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波的车开到坝根子时,雪已经散漫地落下,又像是来自空中小心的试探。 坝上的雪总是这样,先是细碎的一些,一旦风起,很快变了性子铺天盖地,雪 下得最猛时,便是打开车灯,眼前也只能看出几米远。塞罕草原被四季更替变幻着, 隐藏的那些危机,绝不仅是眼前的雪,每个季节都似一场戏,到处有着各自的悬念。 传说一个卡车司机,赶上大雪迷了路,怀抱一块石头冻死在那里,找到他时,脸上 居然挂着灿烂的微笑。马波不知这故事真假,但他知道草原上的冬季,有时在你运 气不好的时候,一定会毫不客气。其他季节呢,如果不小心,有时会陷进大摊泡子 地,走着走着,前面一个人就没了。 马波赶到塞罕林场时,雪已经下疯了,他与老宋也是熟透了,每年夏天的旅游, 在老宋眼里马波就是送钱的财神。见了老宋,马波就想,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人, 也真是有本事啊,居然弄住了黄羊。他也真敢! 老宋说:这羊弄得太不容易了,派出去三个人,转了一秋才搞到手。专要这一 口的,是个什么人物啊。 马波说:别问,不就是一只羊嘛。 老宋说:关键是牧民不肯说实话,比猴儿都精。他们说,你们是管这个的,又 有林业公安,这不是给人下套子吗?鬼都不会信。后来请了一顿饭,又加了五百块 钱,你们厂长要的,才是个缺。又说:弄黄羊可是犯法的,马波你赶紧给我走,一 手钱一手货,只要扔到车上,天塌下来也与我老宋无关。你记住,打死也不能说从 我手上弄出去的,黄羊进了别人肚子,我还得活呢。老宋说完,拽着马波就往外走。 羊是从地窖里扯出的。马波先是看见了那个黑洞,然后才看见了羊,感觉并不 好。这是一只公羊,把头歪在那里,早已冻僵。马波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颗子弹 是从胸膛穿过的,残留的血迹像块紫色的泥土,几根秋天的草茎还挂在嘴角上,瞬 间带来的死亡,只留下两只羊眼吃惊地望着天空,像是有话要说。马波迅速让人把 羊扔上车,然后对老宋说:这雪是越下越紧,上山容易下山难,估计,我不能往回 返了。你还有没有别的路好走? 老宋说:你不是去省城吗?有哇,有缓路,往西,一直往西,绕过凤山,就是 河北跟内蒙交界,贴着界边,多走三十里你就过去了。你看这雪下的,再不走你就 出不去了,送什么黄羊,送个鸡毛吧你,赶紧走。 起程时刮起了风,新鲜的雪被轻易地卷起来,天地间白魔乱舞,塞罕草原现出 的是恒久的混沌。冬季里大雪覆盖的草原毫无生机,两侧的落叶松,像是无数伸张 的手臂直指天空,所有的生灵,正沉浸在对下一个春天的等待中。好在雪下疯之前 马波抢上了坝顶白雪逐渐掩埋的道路,心态平和,又被两侧白桦林落叶松切开,这 样便明确了方向。 自从见到了这只羊,马波心里便增添了一些莫名的沉重。身后的羊,已开始散 发出强烈的膻气,仿佛随时会从身后站起来似的。马波边走边想,那颗子弹,怎么 会从它胸部穿过去呢?多年前马波在坝上也曾猎过黄羊,那时他刚分到厂里,只能 开车。猎羊需选在大风夜,敞篷吉普车顶着风走,羊群才不会发现人在接近,待车 灯骤然大亮,惊慌失措的羊群,顺着灯光一路狂奔。都说黄羊是草原上的神灵,但 那时羊群却是最傻的,然后车上的人就开枪了,冲锋枪子弹密集连发,从羊的身后 穿过,车上的人铁着脸,钢铁般坚硬的枪声,遮蔽了整个草原,看着夜色下“扑通 扑通”倒下去的羊群,马波的手就软了,但那时,他已难以停车。 后来他们把整车的黄羊拉回城市,像卸掉战利品一样随便扔在地上,躺在那里 的黄羊,个个睁大了眼睛望着明朗的天空,既陌生又亲切,猛然看上去像是依然活 着,其中一只鼓着粗壮的肚子。记得几个小孩子从远处跑过来,蹲在那里,一下一 下慢慢抚摸,秋风吹起枯草般粗糙的绒毛,很快让人想起了女人的头发。那次行动 给了马波极大的触动,临到分羊的时候,他一只也没要。马波说我不要,不就是羊 吗?我们草原上有的是这样的羊。 马波对草原的留恋,是从小时候对一棵草的记忆开始的。在车队,每当说起草 原,眼里便亮得点了灯油,他愿意给厂里人说草原:黄毛猴子你知道吗?真正的草 原,除了风声和草在阳光下的呼吸,你是听不到其他声音的;草原上的河流,曲曲 弯弯,看上去总是很窄,甚至一脚便可迈过去,但你却不知它有多深;那些牛羊和 马,早晨放出去,就不用再管它了,直到太阳落山,它们会相跟着自己回家,炊烟 开始升起来了,你就听吧,暮色降临的草原到处是牛羊缓慢的呼唤……绿草和鲜花 覆盖的草原,其实也潜伏着危险,那些水草丰厚鲜花最艳的地方,身下隐藏的往往 是泡子地和沼泽,就连牛羊也懂得绕着它走。你们见过真正的沙尘暴吗?