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都说叶小灵现在越来越有意思了。她仍然无论冬夏都穿着熨熨帖帖的衣服,梳 着整整齐齐的头发,腰上仍然束着雪白的荷叶边儿围裙,胳膊上仍然戴着雪白的棉 布套袖,眉清目秀地站在那里。有人来买肉的时候,她仍然是戴上一双雪白的手套, 从案板上的纱盖子底下取出雪亮亮的刀,笑吟吟地问来客:“你要点儿什么?”用 的仍然还是标准的普通话。——这些都和以前一样。和以前不同的是,她越来越喜 欢和人聊天了。当然,用她的话说,这叫沟通和交流。她说她打算向村委会提议, 由她对全体村民进行有计划有步骤分批分次的普通话培训。培训结束之后,还要举 办以“畅想杨庄”为主题的演讲比赛。她说她还想把黑板报变成彩印小报,报名当 然就叫《杨庄日报》,每天一期,村民们人手一份。她说我们杨庄还应该有电视台, 让杨庄村的村民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的形象;她说还应该举办老年秧歌舞大赛,青年 卡拉OK大赛,读书大赛,模特儿大赛……后来,她把这些想法总结成文,题目叫《 我的若干建议》,一共有二十二条,抄录在了肉店外面的大黑板上。 对她这篇文章,妈妈说,我们村的人看也看了,读也读了,议也议了,却都没 有什么反应。 “这些建议不好吗?”我问妈妈。 “好呀。”她说。 “那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冷淡?” “我看你也是迂了。”妈妈瞪我一眼,“这些东西再好,也是叶小灵卖的那些 凉拌小菜,不能当饭吃。咱庄稼人,有米有面才最金贵。整天忙活那些玩意儿,地 早就荒了。” “人家叶小灵就不怕地荒?” “她早就把地包出去了,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我相信,对于叶小灵,肯定还会有些什么东西,是 我所不知道的。因为我没有理想。——是的,即使老天将我拔苗助长,让我嫁到了 杨树市,我依然同以前一样,只是偶尔会有一点点卑微的念头,而没有什么远大的 理想。有理想的人和没有理想的人,当然是不同的。是谁说过:理想是指路的明灯。 是谁又说过:有理想的人,生活永远闪烁着光芒。叶小灵的心里有一盏明灯,因此, 从理论上讲,她和她的肉店自然都应该闪烁出一种特别的光芒。 也因此,每次从叶小灵的肉店门口路过,我都会想象一下她卖肉时的样子:挺 胸平肩,脖颈修长。应该有点儿像天鹅。至于那些肉,怎么说呢?也该有些像天鹅 肉吧。 一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我碰到了刚从杨树市批肉回来的叶小灵。已经很久 没有见到她了,她眼角生出了很多细细的皱纹,脸上搽着厚厚的护肤霜,在耳根那 里形成一个黄白鲜明的断层。——她老了,却还是比一般的农村妇女讲究和精致。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晶晶的,精神很好。我们闲聊了几句,我突然想起问她一个早 就想问的问题:“你当初是怎么想到要摆肉摊的?” “那些年,躲计划生育,不是人过的日子。”她笑了笑,眼圈突然红了,“多 少次,我那大姑娘看见肉摊上的生肉就走不动,问我:妈,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好好 吃顿肉啊?那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等日子安稳了就摆个肉摊,让孩子想什么时 候吃肉就什么时候吃肉。哪怕我的摊子不赚钱,只要能供得起我孩子吃肉就行。现 在总算不亏孩子们的嘴了。还有,”她顿了顿,“不怕你笑话,我想着,要是每天 都批发一次肉,就能每天都去杨树市走一趟。” “挺好的。”我笑笑,说。我知道自己只能这么说。 “是挺好的。”叶小灵也笑了,“我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 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好打量着叶小灵崭新的“大洋”摩托车,夸赞着。在她 摩托车的车篓里,我赫然看见一张今天出版的《杨树日报》,还有一份《读者》— —《读者文摘》早已经改名叫《读者》了。此外,还有一束水灵灵的鲜花,是玫瑰。 ——对不起,此时此刻,我又想起了关于理想的格言:一句是:理想,神圣的美, 你在苦命的人心中萌芽!另一句是:理想,能给天下不幸者以欢乐!没错,就是这 么两句。句末用的都是大棒槌似的感叹号。 一个卖猪肉的农村妇女,她的车篓里居然放着一张《杨树日报》、一份《读者 》和一束玫瑰,她还说她幸福。我的眼前久久浮现着这个情形。这个情形似乎十分 动人。可我只能说,在动人之余,我更多的感觉是难过,非常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