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时光迅速地流逝,很快就过去了很多天。在山区牧场,我真的有一种乐不思蜀 的感觉。在山里,我的时间概念也发生了变化,一般以太阳、月亮、白天、黑夜的 自然变化来安排自己的活动。现在正在转向秋天,山下来收羊的维吾尔族贩羊人也 上山了,他们开着卡车,和哈萨克牧羊人进行着交易。一些牧人会在转场的路途中, 卖掉一些羊,换一些现钱。一车车羊就那样被拉下山了,被运到了石河子、乌鲁木 齐这样的大城市,甚至空运到北京,成为人们盘中的美好食物。艾多斯也卖掉了几 十只羊,得到了几万块钱的收入。“这点钱,几年前是不是你一顿饭的饭钱?”我 问他。 他笑而不答,“感觉完全不一样。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还看到,一些大概是浙江人或者是江苏人构成的小商贩,一手拿着挡狗的棍 子,一手提一个很大的袋子,来到哈萨克人的毡房,给哈萨克妇女和孩子们兜售衣 服和各种生活用品。这个时候,狗吠声、孩子们兴奋的跑动声和妇女们展开的漂亮 的衣衫,使得高山草甸上充满了欢乐,也使我很喜欢看到这样质朴的画面。不过, 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的,使我感到有些疑惑的是,艾多斯,月亮的朋友,宿作东, 他寻求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又能够坚持多久? 很快,我就跟随他开始进行转场了。这是游牧民族最为重要的生活方式和生产 方式之一。在下山的牧道上,我看到一家家、一户户的牧民,正在川流不息地依次 向山下的冬牧场转移。在艾多斯的指导下,我和他一起把毡房拆掉,把毯子、毡子 都卷好,把所有的生活物品捆好,按照体积大小,放到马车上,然后出发了。我们 要逐步地向海拔低的地方转移。从夏牧场转移到冬牧场,一般需要半个月甚至更长 的时间,牧民们必须在大雪封山之前,将羊群赶下山。这个转场的过程是走走停停, 需要羊群边走边吃草,要在冬天到来之前尽力地抓膘。我和艾多斯就那样从有着很 多松树和云杉的山林里,逐步地过度到了高山草甸上,后来,又来到了低地地区。 不久,我就看见,在低地的边缘,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200 多公里的戈壁滩。 过了这片戈壁滩,就是他要去的过冬之地。 按照计划,第二天,我就要和他分手了。我已经在这里停留了20多天了,秋天 在加速地从爽朗的天空中俯冲下来,而且很快,冬天也要来了。可我必须要了解到 答案,那就是,他为什么愿意消失在另外的一种生活方式里?为什么他要改掉自己 的名字,从而成为“月亮的朋友”?他什么时候才结束这样的生活,然后回到他过 去的生活状态里?或者,这是他永远的选择他不会再改变了?我们坐在夜空中全都 是星星在闪烁的草地上,我的内心洋溢着一种奇特的感动,问他这些,然后,我听 他告诉我的答案:“为什么我要叫月亮的朋友?因为,今天,你看,月亮几乎都看 不见,可是在城市夜晚那耀眼的灯光的河流、甚至是海洋的辉映下,在城市里生活 的人,能够看到这样美丽的、璀璨的星空吗?一定看不到。可以说,我也许就是愿 意看到这样的星星,才来到了这里。三年来,我觉得我过得非常幸福,内心很安详 甜美。除了星星,我还有那么多的自由,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孤独,因为,我在 这里有很多的朋友,哈萨克族的,还有大自然中的花草树木和岩石。比如,每年到 山上,我都可以看见去年我就认识的树木,它们都用新的面貌、新的姿态欢迎我。 我还认识很多块岩石,它们一直在和我说话,低语。这些是没有人知道的。年年的 云彩都在天空飘浮,可是,你知道吗?很多都是我过去认识的云彩啊,它们很快乐 地和我打招呼,然后继续漂移。那些去年已经衰朽的草,今年又开放了鲜花,这鲜 花,就是去年那些草的儿女,仍旧有着我见识过它们的母亲的美丽面容。但是,我 还不是一个返回大自然的那种自然主义者,我现在的生活,在你和你们看来,仍旧 很艰苦,比如春夏秋冬,我都要为了我的羊群、牛和马忙碌,我要奔波在几百公里 之间,我要注意天气的变化。假如遇到了雪灾,我一样要遭受巨大的损失,假如羊 群得了口蹄疫,那么我也同样要承受牧民们承受的一切。我还要准备过冬的牧草, 要准备很多。可是,我从一种生活变成了另外的一种生活形态,我接近了我内心需 要的东西,那就是,我要成为月亮的朋友。我现在就已经是了。至于我什么时候想 回到城市里,或者我一直待在这里,我都说不好。是的,也许还有爱情的因素。你 知道吗,我大学追求的那个女孩子,她后来到了澳大利亚,在那里,她嫁给了一个 澳洲牧场主。后来,那个牧场主死了,给她留下了很多的牛、羊和马,她现在成了 一个牧人。我不能确切地说我还爱着她,但是,我想,我现在也是一个牧人,我们 都在一样的月亮下面放牧,我因此体验到了一种深深的、类似呼吸一样的对她的想 念。可这就够了。我不会也不想去打扰她,也不想被打扰——我不知道,现在,我 说清楚了吗?” 此时,天已经亮了,我和他聊了整整一个晚上。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听明白了, 但是,唯一的答案是,他现在是月亮的朋友——艾多斯,不再是而且永远都不是宿 作东了。 天亮了,他要骑马赶着羊群穿越眼前那200 公里的荒凉戈壁滩,而我,则要沿 着相反的方向,去飞机场赶飞机。我们郑重地握手告别,“可惜啊,你不能带走这 匹黑马,它很喜欢你。不过,你再来了的话,它仍旧是你的坐骑。记住,不要向任 何人提起我,一定要保密啊。因为,我现在,甚至永远都会是艾多斯——月亮的朋 友,我也是你的朋友。” 然后,他翻身上马,继续着他的旅程,带着他的羊群和马匹。 我目送他离去,我默默地念着,艾多斯,月亮的朋友。我看着他逐渐地消失在 眼前戈壁滩上浮动的蜃气中,消失在一片大地的空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