣裳,一身是白色的蝙蝠衫配红色的喇叭裤,一身是掐腰的麻纱灯 笼袖上衣配碎花百褶裙,再配一黑一红两双高跟皮鞋。另外还有两床缎子被面,两 条特号太平洋床单,一块最新款的梅花手表,此外还另有五百块钱礼金。说是还有 食礼,改天由男孩子亲自送上门。完了就去杨树市的饭店里办酒席,订婚。 两天之后,那男孩子上门了。他来时已经到了中午饭晌,街坊邻居都端着饭碗 在我家门口吃饭。平时也都喜欢在外面吃,今天他们格外集中地聚到了我家门口, 那意思很明显,就是要看看叶小灵的娇客。饭吃到一半,只听一阵铃响,一个男孩 子骑着一辆崭新的二八永久自行车就过来了,在车上坐着,看不出个子。穿着件白 衬衫,有些胖。棕黑的面皮,肿眼泡。这人才,说是中等都勉强了。 到了我家门口,他没下车,只是一脚支地,问:“请问,叶小灵家在哪儿?” “那儿!”十几双筷子齐齐地指着叶小灵家的门。 男孩子下车了。其实是不想下车的样子,一直把车点到了叶家大门里,才从车 上下来。他一下车,自行车就有些不稳了,使劲儿趔趄了一下。男孩子连忙踮着右 脚走了两步,才把车支住。然后他就消失在叶家的影壁墙后面。 “唉!”人们交换了一个眼色,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像个坏腿的圆规。”一个小孩子说。 没上过学的老人们一脸茫然,其他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吃完了饭,人们仍一边聚在我家门口聊天,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叶家的大门, 意思还是想再看看娇客。我回屋去了。和叶小灵交情深了之后,我不好意思老是站 在那里看,觉得不厚道。后来我听妈妈讲,那男孩子出门后,看了我家门口这拨人 一眼,有点儿腼腆。叶叔叶婶跟着送客,看见这一拨人,也都有些难为情。 叶小灵没有出来。人们都有点儿失望。谁不想看看此时此刻叶小灵的脸是红是 黑是白是绿。这个站在乡村树上最高枝儿的女孩,因为想当一个市民就被杨树市的 这个跛子踩在了脚下,这是得了面子还是失了面子?叶小灵如果在场,一定在神情 上亮出让人兴奋的答案。 好在叶小灵没让大家失望太久,就在那男孩子跨上车要走的一刹那,她跟了出 来,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袱。人们都吃惊地看着她。之前大家都上叶家看过,那里面 装的是订婚礼啊。这个叶小灵,她想干什么?杨树市不是她的理想吗?难道她要破 灭这个理想? 叶小灵脸色苍白。白得像在一张纸上画着五官。 她说:“站住。” 然后,她把东西往前一送,说:“拿走。” 所有的人都看着叶小灵。 叶小灵一步步上前,把大包袱卡在了那个男孩子的车后座上,然后她飞一般地 跑回了自己家。 后来叶小灵对我说,自从开始提这门亲事,她就一直在犹豫,每去一次杨树市, 她的犹豫就偏向了那个男孩子,而每看到一个走路正常的男孩子,她的犹豫就偏向 了自己。 “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走路,”叶小灵说,“我从没有想到过,他走路是 那样的。” “你们以前不是见过几面吗?” “我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我们坐着说会儿话,然后我先走。我一直都不 敢看他。”叶小灵惨然一笑,“我一直都是自己在哄自己。” “那你以后……”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叶小灵说。我点点头,对她的选择表示赞同,心里 想,叶小灵这样干净的人,本来就不该去做尾巴。尾巴那一块嘛,总是带着臭气的。 哪怕是凤凰的尾巴。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叶小灵是个盲目的理想主义者,像我们斗过嘴 的那个比喻一样:是只晕头鸡。这件事情让我明白:她不是。在某种意义上,叶小 灵在这件事上的表现传达出了“理想”这个词的基本含义:理性地想,想得理性。 当理想以低劣的现实面貌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居然还有拒绝和修改的勇气,这 证明她心里既有理想,也有现实。她的理想虽然在指导着她的现实,但她的现实也 在更正着她的理想。也就是说,我和她曾经把玩过的那两句话其实都是对的:理想 使现实透明,现实也使理想透明。 这件事让我对理想这个东西还有几个小小的认识:一、如果不虚荣的话,一个 人还是不要有理想的好。二、如果实在怕被人骂成猪,那就有个理想吧。不过最好 和我一样,选个个头儿小点儿的。三、选过了就把它挂在墙上当画儿看,不要碰它。 让理想永远成为理想吧。四、如果你一旦手痒碰了它,它不疼,你疼。——注意注 意,这话可不是哪个名人说过的,而是我李二妞自己个儿的心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