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马波的车跑出十几里,头上的雪居然缓和下来,天居然有了放晴的意思。草原 上总是这个样子,像是一个永远匆忙的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但马波绝不会想到, 前面还会有个检查站等着他。 待马波看见远处隐约现出的几间木板房,再看清横在公路上那道栏杆时,心便 惊了,满脑袋头发及时地立了起来,眼前白雪覆盖的木房,分明是个等待已久的狩 猎者,烟囱里冒出的青烟丝丝缕缕随风摇摆,正在慢慢向空中散去。房子里是有着 秘密的。横在公路上的那道栏杆,笔直的一条白线,顶着厚厚一层雪,这么说,从 雪开始下起,它一直就横在那里从未抬起过。这个老宋,你怎么就没说检查站呢,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真要闯到那里,不要说自己,就连老宋你也保不住的。前 面的路,马波绝不敢再往前走了,只觉得这辆车从上路那刻起,就像个在草原上瞎 撞的逃犯,而自己,已经变成雪地里风中摇曳的一棵草了。 马波只能往回返,并不是下山,有些像小时候在草地深处掏鸟窝,前面却横着 一条蛇。他得先避开检查站,然后再想出路。 直到这时,马波才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很重要了,来厂里这么多年,他从来就 没觉出自己多么重要。过去,马波无论替李鸣启送了多少礼,都没危险,临走只需 留下一句话,双方微笑一下就心领神会了。身后的黄羊是什么?是炸药,是野生动 物保护法和监狱。马波点了一支烟,依然静不下来。预感早就在那里,从厂里出来 感觉就不好,并不是因为万小燕,而是听见李鸣启说到黄羊,那气味就不对头,孙 处长要的偏是这一口儿,就这一口儿,往嘴里送,很容易嘛。马波想给李鸣启打个 电话,告诉他,现在已经走不了,应该回去,回去之后又是个什么样子呢?那还用 说吗?马波随手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一支熟悉的网络歌曲。那是一只关于狼和 羊的动情故事,一只狼披上了羊皮,然后羊又爱上狼,声音另类假模假式,充满了 虚伪与欺骗,真的假的,什么意思嘛,这就很像李鸣启和那个孙处长,狼爱上了羊, 是想吃它,羊爱上狼,就是活该需要它,再往下,人就会爱上鬼了吧。又想起家里 万小燕马上就要生了,这孙子,老子给你卖命呢! 马波在雪地上绕着,远处开始现出村庄的轮廓,山坡上白雪覆盖的羊圈逐渐清 晰,见到羊圈就等于见到了人。 落在雪地上的羊圈,与牛圈马圈不一样,围在那里,只是些齐腰高的栅栏,低 矮松散,有些象征性,又像羊一样简单而脆弱。因为有着那些隐隐的不情愿,马波 真是不想再走了。他想他应该把眼前的事情停一下,就像那次送礼,人家不收,不 收就先放一放,然后便有了办法。这时他便想起车上那架照相机,相机是公家配的, 接待客人时,说不定哪个场面,李鸣启就会派上用场,今天自己也该派上用场了。 孙处长算个什么东西?真的走不出去,老子就回家。这时的马波,只想玩儿! 马波先在羊圈旁边拍了几张,都很勉强,然后直着脖子往羊圈里张望。圈里没 有什么特殊,羊圈能有什么特殊的呢,只是一群白山羊。羊们,像大团脏乱的棉絮 扎在那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洁白,只有几只公羊,昂着小心的头颅望着他。 屋里走出个身板直挺的牧民。这个猫在窗子里的人,一定早就看见马波了,那 人说:这位远道客人……找水喝? 马波说:看看羊。 啊。你看羊。 我就是想看一看。这么多羊。 羊,有啥好看的呢?羊就是羊。 养了多少只呢? 二十六,母羊已经怀上了,明年一开春,就是四十多只。马波看见那个人,裹 了裹那张羊皮大衣。 马波扶在羊栏上,下巴担在上面,看着那些羊,一下一下慢慢地点头,让人很 难弄清是些什么意思,也许是想清了一些问题,又也许,还在撕扯着刚才的头绪。 马波说:你可是羊丁兴旺呢。 那人说:也不兴旺,我们这里人家,最多养了二百多只呢。草场早就封了,要 花钱买饲料的,谁有钱,谁买的羊就多。 马波伏在那里,又问:你们这里,能见到黄羊吗? 你说黄羊?谁敢动哇,早些年被人捕得差不多了,开着吉普车,冲锋枪扫。现 在禁猎了,再说,前面就是河北跟内蒙交界,多数黄羊都跑到那边去了。