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马奋祺不知道他是如何离开那个小摊的。一连好几天马奋祺都没去小摊上吃饭, 也没到单位灶上去吃。马奋祺跟死人一样躺了好几天。差不多快饿死了。大家敲门, 喊他,他才应了一声。开了门,他的样子肯定很吓人,把大家吓坏了。老馆长指挥 年轻人赶紧往医院里抬。都抬到院子里了,马奋祺才喊叫起来:“我没病我没病, 给我吃的给我喝的。” 院子有风,风一吹把马奋祺给吹醒了,也吹出感觉了,最大的感觉就是肚子饿, 肚子空了好几天了。 那是大家最热爱马奋祺的一天,马奋祺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这么多的关爱。马 奋祺想哭。马奋祺吃着同志们的方便面。那时候方便面刚刚兴起,一般人吃不起, 几个爱时髦的年轻人才有这种稀罕东西,都贡献出来了,泡在饭盒里,热气腾腾, 吃得马奋祺满头大汗,眼泪汪汪。大家一边看马奋祺稀里呼噜吃方便面,一边七嘴 八舌吵吵嚷嚷,马奋祺听到的大概意思是这几天大家以为马奋祺神秘失踪了,甚至 有人怀疑马奋祺受到什么刺激寻了短见,城外的北干渠以及几条深沟大壑都去搜寻 了。唯一漏掉的就是他的房子,黑着灯,叫半天没动静,趴窗户看,床上空荡荡、 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这三四天马奋祺就坐在门后的藤椅上仰望天花板似睡非睡,中 途曾经梦游般喝了茶水吃了泡涨的茶叶,后来就处于混沌状态了。同志们再次敲门 喊叫时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应了一声,这一声还真救了他的命。两份方便面下去,马 奋祺就困了,在巨大的困倦中马奋祺朝大家鞠躬,差点摔倒被同志们扶到床上,就 彻底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马奋祺没有立即下床,马奋祺睁大眼睛望着窗户外边,天空灰蒙 蒙的,阳光里全是灰尘,阳光也是脏兮兮的。馆长来过一次,馆长是个书法家,懂 点中医,号号脉,没啥大毛病,睡上几天就没事了。馆长说:“你好好休息,不要 想啥。”“我这样子了我还能想啥。” 马奋祺一直等着馆长来询问一些情况,馆长一直没问,他彻底康复了馆长也没 问。他竖起耳朵,跟雷达一样高度警觉,奇怪得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再也听不 到人家议论他了。他还注意了大家的表情,都很正常很平静。这种正常这种平静让 他很不踏实。他开始失眠。看不进去书,写不成东西。让电灯泡白花花地把他照着。 那时候的养鸡专业户已经开始用大功率的电灯泡彻夜地照射母鸡,母鸡们让老板如 愿以偿,每天下两个蛋。马奋祺听到的议论也是与他专业有关。你看人家老马,熬 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熬出来的可是文章呀,那可是精神文明。马奋祺的耳朵竖得 尖尖的,跟刀子一样,有时马奋祺还问人家:“你还看到啥?”“电灯泡嘛,亮一 个晚上嘛。”“那你听到了啥?”“吹风哩,蛐蛐叫哩,还能有啥?”不能再问了, 再问就赤裸裸了。人家来一句:“你想听到啥?”他连退路都没有了。他就不敢再 问了。他心里就这么想着。他觉得大家已经知道那件事情了。人人都知道了,也就 懒得背后议论了。你又没办法问。你又解释不成。 他开始吃安眠药。只安然了一礼拜。再吃就不顶用了,问医生要,医生不敢开, 再开就把你吃死了。“还不如吃死算了,把人难受死了。”医生就笑:“那么容易 让你死呀,好好活着吧。” 这期间他去了一次卖烧饼的小摊。他还见到了那个疯女人。疯女人还朝他笑一 下。还好,这回他没有失态。他甚至伸出手去接疯女人递过来的热烧饼。卖面皮的 女人说:“嘿,她能帮上手了。”瘸子也说:“我老婆有救了,能帮我做事了。” 也就递给马奋祺。另来一个顾客,就不灵验了,疯女人没反应。马奋祺快撑不住了。 疯女人谁也不理,蹲地上抓石子玩。 瘸子的妹妹,大家经常见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一直帮瘸子做生意。其实大 多时间在照顾疯嫂子。姑嫂关系不错,小姑一招呼,疯女人就跟上走了。让马奋祺 吃惊的是疯女人还有娃娃,两岁多的一个男娃娃,小姑子抱着,在十几米外的房子 前边玩儿。租的房子,瘸子说他们离县城三四十里路,快到另一个县了,很偏僻的 一个地方。 马奋祺一个月去两次。第二次情况好多了,他甚至看了一会儿疯女人。疯女人 这回没有笑。