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乐和叶子的坎儿就这么过去了,日子又摇摇摆摆往前走了。《挂红灯》从院 里淌到街上,又从街上淌到院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有时,叶子叹口气,白乐 就会说,愁坏了可得看病,你想花这个冤枉钱?叶子不想花,于是就不去想。下一 个要账的什么时候上门,说不准,也许一两天,也许几个月。白乐说,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老天爷不会把所有的路堵死,过几年,咱还要借钱给别人。家里有个账 本,记着借债的数目,总共一万三千块钱,每年还几千,五六年七八年也就还完了。 五六七八年,不过眨个眼的工夫,还用愁么?如果有意外收获,连五六七八年也用 不了。意外的收获啊,说远也远,说近也近。白乐和叶子盘算的工夫,它已悄悄走 来。 那天,白乐听到一个消息,有两个贵人要来村里捐助。每年上面来了东西,都 有白乐的份儿,一袋米或一袋面,白乐还得过一件半新的棉大衣,一双半新的皮鞋。 白乐没见过送东西的人,有时他会想,棉大衣的主人长什么样,胖子还是瘦子?他 还问过村长一次,村长奚落,你可想了个全,没见谁喝了牛奶还要看看奶牛长什么 样儿,甭管高矮胖瘦,都是你的贵人,明白了?白乐说明白了。现在贵人要来村里, 白乐有些兴奋,除了想得到捐助,白乐更想一睹贵人的容颜。白乐和叶子说了,叶 子也很高兴。可过了两天,没见村长通知他。白乐有点儿急。公正地说,村长挺关 照他,哪次也没少了他。这次把他忘了,还是认为女儿做了手术,不需要捐助了? 白乐想,得给村长提个醒儿。 白乐在街上“撞”见村长,几乎把骨缝里的笑都挤到脸上,村长,吃了没?村 长唔了一声,没等白乐说什么,匆匆离开。白乐候了一会儿,村长又从那边过来, 白乐迎上去,村长,吃了没?村长不满地扫白乐一眼,我又不是饭桶,一天能吃六 顿?白乐嘿嘿地搓搓手,你走路真精神。村长说,我快五十的人了。白乐说,不像, 一点儿不像。白乐没被村长甩下,跟着村长进了院子,赞道,这院比我家炕还干净 呢。村长说,行了行了,有什么事吧。白乐说,我尽给村长添麻烦了。村长说,你 是想问捐助的事吧?你小子耳朵倒不短,只是这次,我也为难呢……全村选二十户, 每户给三百块钱,镇长交代,只能用于买农药化肥,不能挪作他用。你一屁股债, 钱到手舍得买化肥?怕你拿去堵窟窿啊。白乐发誓,要是堵了窟窿就让他烂头。村 长说,就算你没这个打算,你那些亲戚知道你有了钱,还不踢塌门框?到时候你咋 办?白乐说,我有办法么,要不,你替我保管?村长没好气,我又不是你家会计, 凭啥替你保管?白乐说,你放心吧。村长说,镇长认真,我是怕他追查,至于我, 你爱咋用呢……罢了,算你一户吧,你也不是乱花的主。白乐伸出手,他突然想抱 抱村长,可村长已转过身,白乐的手便落在自己脖子上。脖子上什么也没有,他挠 了一下,又挠了一下。 捐助那天温吞吞的,没有风,天蓝得像洗过一样,偶尔有白云游过,日头一蹬 一踢,光鲜鲜的脑袋便露出来。村里的节日,也是白乐家的节日,一家三口都去了。 白乐终于看见了那两个贵人。一个胖些,眉毛重得像涂上去的;一个瘦些,脖子又 细又长。胖的不抽烟,瘦的抽烟,还挺凶,刚掐一支,马上又点一支。