这里只是 个坝坡子,哪里见得到。 马波说:我就见到了,那么大一群,跑在雪地上,漂亮极了。 那人说:那你是好运气,我们平时都看不见。就是见了,也不能动它。再往前, 就是检查站了。牧人的话刚说完,马波抬眼便定住了,对面几张白色的羊皮,正在 风中抖动,眼前立时睡醒了似的现出了光亮。 马波问那人说:老哥,我要买你一张羊皮,开个价吧。 羊皮?没熟过呢,不能卖。 马波说:你开个价。 那人嘴角莫名其妙地咧了一下,说:我不是不想卖,你买回去没办法用的。 马波说:你别管我怎么用,你开个价。 真心买呀?坝上的人不会做买卖,都是自己熟它,卖六十。生的,二十,你真 心买,就拿走。 我买。马波说完就掏钱。 买卖成交得挺顺利,直到把车开出去很远,马波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个牧民,还 在奇怪地望着他。 转过山弯,再往前就是检查站了。 马波把车停下来,很得意也很自信。他要把这只黄羊做个伪装,像那支歌里唱 到的,给它也披上一张羊皮,否则检查站你是过不去的。但马波把它放在那里端详, 很快又发现了问题,羊皮套在黄羊身上,像个小孩子披上了一张羊皮袄,羊皮没有 头,盖在那里的黄羊不伦不类,连马波自己都信不过,更不要说检查站了,就觉得 自己刚才的想法,愚蠢得像个没长脑子的人。一张羊皮,毕竟给了马波启发,伪装 与欺骗,竟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事情啊。又想,魔术师的高明就在于万无一失,万无 一失就什么也不怕了。想到这里,马波又有了想法,随即调转车头,把车开了回去。 那人再从屋里出来时,眼光里已经有了大疑惑,两只胳膊搭在门框上问他:丢 下东西啦? 我再买你一只羊。公羊。马波说着,已经走到了羊圈。 那人说:城里也养羊吗? 马波说:要杀了的。 你这就瞎胡闹了,杀羊期已经过了,公羊更是宰不得。 你再开个价吧。我给钱。 多少钱也不能卖。该杀的都杀了,留下的都是些好羊,你赶紧走吧你。那人转 身一头钻进屋,把马波扔在了雪地上。 情急之下的马波,紧跟着追了进去。他不能再有过多的耽搁,早晨六点出来, 现在已近中午,难道还要夜里去敲孙处长家的门吗?完全来自下意识的情急,马波 捧着照相机追进了那座房子。 这时的马波看上去完全像个孩子,变化首先出现在那张圆乎乎的娃娃脸上,那 张曾经肌肉僵硬的脸,已经非常乖戾,有些献媚有些急切有些无耻地绽开了草原上 金莲花般的笑容。 马波说:大哥,我也是塞罕草原上长大的人,你看看我这胳膊,再看我这手, 我还有个蒙古名字呢,叫宝勒,是碌碌的意思。你认识老宋不?宋场长。 我不管你什么宋场长,只管我的羊。一只也不能卖。那牧民,已经对眼前这个 磨磨叽叽的人失去了兴趣。 马波说:那就不说老宋。来吧,让我给你照张相。马波说着,已经举起了相机。 那人就笑了:照相?最不讲信用的就是你们这些城里人,你知道我照了多少相 吗?照完就跑,一张也没见过。说出来不怕你不高兴,你们城里人,全是骗子。 马波说:我给你对羊发誓,对着这个大雪天发誓行不行?明年夏天,一定把照 片给你送过来。你开个价吧。说着,闪光灯已经“咔嚓”闪了一下。闪光灯一闪, 就是正式拍照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记者在抓拍。马波一边拍一边说:大哥,你如 果不相信,我把大衣押在这里行不行?“咔嚓”。你这形象真是好,一定是个好心 肠。“咔嚓”。你别以为我是城里人,我是喝塞罕草原羊奶长大的。“咔嚓”。我 很快就没工作了。“咔嚓咔嚓”……马波左一下右一下,给他屋里屋外拍了十几张, 再坐下时,那人的语气已经和缓,开始跟他谈价钱了。 马波说:我就要你一只公羊。 三百?只要你不骗我,再舍不得我也给你。那人说。 是羊早晚都有个宰,三百不多。马波心想,到底不是黄羊。 我还是不能卖。 五百。马波说着,已经把钱掏出来扔在土炕上。再抬头,见那人已经把刀横着 叼在嘴上,一头钻进了羊圈。 那只公羊被拖出去的时候,像是知道自己要死了,院子上空发出尖厉垂死的叫 声,更多的大羊小羊公羊母羊紧随其后,整个院子很快被羊群的叫声填满了。 待马波的车开到检查站,心里到底有些紧张,就觉自己刚才的想法还是太简单 了。羊,只要稍一翻动,自己就完蛋了。再想往回返,已经来不及,因为他看见那 两个寂寞的林警,一高一矮,黄色小旗已迅速指向了他。 矮个子问他:去哪儿? 