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叶小灵显然认命了,开始做乡村姑娘常做的事:打毛衣,学裁剪,喂猪,养鸡, 晒麦子,磨面。也肯下地去做些简单的活计了:去菜园子里锄草,给黄瓜和豆角搭 架,种玉米的时候去帮着撒种,玉米出苗的时候去间苗。当然,她还是那么爱漂亮, 爱干净,每次去地里,最基本的武装是顶着太阳帽,穿着长袖衬衣,束着围裙,还 戴着袖套。在她对自己的精心护理下,她一点儿都没有变得粗糙黑丑,反而因为适 度的锻炼而愈加白里透红起来,像一棵盛开的指甲花。 叶小灵对杨树市死了心,我们乡村的许多男孩子的心就都活泛了起来。这个被 城市歧视的乡下女孩成了我们乡村无与伦比的顶级明星。一到晚上,她家门口的口 哨声就不断。——我们乡间的规矩,喜欢哪个女孩子的时候,男孩子们路过她家门 前都要爱慕地吹一下口哨。有时候,和叶小灵在房间里聊天,听着外面流水般的口 哨声,我就问她有没有相中的人,叶小灵就抿着嘴一笑,不做声,只是翻着《杨树 日报》。没有,我知道她肯定还没有。是啊,在这个地方,有谁能那么容易就走进 叶小灵的心呢? 不过,一家女,百家求。姑娘大了,就是一面旗。叶小灵早就长成了一面芬芳 的旗,她的香气早就醉透了十里八庄。上门说亲的人源源不断,叶小灵见了这个, 又见那个,不知相了多少次。条件好的还真不少,人才好,家世好,房子好,这都 是最基本的。可叶小灵却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没人知道。叶小灵也不和 人说。她只是一次次地相着亲,一次次地拒绝着,要是换了别的姑娘,这么挑来挑 去,大家早就把她的脊梁骨给戳断了,骂她眼皮浅尖,心思飘浮,没有什么正主意, 难有什么好果子吃。但对叶小灵,大家就出奇地宽容和担待,凡说到她,就说: “让她挑吧,可劲儿挑。她不挑人,难道叫人挑她?只要有她相中的,就好。” 果然,叶小灵挑了一茬又一茬,挑了一拨又一拨,只有她相不中的,没有相不 中她的。连我们镇上最大的村的村长托人给他的儿子提亲,也被叶小灵一口回绝, 一次面儿都没有见上。叶小灵说她在集上瞧见过那个男孩子,随口吐痰,胡子拉碴, 拖沓得厉害。那个村长老婆下不来台面,见了我们村的人,就撒气说:“哼,我们 还相不中她呢。屁股胯那么小,生不出儿子。” 这不是典型的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吗?对这个,我们村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回她 :“哪怕人家是个石女呢,反正又不进你们家的门,你也用不着咸吃萝卜淡操心。” 然而,等叶小灵的亲事终于定下来的时候,大家又都吃了一惊。她相中的,居 然是丁九顺。 还真是奇怪。有些人,越是轻易见不着,见了一面,大家还都心心念念地记着。 像叶小灵。而有些人呢,整天在人跟前晃着,大家却都熟视无睹。丁九顺就是这样。 作为一个乡村邮递员,整天见他在乡间穿梭,却谁看他都像个透明人儿。若不是叶 小灵的光照着了他,大家根本不会多看他两眼——不过,多看了两眼就发现,这个 丁九顺,论起人才来,其实还是挺耐看的。细长的个子,细长的眉眼儿,浅黑均匀 的皮肤,穿着邮递员的浅绿制服,见人就笑,不称呼个什么就不开言,既和善又周 全,既忠厚又机灵,是个好孩子。当然了,在邮政所当个临时投递员,也还算体面。 可是,一,二,三,四……高中毕业的叶小灵到底会不会数数儿啊?他家可弟兄九 个呢,为了给他前八个哥哥成家立业,他二老都把仓底儿的粮食挖卖几遍了,家里 穷得真是透透亮啊。这个乡间,哪方面比他强的都大有人在,叶小灵怎么就相中了 他呢? “以前给你看过的那些信里头,有很多是他写给我的。”叶小灵向我坦白, “他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是真的喜欢我。” “这些年,他都一直在坚持读书和看报。还经常练毛笔字呢。”叶小灵又说, “我的《杨树日报》和《读者文摘》也都是他给订的。” 我哑然。这个傻丫头。他给她订了《杨树日报》和《读者文摘》,就等于把杨 树市的城市生活和时尚文明给她了吗? “他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也理解我。”叶小灵接着说,“理解就是最大的喜欢, 最深的爱。” 这话是放屁。三年自然灾害时,我还理解人们煮草根刮树皮呢,可没法子说是 什么喜欢和爱。 但我沉默。对沉浸在爱情里的人,没什么话好说。爱情是另一种病,叶小灵从 那个病里,直接掉进了这个病里:一份报纸和一份杂志代表了一份虚拟的城市生活, 几封情书许诺出似乎可以依靠的爱情未来。对于叶小灵这种爱做梦正做梦几经挫折 梦也还没死的女孩子来说,丁九顺使的这些招数都是撒手锏。——是的,叶小灵的 城市之梦还没死,她只是把它幽闭了起来,并且因为幽闭而格外敏感地珍视相关的 渠道和气息。丁九顺早就送了最合她心意的彩礼,没有比《杨树日报》更廉价也更 适合叶小灵的彩礼了,那些被打败的乡村少年想破脑壳也想不出这样的彩礼来。 以毒攻毒。用最低的成本就获得了爱情的最高效益。这个丁九顺可真够绝的。 不愧上过县一中。 叶小灵要嫁给丁九顺了。丁家人乐得合不拢嘴,村里人吃惊得合不拢嘴,只有 叶叔叶婶悄悄地撅着嘴,又不敢违拗叶小灵的意思。为了怕叶小灵受委屈,他们准 备了丰厚的嫁妆:杨树市最流行的组合柜,装着万向轮的可以推着到处跑的组合沙 发,彩电,冰箱……应有尽有,全套置齐。自行车又买了一辆新的,永久牌。另添 了一个庄户女儿们嫁妆里很少见的书柜。就连男家该备的席梦思床,也是叶家这边 出的钱。——姑娘要躺几十年呢,若是因为没钱就给姑娘凑合一张床,那怎么使得? “往后在一个村里,她过好过歹我们都能知道。也好。”那天,叶婶坐在我家 门口吃饭时,忽然说。 “是啊,也好。”妈妈也连忙跟着说。我们都看出了叶婶眼里的落寞。 背地里,村子里的人们也都悄悄叹气。这叹气里有许多味道,多半是为了叶小 灵。有些欣慰的意思:叶小灵终于名花有主了。又有些笑话的意思:满以为是个飞 鸽牌的,没想到成了永久,挑来拣去连自己村都没走出去,有点儿太窝囊。有些可 惜的意思:这般人才怎么就嫁不到杨树市呢?另有一些意思则是为了丁九顺,有些 羡慕的意思:这傻小子,怎么就这么有福?不用下地去种麦,来年地里捡馒头。— —不,简直就是白捡了个粮仓。有这花花朵朵的女儿替他生儿育女,还有她殷实的 娘家给他垫家底儿,这小子的好日子怎么说来就来了呢?还有一些意思自然是嫉妒 :怎么就便宜了他?怎么就轮不到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