相同的是两 人都穿着马甲,马甲缝满了兜子。镇长介绍胖的叫魏宁,是摄影家协会主席;瘦的 叫吴风雨,是摄影家协会的秘书长。这次捐助是他们自掏腰包。白乐想镇长说话多 余,不掏自己腰包,莫非掏别人腰包不成?白乐不敢笑话镇长,只是觉得该让贵人 说说。镇长终于让了,但魏宁吴风雨都摆手。接下来是村长讲话。村长说,乡亲们 呢,两位照相挣钱不容易——镇长纠正,不是照相,是摄影。村长忙改口,对对, 是摄影,照相摄影挣钱都不容易,他们拿自个儿的钱帮咱们,是咱们的贵人呀,感 谢他们呀!村长带头拍掌。白乐拍得都疼了,全场停止,白乐又多拍两下。魏宁和 吴风雨的目光投过来,他们看见盛满笑意的白乐,看见叶子和她的女儿。叶子羞涩 地低下头,轻轻踩踩白乐的脚。 村长就钱的用途作了强调,捐助仪式开始。村长喊一个名字上去一个人,喊到 白乐,白乐碰碰叶子,叶子急得瞪他一眼,白乐就上去了。给白乐捐的是魏宁,白 乐双手握住他,说谢谢啦,魏宁含笑点头。 捐助完,魏宁提出去农户家走走。村长在人群里扫了一眼,喊过白乐,说魏贵 人想去你家看看。白乐受宠若惊,那……敢情好。魏宁说,别叫我贵人,叫我老魏。 村长说,那怎么行,你就是贵人。魏宁皱眉,要这么叫,我不敢迈腿啦。村长斜白 乐一眼,那就叫魏主席,白乐,你招待好啊。白乐说,村长放心。 叶子有些紧张,她想跑回去打扫打扫——虽然早上她已打扫过,这么多年上门 多是要账的,魏宁这样的贵人还是头一遭,可白乐已带着魏宁前头走了,跑也来不 及了。于是,她和女儿跟在两人身后,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不知什么时候,魏宁肩 上已挎了照相机,那么大,像个炮筒。 白乐家在村子最南端,墙体屋顶都是泥巴,泥巴原本是黑色的,长年日晒水淋, 反而浮现出一层灰白,擦了霜一样。看上去,像一顶破旧的草帽。进院,白乐说, 过几年,我就能翻盖房啦。魏宁没反应,白乐回头,看到魏宁傻子一般立着。魏宁 半张着嘴,脸肌似乎凝固,眼睛却放着亮光,那光亮是冲着房檐下的红灯笼去的。 白乐解释,那是叶子扎的,不成样子啦。 魏宁没听见,或者说来不及听见,他被巨大的惊喜罩住,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喘 息和汩汩的血流。这次捐助他没想去改变什么,三千块钱能改变什么?那也不是他 操心的。不过是和吴风雨闲聊时的一句玩笑。吴风雨打麻将输了钱,魏宁说你这个 常败将军,还不如捐了呢。吴风雨说你陪我捐我就捐。魏宁说行啊,你联系吧。没 想到吴风雨当真联系了,吴风雨的同学就是这个镇的镇长。魏宁不是富人,但三千 块钱对他不算什么。就当玩儿一趟吧,他想。但捐助时,魏宁忽然有些惭愧,觉得 捐得少了点儿,沧桑的脸、感恩的眼神触动了他。下一次吧……他想。魏宁到农户 家转转,一半是觉得和农民的距离近了,一半是出于习惯。相机总是随身带着,他 并不期待拍上有价值的照片,可看见红灯笼那一刻,他整个人都颤抖了。那个灯笼 显然是自己扎的,一半是竹条,一半是铁丝,或许磨损了多年,竹条和铁丝已露出 边儿。红布显然不是一次缝上去的,一面鲜艳,一面已经发旧。可以说,这个灯笼 是粗糙的,甚至有些丑陋。但正是它的粗糙和丑陋攫住魏宁,它吊在草帽一样的院 子里,突兀、顽强,呈现着飞翔的姿势。这样的场景是布置不出来的,但魏宁撞见 了。老天,这次捐助太值了。