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马波的车途经围场县城,进城后便开始寻找发廊。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先把 头认真洗一洗,企业再不景气,公派人员见了大领导,也不能让人家笑话呀,笑话 自己就是笑话千斤顶厂,就是笑话李鸣启呢。然后,他还要给车上这只白羊装扮一 番,按着路上的设想,把它焗成黄羊的颜色。他相信,这个生活在省城高楼大厦里 的孙处长,绝不会知道黄羊真正的样子,他认的,只是皮毛和羊肉。 他也不想找那些高级的发廊,应该找偏些小些的。马波正像条鱼一样慢慢溜着, 眼前就出现了那个叫“乡妹子”的招牌。 马波把车停在门前,几个红红绿绿的女孩子动作极快,呼啦一下闪了出来。马 波不想正眼看她们,对这些女孩子,就不能给她们脸,稍有客气,该女就会蹬鼻子 上脸,然后便是温柔一刀。 先生你好帅好帅耶。 一个妹子已经兴冲冲迎了过来,扭着身子把马波拱了一下,身上散发的香水味 儿虽然有些刺鼻,但让人觉得还是挺舒服。 马波一边锁车门,一边嗔着脸说:真的很帅吗?像谁? 林依轮耶,林依轮。 马波一边往里走,一边打了个响指,细长的胳膊在空中画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看上去像个老熟人似的。马波并没找到林依轮的感觉,他找到的是老板的感觉,一 个伟大的魔术师的感觉。魔术是干什么的?哄人玩儿的。 先是端上一杯茶,看颜色就知泡了很久。马波车里的水早已用光,端起便喝, 果然是剩茶。然后他环顾四周,考虑那只白羊放在哪里,是否施展得开。 房间太小,把一只羊举到椅子上,肯定很吓人,椅子是人坐的。应该把它放在 地上,可是再有人进来,这事情就无法解释了。就这么一间屋子?马波问。 那要看你啦,做细活,到房后。一个妹子说着,顺势拉住了马波的手。那小姐 把马波紧紧抓在手里,就像抓住了大元宝:先生贵姓啦?看你就不像个一般人。 马波见过的小姐多了,却是第一次摸了这样一只手,在城里给领导安排小姐, 马波只是冲个澡,然后一个人等在大厅。他绝不会做对不起万小燕的事情。马波不 想当处长,但他现在,就是孙处长。 马波说:你问我贵姓啊,免贵姓孙的啦。我是个处长。 孙处长啦孙处长,要不要细活计? 马波说:当然做细活。先去看房间。 推开那扇门,便是一座院子,对面是又一间黑屋,灯“啪”的一声亮了。屋里 简单得只有一张床,地上还算宽敞。马波扫了一眼四周,扭头问小姐说:我要做细 活儿,多少钱? 孙处长高兴,就三百,不高兴,随便玩儿一玩儿嘛。 听到这样的报价,马波心里就乐了,估计自己兜里剩的八百块钱,已经没问题。 然后又问:焗油多少钱? 小姐说:连焗带做吗?焗就收你半价二十块啦,你还是先焗,焗完油,咱们干 干净净地做。孙处长,看看你的头,乌篷子一样的啦。 发廊就这么个底细了。马波说:今天我高兴,出三百,你们就给我焗只羊。 最初几个小姐不理解马波的意图,她们只知道焗油是给男人或女人头发上施展 的,扯到了一只羊身上,个个熊猫似的瞪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扑扑乱闪。 马波说:想挣钱吗?想挣钱你们只管焗. 三百,焗羊又不是焗死人。 知道马波现在说的已是真话,焗羊,这可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焗羊,今天, 我们就焗它这只羊,几个女孩子“哇噻”一声,已经开始收拾焗油的工具了。 马波把白羊与黄羊作过比较,除了颜色,最明显的区别是下巴多了一把胡子。 看见几个小姐已经把羊抬进去,马波拿着选好的色样说:就是它了。先把羊胡子给 我剪掉! 然后马波开始洗头。之后钻进车里,睡觉。几个小姐一齐上,估计个把小时, 这羊就焗完了。 马波在车里睡得很香,也很沉实。睡梦中似乎听见有人敲窗子,仿佛又看见那 张羊脸贴在了窗子上,正向车里张望,然后又听见了敲击声,抬起身时,窗外明明 站着个警察。这才知道,又出事了。 警察问马波:我看见你,扛进去一只羊。 马波说:是。 为什么要把它焗成黄色。说吧,你什么意思。 这样的提问有些出其不意单刀直入,直接点到了穴位上。马波一时答不上,但 又不能不说话,说话就得出声,马波的喉头滚了几滚,声音竟毫无知觉地挤了出来。 就为这点事啊,就为这个啊,马波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又见那几个小姐,正在 对面窗子里向他频频招手,意思是她们已经完活儿。但他首先得给这个警察解释清, 否则他是不会让你动身的。 马波说:你问我为什么给羊焗油,是吗? 警察说:你这背后,一定有问题。说吧。 马波说:你不觉得外面太冷吗?进屋。 走进洗头房,马波脑子里乱作一团,接下来的那些话,完全是即兴发挥漫无目 的瞎子摸象梦中呓语。后来想起时,竟难以分辨当时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 马波说:你一定是这里的片儿警。挺负责任呢。我跟你说实话,关于这只羊, 这问题嘛……我是不该告诉你的。