疯女人皱着眉头望着马奋祺,马奋祺低下头,马奋祺感觉她还在看他。 瘸子递给马奋祺韭菜合子,瘸子说:“你不用怕她,她疯疯癫癫的,除过我除过我 妹我儿子她谁都不认,有时候连我都认不出来。”马奋祺没吭声也没表情。马奋祺 往回走的时候听见卖面皮的女人对瘸子说:“把你那疯老婆管好,痴不呆呆瞪着人 家,影响生意哩。” 马奋祺发誓再不到小摊上去了。好像在挑战自己的神经,过了两周他又去了。 这回疯女人没过来,疯女人在村子里乱跑,小姑子在后边追,追上了又拉不动,就 死死地抱住疯女人的腿。瘸子过去,疯女人就不疯了,乖乖跟小姑子回到房子里。 这回马奋祺没吃东西,就回去了。马奋祺回去就后悔了,卖面皮的女人又会抱怨影 响了做生意。 有一天,县城联合进行扫黄打非,文化馆的任务是突击检查地摊上的淫秽报刊。 收了一大堆,堆在文化馆的院子里,后来全都烧掉了。文化馆想当废纸卖掉,公安 局不同意。必须烧掉。公安人员冷笑:“卖废品收购站,再转到造纸厂,你以为会 捣成纸浆呀。”老馆长说:“对呀对呀,废物利用嘛。”公安人员就一板一眼地告 诉老馆长:“有三分之一能捣成纸浆就不错了。”老馆长真是愚到家了,还追问那 三分之二,把公安给气笑了:“你个蔫老汉你都蔫成茄子了,碎娃们可都是生瓜漏, 专偷你这三分之二。”公安出去的时候还嘟嘟囔囔文化馆里咋都是老古董加小古董。 按要求要写一份报告,对这些淫秽报刊进行归类综合。这是老馆长的强项。老馆长 却把这个重任交给马奋祺,马奋祺推了又推推不掉就接下了。老馆长还说:“说不 定还能给你提供写作素材呢。” 马奋祺还真找到了几个好素材。马奋祺很兴奋,话也多了,也爱跟大家交流了。 大家也都关心马奋祺。 马奋祺已经成县上的名人了,作品越来越多,重要的刊物都发表他的作品了。 传说有可能给老婆娃农转非。别人问马奋祺,马奋祺就神秘一笑,真假难辨。老馆 长让马奋祺写材料,也有交班的意思。 马奋祺对这项任务很重视,也很扎实,用了整整一个礼拜。眨眼到了周五,可 以收尾了。有个同事又转交一份材料。大框架出来了,往里边一塞就可以了。马奋 祺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感觉。马奋祺抽一根烟。马奋祺快两个月没回家了。都是那个 疯女人给闹的。文人脆弱呀。马奋祺好像在等一件事情。马奋祺把烟头摁进烟灰缸, 马奋祺确实在等一件事情。马奋祺打开新资料看了一会儿,五六份呢,都是描写妓 女堕落的详细过程,几乎都有一个程序,纯洁少女被色狼欺骗失身,进入非正常生 活。其中有几例,还生了孩子,孩子与未婚妈妈的悲惨遭遇。有的疯掉了。在疯掉 这一段画了杠杠,用红笔画的。马奋祺站起来,坐下又站起来,坐下。他知道此时 此刻许多双眼睛从不同方向盯着呢。同志们也太小看他的心理素质了。马奋祺抽一 根烟,不到半小时就把材料整理出来了。不就加两页纸吗?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小 戴。小戴是新来的小伙子,打杂的,他吩咐小戴找打印部打出来,明天交给老馆长。 那时候还没大礼拜,周六要上班的。对马奋祺来说,已经是休息日了。马奋祺迎着 众人隐秘的目光站在院子里,扩胸扭腰转体,活动筋骨。 马奋祺到商场去挑了一个电动玩具汽车。马奋祺到小摊上去吃了烧饼夹面皮。 瘸子的妹妹抱着小孩过来了,瘸子说:“你不要来嘛,你看着你嫂子。”“我嫂子 睡觉哩。”马奋祺结了账,马奋祺说:“我喜欢碎娃我抱一抱碎娃。”瘸子很高兴 :“你想抱就抱。”马奋祺就把娃娃抱起来,两岁的娃娃很沉的,农村人的习惯不 能说娃娃沉,要说娃娃乖,最好是摸摸娃娃的小牛牛。马奋祺摸了牛牛,娃娃没哭, 还咧嘴露出豁豁牙笑哩。卖面皮的女人说:“他妈是个疯子,娃乖得很,又乖又灵 醒。”瘸子说:“我娃八个月就会叫妈叫爸了。”卖面皮的女人说:“叫他疯妈他 疯妈答声哩?”瘸子说:“不答声,也不闹,就痴勾勾看着娃娃,没反应,有反应 的话就能治好。”马奋祺说:“你这当家的不容易呀。”瘸子说:“给自己过日子 哩有啥容易不容易的。”马奋祺就把电动玩具汽车掏出来让碎娃玩儿,碎娃喜欢得 不得了,不跟大人玩儿了,趴地上玩儿汽车。瘸子急了,硬往马奋祺手里塞钱: “我不能收你的饭钱。”马奋祺说:“我喜欢碎娃,没别的意思,大人是大人,娃 娃是娃娃。”瘸子说:“我又没给小汽车的钱嘛,你让我的面子往哪搁?”卖面皮 的女人做出裁判:“老马你是公家人,你也要理解我们,你给人家娃娃送个玩具, 人家请你个客在情在理,烧饼钱你得收下。”马奋祺就收下烧饼钱。瘸子就松开手。 瘸子手上劲很大,抓着你你就别想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