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总之,这个家伙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变得有些神经、神秘、神叨叨。这类 事情经常在他的生活中发生,弄得一些女生都有些害怕他了。不过,他的诗却越写 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了。毕业之后,他被分配到广州,在某个区政府任职。我觉 得,这个家伙这种状态,到了广州那样的商业城市,能不能适应呢?但是后来,传 到我的耳朵里的,有他投江自杀的传闻,也有他给一家石油公司写了一句特别棒的 广告语,得到了100 万元的传闻,两种结果相反的消息让我有些疑惑。但是后来证 明他没有自杀,而是活得很好。他到了广州生活状态也很神秘,不怎么和同学往来, 关于他的说法都是自相矛盾的。 但是,几年之后,我见到了他,就觉得他已经彻底地改变了。这时已经是1999 年了,他来到北京是代表南方一家有名的地产公司,作为北京地区的总经理,运作 房地产项目的,他是一副挥金如土、挥斥方遒的气概,带着大量的资金,来北京做 大的房地产项目。我们偶尔接触一下,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是在一些报纸上看到 他。他拿地、搞规划设计、卖楼都非常有魄力,专门在财富扎堆的朝阳区CBD 地区 运作地产项目。这个区域是以中国国际贸易中心建筑群为核心的一个商务区,高楼 大厦和写字楼荟萃,也是北京最国际化的建筑景观区域。我知道,在这个地方成功 运作房地产项目的,除了任志强、潘石屹这样的专业地产商人,就是一些资金与背 景都特别深厚的地产商,一般人是很难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折腾开来的。可是, 这个宿作东,昔日的诗人和神经质,昔日的自闭症患者和遁世者,昔日的恋爱失败 者,变成了如今的房地产弄潮儿,他竟然在北京的核心地区,折腾出一个商务建筑 群的项目来,不能不说,我对他是刮目相看,也不能说我的内心没有震动。因为, 我们谁都没有料到这小子可以成为这样的人,一个地产明星。至于他是怎么崛起的, 有不少的传说。几年之后,一个做房地产业报道的记者朋友告诉我,一开始,他基 本上是用空手套白狼的方法,做房屋中介代理,一举成名,然后被广州一家相当大 的股份制地产公司的董事长看中,让他坐了直升机,担任了总裁助理,开始了他传 奇般的经历。这些,在我们偶尔的见面聚会中,他从来都不和我说,总是在谈北京 地产的情况,总是一种意气风发、气吞山河的架势。 我知道,地产界里的黑幕很多,到处都是政府里的某些人和地产商勾结在一起, 通过土地搞黑幕交易的事情发生。可是,他搞不搞那些场外交易?搞不搞行贿受贿? 我从来都不问他这些事情。有一天,他专门让司机来接我去吃饭。坐在他的宝马760 宽阔的后座上,司机沿着东三环行驶,从三元桥开始一直到双井桥,一路向南,我 看到的都是鳞次栉比的亮晶晶的玻璃幕墙大厦群,这都是这个镀金时代里的财富象 征物。但是,我却厌恶眼前的景色,因为,我在上海、深圳,甚至是香港、芝加哥、 纽约,都见过这些劳什子,我一点也不喜欢,一个建筑师还把这些玻璃幕墙大厦称 作是“人工屎林”。可是,宿作东喜欢,他历数一幢幢大楼的名字和高度,每座高 楼都可以叫出名字,“这个,是财富中心大厦。那个,叫做银泰中心,有248 米高。 啊,那个正在焊接的钢筋水泥建筑,是国际贸易中心的3 号楼,有330 米高呢。你 看,我的项目就是那个——”我顺着他的手指给我的方向,看到了一片透明的玻璃 建筑,正在他刚才提到的那些建筑的中间,顽强地崛起着,生长着。那些建筑如同 工业时代的一种很古怪的蘑菇,没有人性,但是却有着诱惑人的致幻力量。 我当然很佩服,我必须说,宿作东现在是这个城市的新弄潮儿。