马波说先回承德,然后再去省城,雪太大,不敢从那边走了。 高个子说: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早就看见你了,为什么又折了回去?打开后 备厢!俩人说着已经绕到车尾。 两只羊混躺在那里,黄羊的头被另一只白羊压着,显得很拥挤。羊呀,他们说。 这时马波的烟已经非常及时地递了上去,“啪”的一声点燃了打火机,那样子,很 像哪个电影里的侦察员。点燃的烟,似乎未能转移注意力,矮个子又问马波:你给 我说说,你跑个啥呢?心虚了吧。 这就好答复了,应对这样的场面,马波已经练习多次,同时就觉得眼下,真的 又发现了一处风景。马波说:你看,今天这雪,多好啊!我是个摄影家呢。 眼下的马波,已经不亚于看见了那处羊圈,他已经再次发现了新的题材,它似 乎就应该叫什么《森林警察》之歌,说话间已经拎出了相机:站好,都站好!多么 敬业的人哪。 马波说着,已将人推到了屋檐底下。他不知道这两个人,这时为什么会如此顺 从,缓缓挺直了上身,那样子,有些拘谨,也有些羞涩。矮个子歪着头,很配合地 靠在了高个子肩上,就这么一靠,马波的心已经落进了肚里。 马波说:你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呢。草原上的英雄们,给我点时间,多好的题材。 又说:这摄影可不是乱拍的,要讲究光线讲究焦距,还有构图。 马波先是仰拍,仰拍可以突出人的气势。然后是侧拍,侧拍就有些剪影的意思。 再是平拍,平拍有些平庸,却能体现日常生活的写照,我们的生活不是早已太平庸 了吗?所以,平拍最难。马波又把镜头对准了警徽,慢慢移到眼睛,由警徽和眼睛 组合的画面既威严又有神采。停下来时,心里已经有了底数。马波说:姓名,留下 你们的地址和姓名。你们很快会在晚报上见到自己的。 那矮个子,始终很会摆姿势的矮个子,伸手拍了拍马波的肩,并不说话,脸上 的表情变得很暧昧。马波这就不知什么意思了,也不知后面还会发生哪些事情,你 可以理解为,它是一个表扬,也可以理解为,你小子,别给我装腔作势啦。他不说 话,只把马波上下端详,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呀,真是个好记者。忽然声音就高了 :打开后备厢! 那是两只羊。马波说。 什么羊?黄羊?矮个子说着,高个子已经绕到了车后。 这时的马波,知道唯一的出路只能跑了。抬眼见那道栏杆依然横在那里,眼前 的事实告诉他,你就是跑掉了人,也跑不掉车牌子。马波看了一眼矮个子,又看了 一眼高个子,人便追了过去。 马波说:我拍得好吗?我可是个好记者啊。 这段时间,完全可以成为马波一生中最为漫长的一刻。此时的马波,脸上的变 化有些滑稽有些生硬又有些不太自然,但它却是千百种笑容中最为美丽,充满了乞 讨般的一副笑脸。然后马波在微笑中看见,铅灰色的天空还在飘着星散雪花呢,已 经有两只蝴蝶样的大手飞舞着向他摆了摆,然后那道静止的栏杆便缓缓提升起来。 矮个子忽然哈哈大笑,矮个子说:我就是看你,太他妈得意了。记者,记者也有怕 人的时候啊!你看看把你吓的。 栏杆的雪纷纷抖落,然后慢慢扬起,像是紧紧咬住的一张嘴,终于慢慢松开了。 一口气跑出十几里,马波的后背已经湿透了。这个最令人担心的检查站,就这 么单枪匹马闯了过来。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发现了他的秘密,这也许,就是个永远难 以解开的谜。应该感谢谁呢,他也许得感谢这架照相机,感谢上天。雪后的天空, 这时已变得分外明澈,甚至让人有了阳光灿烂的感觉。远处一只苍鹰,正在雪后的 天地间沉稳自信地盘旋,如同苍穹下放大的一道弧线,鹰的身下,是雪野上隆起的 巨大敖包。难道这只神灵也在寻找什么吗? 马波的那个动议,是过了检查站以后想起的。 马波先是想起临走前猴子的笑话,又想起猴子答应请的那顿饭没吃上,然后, 眼前便现出了猴子那金莲花似的一头黄毛,尽管还有些意象朦胧,但它毕竟是一次 极富想象力的创意或假设。当马波的车彻底把草原抛在身后时,那创意,已经开始 在那个冰冷隐蔽的角落,急切地鼓动着他了。 从没骗过人的马波,今天他也要骗了。满肚子的不平,开始在走向成熟的欲望 中慢慢消散,这很像是一场阴谋,有些古怪有些不可思议,却是令人兴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