现在的马波,有一种水似的东西正在心里流淌。 原因嘛……这是我们国家目前正在研制的一项星火计划,你知道星火计划吗?它是 我们国家的重点科研项目,所以说……重点科研是保密的,我告诉了你,就是泄露 了国家机密,懂不懂?国家机密。但你这人,整体上看,比较面善,所以,我才有 可能对你讲话,我要去的方向,是省生物科学研究院。专家们都等在那里呢,理论 上讲,这只羊从焗油开始,直到走进检验中心,时间不能超过两个小时。这里距省 城不下百公里,焗油已经用去了一小时,你自己算算吧。这时的马波忽然发现,一 个人的谎言,在某些情况下一旦运行起来,竟会像真话似的,既神奇又流畅,又如 车闸失灵的汽车,惯性的推动下正朝着那个明确的方向飞驰。马波胡编的运气不错, 切入角度好,说话口气正,他不知道谎言来自哪里,却第一次感到了欺骗和胡编乱 造带来的美妙情境,那情境,竟像小时候疯跑一样痛快。马波还发现,这样云里雾 里的胡编,已经放大了这个人的好奇心,又见警服包裹着的那个人,嘴唇动了一下 说:你这人咋这么多话呢。你还是没说清,你说清,说清我就放你走。 没说清啊,我们的科研项目。马波说。 警察说:必须把你搞清楚。还有,你这只羊。 如果说马波最初的胡编流畅如水,编到这里时,已经由衷地佩服自己的口才了, 只觉这个人看上去,对理解自己的话还存有一些愚蠢的障碍。现在的马波血流加快, 愈发被自己的谎言快意地鼓动,谎话说到底,最需要的是什么?说来竟是虚构的真 诚与自信,以及青天白日厚颜无耻的表情。马波继续往下编。 看起来,你还算个敬业的人,那我再给你点拨一下。记住,只是点拨,野生动 物保护法是不是早就下来了? 警察说,是。 但是城里,还有一些人喜欢野生动物,打猎过瘾是一个,营养丰富是不是?就 爱吃这口儿。 警察说,是。 这就对了嘛,我们这项试验,就是一次伟大的创举,你试想,如果把你的头焗 成黄色,它至少要保持一年时间不褪色,是不是? 警察说,当然是。 那么,如果我们用油,把一只白羊焗成黄羊,然后放进山里放进草原,它是不 是就是一只黄羊了? 马波认真看了一眼这警察,他眼里正流淌着孩童般的天真,先是迟疑了一下, 很快恍然大悟,嘻嘻笑了起来,连说:好好好,真是好。这想法,太有意思了,利 国利民又娱乐,你们是不是,从人脑袋瓜子上启发的灵感?这么好的创意,那得多 聪明的脑袋瓜子呀。实话说给你,我最佩服那些有头脑的人。我还要告诉你,开始 是想抓你嫖的,今天我算开了眼。 这时的马波,再次被自己编织的故事所感动,像喝多了酒,像吃错了药,像无 意为之不得不为,完全沉浸在自己设置的谎言中,恍惚间竟有些意犹未尽。深受自 己蛊惑的马波,要把自己的故事进行到底了,只有讲到底,才能对得起一个如此年 轻的警察,才能对得起他对自己的信任,吞吞吐吐,从来就不是他马波的性格。眼 下的马波同志思路清晰逻辑分明,小河流水潺潺汩汩七扭八拐浪花四溅充满哲理一 路向前。 你知道吗?焗好的羊,还要放在一台价值上千万的机器上,做生物试验,然后 历经风吹日晒雨雪风霜,总之,所有的可能性都要得出结论。然后,我们的黄羊, 便推向全国推向全世界,新加坡、马来西亚、挪威、土耳其、马达加斯加,将来都 会有我们美丽的黄羊……正在兴头上的马波忽然发现,再这么由着性子编下去,就 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傻瓜了。 也是这时,马波看见对方的脸上风云突变,这变化与刚才的变化已经不一样了, 眼前的一汪水,正在聚拢,很快变成一块冰,然后听见了一声大喝:骗子!你是个 骗子,编吧,继续往下编。 马波的心立刻塌了,像是被人推倒的一面墙,但这墙很快又慢慢立起来了。马 波说:你认为,我焗它干什么? 骗人,假黄羊去骗人。 马戏团!马戏团你懂不懂?马戏团极需一只黄羊。马波忽然哈哈大笑,我不是 没嫖娼吗? 而此时马波也听到了同样的笑声,那警察也开始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笑够了才重新说话。警察说:都是些小玩儿闹,走吧走吧走吧你,走吧。我只是看 你挺有意思,你什么也没干,行了吧? 就这样,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眼里同时流露出彼此欣赏的目光。警察转身 走开时,又真诚地嘱咐了马波一句:你很聪明,以后,以后不要再骗人,没好处。 立在那里的马波一言不发。心说我日你个妈哟,我骗谁了?我为什么要骗?我 不骗行吗我?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只觉这身汗出得畅快淋漓,如同刚刚洗完的一场 热水澡。 直到驶出县城,马波才把车停下,认真检查这只羊。 到底有些细微的差别,羊角长了些,羊蹄大了些,个子壮了些,但那颜色,确 是一只像模像样的黄羊。又觉这羊,打扮得也太干净太漂亮了,这样的把戏,看上 去依然有些不真实,自己到底不是个十足的骗子。随即把羊拖到车下,来来回回滚 了些土,重新装进塑编袋。马波心里又骂了一句,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