在北京,几年 下来,他攻城掠地,成功地运作了几个大型的房地产项目,实在是一个奇迹。而且, 他还和我做了邻居。我住在一个低密度的社区里,他则在隔条马路、靠近温榆河的 一个别墅区,买下来一幢别墅,走路的话,离我的住所只有10分钟的路程。所以, 我经常去他那里玩儿。不过,他还是一个人,30出头了,一直不结婚。尽管他的身 边总是有漂亮女人,使我眼花缭乱,可是,他似乎没有固定的女朋友。 “你也该结婚成家了。”我说。 “我们不谈这个话题,我们不谈感情,这个没有意思——”他说这话的时候已 经是2003年了,在他的那个外表看上去像是一个滑稽的儿童乐园的别墅里,他对我 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厌倦感。”他目光炯炯地看了我一眼,但是,又转到了墙 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高更的作品《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 复制品,据说,是深圳一个专门临摹世界名画的村子——大芬村的村民们临摹的。 挂一幅临摹的世界名画实在是品位低下,我说他他也无所谓。“你看,最近我就在 思考这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昨天,我在地铁 里,看到了一个叫罗红的人,拍摄的很多非洲的照片。啊,那大片的红色火烈鸟在 湖面上,大群的斑马在草原上奔驰,大象、老虎、狮子和鳄鱼,就在你的眼前跳跃。 我想我应该改变生活方式,应该像罗红那样,去一边旅游,顺便搞搞摄影。” “那你可以继续写诗啊,写诗现在已经是休闲阶层的事情了。” “可我现在已经写不出诗来了。”他扔给我一本杂志,封面是另外一个地产商 人黄石在攀登珠穆朗玛峰的照片,照片上,黄石在奋勇地沿着一条冰山的脊背在攀 缘。“你看,黄石已经都爬上了珠穆朗玛峰,虽然,你知道吗,要是没有那些天生 擅长在雪山上奔走的夏尔巴人和藏族人做助手,他很难爬上去,可是,他毕竟是上 去了,而且不光如此,他还攀爬了很多高山。” “难道,黄石他不打理地产公司的生意了吗?就整天爬山?”我觉得还是有些 怀疑。 “他有很多能干的公司同事和下属啊。再说,现在的通讯手段,即使你在喜马 拉雅山脉里,照样可以通过卫星电话指挥做生意啊。” “我感到你最近情绪不太好,而且,似乎心事重重。” “我萌生离开地产界的念头了。”他坚决地说。 随后,由于一位主管城市建设的政府官员的倒台,我就开始听到关于宿作东的 一些传闻,传说他出钱利用女模特搞过性贿赂,搞定过一些政府官员;又传说,在 拿地的时候他有很多不法行为;还有传说他在整个项目运作的过程中,除了自己应 该得到的,他还贪污了不少。总之,不知道他在哪个环节得罪了哪些人,干了什么 不该干的事情,他的处境开始不妙了起来。于是,某一天,他忽然就人间蒸发了。 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我上门去敲他那幢像儿童乐园一样的别墅的门,那里从来 都没有人。又过了两个月,我再去他家,发现房屋已经换了主人,他彻底地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然后,就是在2006年的夏天,我在阿尔泰山的一面草坡上, 遇到了他。 他让我在这里待上一个月,“现在,正是山上最好的时候。秋天了,一切都在 收获,而且,再过半个月,我们就要从山上向山下转场了,而转场的过程是很有意 思的。我希望你留下来,体验一下这种伟大的、也许总有一天要消失的游牧生活方 式。你留下来吧。” 看着他热切的眼神,我想了一会儿,同意了。这天傍晚,我先到山下的旅馆, 告诉我的同伴,我要在山里再待几天的决定,同伴觉得有些不能理解。“你要待在 这里?