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母亲王美华的身影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我父亲苏伍却不见踪影。母亲说:伊 晓得爷爷的坟寻到了,毛病也好了,骨头轻得不得了,吵着出去买老酒了。 王美华身上的红格子厨房专用套衫在油烟蒸汽中朦胧而鲜艳,她保养得很好的 皮肤显得白皙滋润,五十六岁的人看起来仅是四十多岁的模样。我靠在厨房门口, 嬉笑着问母亲:姆妈,你是城里人,爸是乡下人,当年,你哪能会看上我爸的? 王美华鼻子里发出一记轻哼:我看上伊?是厂里的妇女干部介绍的。不过,你 爸老底子里,手艺还是很好的,年纪老轻的,就已经是技师了。我想想,这个人, 蛮老实、蛮本分,靠得牢,关键是,伊蛮听话的,我就同意了。 王美华说完,满是自得地“嘿嘿”笑了两声。我也笑起来,我觉得,我心里的 笑比脸上笑更加暧昧。向来为自己是城里人而骄傲的王美华嫁给了乡下人苏伍,而 她却在结婚那天就发誓永远也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幸好苏伍的脾气不像他的父亲苏 木桥那样倔强,否则城里人王美华将无法拥有一个听话的丈夫了。 王美华一边切着黄瓜,一边发出了无奈的叹息:唉!老实人吃亏,伊的徒弟都 做副厂长了,伊快退休了,还没混上一官半职。死脑筋,只会做中山装。跟不上形 势,就要被淘汰。 我母亲王美华的抱怨让我发现,其实我父亲身上还是传承了我爷爷苏木桥的某 些禀性。苏木桥老裁缝这一辈子,除了对襟中装马褂旗袍以外,从来不屑于让别种 样式的服装在他手里做出来。他的儿子苏伍却执著于一种叫中山装的服装。当然, 除了做中山装,他还做西装和夹克衫。苏伍是有组织有单位的人,他不能像他的父 亲那样凭自己的喜好只做一种服装,但他却无法制作出同样优质的西装和夹克衫。 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一名技艺超群的裁缝只能做一种样式的服装,哪怕技术手法 截然不同,也可以触类旁通。也许,是内心的抵触,让他无法如同做中山装那样潜 心于西装和夹克衫的制作? 于是,我问我母亲王美华:爸经常提起给周总理做中山装,是真的吗? 伊就欢喜在你们兄弟俩面前吹牛皮,哪有伊讲的那么神。王美华对苏伍无情的 揭发使我父亲原本就并不太高大的形象更显弱小。按照我母亲的说法,我父亲苏伍 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次,被他的厂长委以做三套中山装的重任。要求是,拿出 最好的本事,做出最好的衣服。为此,厂长专门给了苏伍一个房间,让他一个人在 里面专心做衣服,吃饭、睡觉都不出这个房间。厂长还向苏伍透露,这三件中山装 将被穿在某位著名的大人物身上,并且在各种重要场合出现。两个礼拜后,苏伍面 色苍白地走出房间,三套中山装完美而隆重地挂在他身后洞开的门内。不久以后, 报纸上刊登了周总理出访亚非欧的照片,苏伍把那张报纸研究了半天,他把报纸摊 开在桌上,指着大幅照片上的周总理,对王美华说:这件中山装,就是我做的。 最后,他把报纸折叠好,郑重地放进了家里摆放钱和粮票等贵重物品的抽屉。 那张报纸作为唯一的证据,让苏伍确定了不久前他做的三套中山装中的一套,已被 周总理穿在了身上。 王美华的话让我忽然对父亲同情不已。青年裁缝苏伍制作的中山装,竟被国家 领导人穿在身上走遍了世界各国。也许,正是这种传说抑或他自己想象中的巨大荣 誉,使他从此拒绝接受别的服装,哪怕这种传说或想象最终也未得到证实。 那么,我爷爷苏木桥,他一辈子只做中装,是否也是为了某一种荣誉,为一个 他所崇拜、敬仰、热爱的人?林家阿婆稀疏的白发在她皱纹丛生的头颅上蓬乱着的 形象,很是突兀地跳出我的脑海。为了一个一辈子只穿中装的女人,苏木桥成了一 名一辈子只做中装的裁缝? 我依然不甘心、也不愿意相信,那个苍老邋遢并且木讷呆滞的老女人,是我爷 爷苏木桥崇拜、敬仰、或者热爱的人。