没见过吧, 第一个知道沙尘暴到来的,肯定不是人,是牛、羊、马和那些草原上的动物们,我 们不用去看天,天你是看不透的,你只要看到那些羊自己早早赶回家,用不了几天 沙尘暴就会过来的……还有一些小东西,草地里到处是土拨鼠,个个长得一模样, 直立浅草丛中,远远看去,像垂着两只手的小人儿,一眨眼便消失了,再眨眼,又 一只立在那里,让你分不清哪一只是哪一只……那些百灵鸟,晨起叫得最欢,整个 草原在清晨的阳光下,就是一首大合唱。我告诉你,它们特殊的地方,绝对不是那 些城里人说的“百灵鸟般的歌唱”,太肤浅了,不是歌唱,而是飞翔。只有百灵鸟 的飞翔才是真正的飞翔,它们从草丛中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然后会像子弹一样落在 草原更深的地方……草原上的蚂蚱,生得又肥又大,能像直升机一样,长久地停在 空中……马波真正喜欢的,还是草原上那些到处游荡的生灵。他曾对黄毛猴子讲起 一件真实的故事,但这只猴子始终不相信。那天早晨,家里羊圈居然多了一只羊, 正把头歪在自家老羊肚上吃奶,那残黄的身子,像是跪在了那里。马波看见母亲的 脸上,正挂着母羊般的微笑。 马波问母亲:妈呢,它的妈呢? 母亲轻声叹了口气说:也许,是被什么人打死了吧。这是个没妈的孩子,草原 上万物皆灵,就让它吃在那里吧。至今马波还记得,那只混在自家羊群长大的黄羊, 离开时那副不舍的样子,它是往返了几次,才箭一般消失的。马波讲到这里,猴子 一头黄毛乱颤,只说了一句话:黄羊,怎么能和白羊生活在一起呢?不可能! 有时,马波也会给厂里人讲草原上那些古老的传说,蒙古王,那是真正的英雄, 与藏人打了十几年的仗,后来打累了,相约坐在月亮湖边,面对清明澄澈的月亮湖 水和遍地鲜花,谁又能知道两人谈了些什么呢?但至此,草原上再也没有了战争。 而对于草原上那些数不尽的花,马波的记忆反而不深,说不上特别喜欢,但草原上 如果没有了花,那还叫草原吗?马波更钟情的,是草原上那些游荡的动物,比如草 原狐,野狼野猪,那些极为稀少精灵般的花豹,他喜欢它们散漫肆意的游动,喜欢 它们的神秘以及意外的出现。 想不到的是,后来自己的这份工作,居然也是一辆到处游荡的汽车。 马波刚刚爬上一道缓坡,人便愣住了。心里一点儿准备也没有,眼前忽然扬起 了大团雪尘,最初,来自想象的力量还在顽固地蛊惑着他,并未分清是延续的幻觉 还是现实,雪尘下面,只是一些移动的黑点。也许,马波把草原想象得太过美妙了, 他相信那是马群,速度极快,正如大片米黄色云朵裹挟在雪尘中,及至让他认清时, 车身随即抖动起来。雪尘下面飞奔的,分明是一群黄羊,这不是普通的场景,它给 马波带来的冲击猝不及防,仿佛打开了前世那道因缘。真的是它们吗?行踪诡谲的 黄羊,如此大胆出现,就该是一场暴风雪之前的逃离了,黄羊总会走在暴风雪之前, 草原上人的聪慧,远远不如这些生灵。然而,多年生成的直觉,冥冥之中又给了他 另外的暗示,它们的出现,也许与车上这只羊有关,因为他已经发现,一只黄羊, 正箭一般从白桦林斜刺里冲了出来。他是从后视镜里发现它的,那是只母羊,单独 的一只,急切而勇敢,先是跟车奔跑,那种突兀的追随,看上去毫无理由,并且无 所顾忌不着边际似神若仙,它像是一支黄色的箭,快速逼近,当那张怪异的面孔终 于贴在车窗上时,马波不禁大惊失色,这就是个人!真的像是一个人,它跟随着车, 居然把脸贴在了车窗上,居然开始大胆地向车里张望,它让他看清了那只黑葡萄似 的羊眼,看清了那忧郁的神情和目光。这家伙看上去既执拗又有主张,奔跑中直挺 的脖颈,坚定而任性,口中不断喷出的团团白雾,像开出的一朵又一朵白色的莲花, 但莲花很快遮蔽了眼前的玻璃,就在这样薄薄的一层,似有若无的遮蔽中,有一首 草原上的歌声升了起来,它使马波到底想起了那曾经的暗示,那是一种不为人知的 暗示,他终于想起了,也只有这喝羊奶长大的人,才能够领会它。 马波把车停下时,它已拦路大侠般站在了车头。 这个叫马波的人,推开车门,慢慢走了下去。 黄羊如一具雕塑,就站在眼前面,那是一只极其美丽的母羊,眼里隐约含着一 汪泪水,然后马波看见,那泪水渗了出来,化作一道晶亮的曲线。 黄羊也会哭呢。马波说:我知道,你是想看看它。可是它已经死了。羊和人一 样,死了以后,就再也活不来啦。来吧,想看,你就看吧。 马波说着,人已绕到了车后,准备打开后备厢,待把头抬起时,哪里还有黄羊 的影子。风中的马波,相信自己是产生了幻觉。雪还在下着,钻进脖领,真实地给 了他一些意外的凉意。马波在那里站了很久,草原上现出的只是刷刷的落雪,又也 许,是的,黄羊已经告诉他,暴风雪很快就要来了。马波随即加快了车速,估计再 有一个小时,他就可以下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