再过一个月,就要大雪封山了呀。” “不用管我,你们不用管我了,我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当天晚上,我就住到了山坡上艾多斯——月亮的朋友——我还是觉得他的这个 名字有点儿古怪的陌生感——的帐篷里,就着煤油灯,和一种太阳能灯,和他彻夜 地长谈。我很惊异地听他给我讲述他三年来在这里的生活。他隐名埋姓,来到了这 里,给一些贫困地区捐款修建了几所学校,然后,要求成为一个当地牧民。他的要 求被允许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有人去打听,可他的保密工作做得特别好,直 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他说,他就想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牧羊人。三年前的那个秋天,在这座山那边靠 近边境的一个地方,他扎下根来了。一开始,他买了20只母羊,在那年冬天,这些 母羊都产下了羊羔。到了春天,他就拥有了自己的一小群羊。他和那些哈萨克牧羊 人一样,在春夏之交的时候,赶着羊群,沿着草地,一路让羊群吃草,慢慢地翻山 越岭,向阿尔泰山脉深处进发,到达这里的水草丰美的夏牧场。一路上,风餐露宿, 住在临时搭建的毡房里。他就这样一点点地学会了游牧生活的技能,包括给羊打防 疫针,做药浴,防止口蹄疫等疫病的发生。而在这里放牧,虽然是在山间游走,也 并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乱放。按照各家各户达成的默契,每家每户在放牧的时 候,都有自己的线路,在春牧场和夏牧场也有自己的大致领地,互相很少进入对方 的牧场范围。到了秋天,在大雪封山前的一段时间,他又要赶着羊群下山,翻越一 座座高山,逐步地降低海拔,一路上沿着传统的牧道走,最后还要经过一片荒漠和 戈壁滩,最后到达冬牧场,也就是县城附近的一个定居点,在那里待上一个冬天, 还要准备好过冬的牧草。 “你,这样生活,一直没有一个帮手?也没有老婆或者……女朋友?”我总是 很关心他的私人生活。 尽管光线不那么强烈,他的眼睛仍旧显得很黑亮,也很亲切。他带着一种豁达 的笑意,“哈哈,我还是一个人。习惯了,这样挺好的。我也不需要帮手,因为, 毕竟,说实话,我又不用靠放羊来维持生活。在银行里,我还有点积蓄。但是,我 很少动用。其实,就是那天我和你谈论高更的画的时候,我就产生了在这个世界上 突然消失的念头。我当时的确遇到了一些麻烦,我的确游走在一些危险事情的边缘, 我在一个网中间,我在某个利益的链条里面,于是,我先是感到了害怕,然后忽然 觉得商场没有什么意思了,我要赶紧选择过另外的一种生活,而且,在商场上我已 经得到了那种高峰体验,我满足了,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实际上再那么运作 下去,我可能就要进监狱了。于是,我就到这里来了。” 他这么说,我立即联想起来今年展开的反商业贿赂和社保基金案件的查处,很 多案件都牵涉到官员和地产商人。看来,他后来要是仍旧在做地产,我就只能在监 狱里见他了。 我留了下来,和他住在一起。他的毡房驻扎在山坡下面的一片空地上,每天的 清晨,我就和他一起骑马把羊群向一面山坡上赶去。而我骑的马,正好就是那天调 皮地引领我见到了艾多斯的那匹马。马是黑色的,眼睛非常地俊美漂亮,有着长长 的挥洒自如的鬃毛。这是一匹3 岁的公马,它的母亲,现在是艾多斯的坐骑。我很 久没有骑马了,因此适应性训练了半天,我就会了。在山坡上骑马是需要技术的, 我掌握得很好。而放牧似乎很简单,当羊群在一面开阔的山坡上像棋子一样地散开 的时候,就不需要管它们了。 这个时候,我和他就一起坐在小山坡的一块石头上,看着远处的羊群,在自由 地漫步,埋头吃草。