我更不愿意相信,我的爷爷苏木桥会把林家 阿婆一辈子只穿他做的中装当作一种荣誉。 王美华的饭菜即将做好时,我父亲苏伍提着一个“乐购”超市购物袋,摇晃着 身子进了家门。他高昂着头大摇大摆的走路姿势显然表示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 并且,他神采奕奕的目光说明他的心情也相当不错。苏伍从购物袋里拿出两瓶石库 门上海黄酒,用洪亮的声音喊道:王美华,把老酒拿去热一下,放两片生姜。 苏伍趾高气扬的声音招致王美华的一个白眼儿。因为我的在场,王美华还是给 足他面子,把酒瓶拿进了厨房。 晚饭,我父亲苏伍喝下半杯黄酒后,话就开始多起来。一如从前的许多次,一 开话题,他便提起了他的那段当年之勇。他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然后一手指着北 方,一手叉在腰间:想当初,我做的中山装,是全中国最好的中山装。周总理穿的 中山装,都要到我们厂来定做。你想想看,到我们厂来定做,不就是请我做吗? 我笑了笑,举起酒杯:爸,为你曾经给伟大的周总理做中山装,我敬你。 苏伍拿起酒杯,与我碰了一下,喝下一大口,继续道:你晓得吗?周总理访问 亚非欧时,穿的就是我做的中山装。周总理欢喜穿浅灰色的中山装。尼克松访华, 晓得吗?周总理穿的,也是我做的中山装。 我母亲王美华插话道:周总理会见尼克松,穿的是深灰色的中山装。 深灰吗?我怎么记得是浅灰的?苏伍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话题一转:你晓得 我的手艺为什么这么好?这要感谢你的爷爷啊! 苏伍终于提到了他的父亲我的爷爷:你爷爷的手艺好啊!我只学到了伊的一点 皮毛。只可惜,伊死得早……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苏伍的眼圈忽然泛红了。他深深 地叹了口气,稳了稳情绪,接上话头:你爷爷去世的时候,才五十九岁,哦,不, 应该讲,是六十岁。日脚过得快啊,如今,我也已经五十九岁了。 我说:爸,你身体很好,高血压高血脂都没有,你肯定长寿。 苏伍的说话声里却带了哭腔:唉!我想想都心慌,二十四年啊,我从来没有去 乡下给你爷爷扫过墓,不孝啊!所以要生毛病啊! 王美华放下筷子,很是不满地说:我看你以前从不去扫墓,也一直没啥毛病。 苏伍拿起酒杯,猛喝一口。然后,他居然对王美华拔高了嗓门儿:你少跟我来 这一套!就是一直不去扫墓,结果弄得连阿爹的坟都寻不到。你讲讲看,哪家人家 的儿子会寻不到爹的坟?我阿爹还能不罚我生毛病啊? 苏伍前所未有地在王美华面前这么高声说话,酒精给他壮了胆,酒精同样让他 表白了内心的自责。然而王美华的嗓门儿却比他更高:放屁!照你这么讲,你阿爹 五十九岁死了,你现在也五十九岁了,是不是你阿爹要罚你去阴问陪伊了? 王美华说完,立即发现自己把话说过了头,慌忙弥补:我跟你讲了,不要迷信。 你阿爹人都死了,伊哪能会来罚你?你想得太多了。 然而,王美华百无禁忌的说话还是触到了苏伍心头的痛。苏伍的脸色变得惨白, 拿酒杯的手颤抖着,嘴唇也在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能安慰道:爸,爷 爷的坟已经寻到了,伊不会再罚你了。 我父亲苏伍捂着胸口,颤巍巍地站起来:我心口痛,我头晕,我两只手心也痛 得要命。小时候,有一次,我剪坏了一块料子,你爷爷罚我,叫我跟你奶奶去拔秧 …… 我扶着父亲走向卧室,他适才还昂首阔步的走姿,此刻,变成了缓慢的蹒跚, 眼神也变得暗淡忧郁。苏伍认定他身体的不适反应都是来自他父亲苏木桥的惩罚, 躺下后,他还反复叮嘱我:苏潮,我要去乡下扫墓,给你爷爷扫墓。 我点头答应:好,去扫墓。 毕竟是带着几分醉意,我父亲苏伍怀着满腹心事很快发出了鼾声。我却开始忧 心忡忡起来。明天,如果他向我提出要去扫墓,我该带着已经清醒的他去哪里扫墓 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