太阳很快升起来了,阳光一瞬间就把一切,把天地之间的一切 给点燃了,给大地涂抹上了一层耀眼的金黄色。人、树和石头都有了自己的影子, 这影子在迅速地移动。我们坐在一起谈天说地,非常愉快。我和他聊起来过去的很 多朋友和同学,岁月似乎已经漫漶了,他们都不怎么清晰了。不过,这样的感觉对 于我也是久违的,我的身心逐渐地放松下来,那种在城市中养成的快节奏的紧张和 焦虑感,没有了。 以后的一些天,白天里,我们就骑马在山林间游走,饿了,就啃一点馕,吃一 点牛肉干,渴了,就喝一点他一个军用水壶里面的水,和一个皮囊里面的马奶子酒。 困了,我们就随便地在山间的树荫下面打瞌睡,听那些哀叹秋天的虫子们在草丛里 使劲地鸣唱。我感觉时间发生了变化,像某种流体那样缓慢了下来。天地之间,总 是有云,云在缓慢地移动,有时候甚至不移动,让我觉得很奇怪,可是有时候,云 又游走得特别快,仿佛有什么在追赶着云彩,但是不怎么下雨。大自然带给了我全 新的一种体验。 在这里有一种说法,在阿尔泰山上放的羊,羊肉非常好吃,因为这里自古就是 黄金的产地,一些地方还埋藏着金山,阿尔泰山就是金山的意思。因此,这里的羊 有“走的是黄金道,喝的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的说法。的确,山泉是随处可 见,而野生的贝母和其他各种中草药也很多,都是羊群爱吃的植物,这些走着黄金 路、喝着矿泉水、吃着中草药的羊,自然也是膘肥体壮,羊肉也就很好吃了。每天, 到了傍晚,需要把羊群赶下山了,我们只要将头羊往下山的道路上一赶,羊群就开 始跟着头羊,往山下的驻扎地走去,非常听话。我们则骑马在羊群左右包抄,一直 把羊群聚拢到一个由木桩和铁丝圈起来的简易羊圈里。在骑马快到毡房的时候,我 骑的马差点摔倒了,因为它一脚踩到了一个草原田鼠的洞里了。山地草原被田鼠破 坏得很厉害,不过幸亏我骑的这匹马非常地机灵,才没有马失前蹄。 艾多斯、月亮的朋友、宿作东,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叫他比较好。我对他的新 名字总是有些不适应,可是,他的确用了3 年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牧 人。比如,他和那些哈萨克牧羊人一样,有着一个绝佳的本领,就是在自家的羊群 经过眼前的时候,能够快速地数清楚自己的羊,不会有一点差错和遗漏。即使是别 人家的羊混入到自家的羊群里面了,也可以马上看出来。到了晚上,我发现,草原 上夜空的星星特别密集,因为大地很暗,相互之间距离很远的一户户毡房里面,只 有门缝里才泄露出一点光线。可以听见哈萨克妇女炒菜的声音,也可以闻见飘散过 来的炊烟味道。现在的哈萨克牧人们,也可以在毡房里看电视、听收音机和使用太 阳能灯具和炊具了,生活的形态朝现代化变了很多。用柴火做饭,越来越少了。 晚上,我们在毡房里,就着太阳能灯光,我看他在阅读一些古代波斯诗人的诗 集,我问他:“艾多斯,老宿,你还写诗吗?” “写呀,怎么不写呢,你看——”他取出来一个小皮箱,皮箱的边都磨亮了, 他打开来,从里面拿出来厚厚的一叠叠的纸,递给我,“这些都是我在山上的时候 写下来的。” 我接过来,贪婪地阅读着,啊,真的是,都是一些非常美好的诗篇,这些诗篇, 是一个人的心灵非常安静的时候才能写下来的,和他以往的风格,已经大为不同了。 过去的那种紧张、焦虑和撕裂感,都不存在了,出现的是和现在的景色、和他的心 境、和大地紧密联系的诗歌。我说:“给我带走一些吧,我认识一些刊物的编辑, 让他们看看——” 他从我的手上把那些诗稿夺了回去,“不不,我不想发表。我现在写诗,不再 是为了发表了。就是为了写而已。我们存在于天地之间,就已经是诗了。我不会再 发表诗歌了。” 我也在那一刻理解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