魏宁举起相机,从不同角度拍摄,啪,啪啪,啪啪啪 ——白乐和叶子面面相觑,不知魏宁为什么对这个破旧的灯笼感兴趣。叶子的手心、 脑门儿沁出细密的汗珠,早知这样,重新扎一下才对。她不由得埋怨白乐,出了正 月,就该把灯笼摘下来,白乐非要再挂几个月,像往年一样挂到下第一场春雨。 魏宁拍完灯笼,又分别拍了叶子和女儿。叶子靠在门框上,女儿则站在门正中 间。魏宁越拍兴致越高,他让叶子到院外拍,叶子害羞地看白乐一眼,魏宁马上问, 可以吗?白乐说,没问题,你咋拍都行。人家捐了钱,拍几张照片算什么。乘魏宁 拍摄,白乐快步往小卖部跑。他想买袋茶叶,魏宁拍累进屋喝口水,不能让魏宁喝 白水吧? 叶子不知白乐干什么去了,嗨了一声,很轻,自己听都费劲儿。白乐一走,叶 子更加紧张,背上都出汗了。她想说别拍了,我都站不住了,但她不敢。魏宁是贵 人。心里一百个不乐意,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 魏宁让叶子再往前站,他想以村庄为背景拍几张。 叶子照着做了,魏宁先是拍了几下,然后换了角度,往后退……叶子的脸突然 白了,想喊什么,可恐惧让她迟钝,变得结巴,别…… 轰隆一声,夹杂着魏宁半声惊叫。魏宁掉进了废弃的土豆窖。 叶子张大嘴巴,她被牢牢地钉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听见魏宁呻吟,她才惊 醒似的大叫,来人呀——半小时后,魏宁被抬上来,头上是土脸上是土,脸颊被划 出一道血印,像挨了暴打。魏宁怀里抱着相机,那一刹那他护住了自己的宝贝。镇 长村长一左一右,问伤着没。魏宁故作轻松,没事,有惊无险。他推开护他的人, 想自己站起来。脸扭得茄子一样黑,未能如愿。 魏宁被抬进车里。 那时,白乐和叶子站在人群外围,叶子吓傻了,脑里嗡嗡乱响,似乎飞舞着无 数苍蝇。白乐捉捉她的手,别怕。叶子没听见。白乐安慰叶子,但他的腿在抖。怎 么也没想到发生这样的祸事。魏宁是给叶子拍照掉进去的,那个土豆窖恰恰是他白 乐的。去年的废窖,很深。现在只能乞求老天保佑魏宁了。魏宁站立的时候,白乐 咬牙迸气,头发根根竖起,可魏宁失败了。白乐脸被撕裂一样难看。 村长背着手围着窖转。破窖!村长骂。破窖!村长又骂。然后紧紧盯住白乐, 一个破窖,你留着干啥?等下钱呀?白乐不敢吱声。他并没留着,空就空了,村里 废窖多的是,村民晓得什么地方有窖,晓得避着走。人群散去,只剩村长和白乐一 家三口。村长骂,一个破窖挖这么深,你藏金还是藏银?白乐腰弓下去,若不是叶 子女儿在场,白乐要掴自己嘴巴子了。 白乐没回家,跟着村长去村部等消息。村长怒气消散许多,但脸依然黑着,要 是摔断腿,我看你咋整?白乐说,不至于那么不结实吧。村长训他,你结实?你去 试试?实在不该捐助你! 一个小时后,村长打了个电话,又过了一个小时,村长又拨。等电话中间,村 长嘴不闲着,反反复复说白乐的不是。白乐垂着头,接受审判的样子。白乐不知魏 宁干吗照那么多相,院里照了院外照,要是不照相,绝不会掉进窖里。要说,这怨 不着白乐,白乐没邀他去家里,没要求他拍照,他是自个儿掉进去的。这么一想, 白乐脖子梗了梗。村长说。咋,嫌我的话难听?白乐意识到什么,忙说,我当山西 梆子听呢。村长扑哧乐了,指着白乐鼻子,你呀,真是个活宝。 电话终于来了。 白乐死死盯住村长,恨不得把耳朵扯下来贴村长脸上。村长缩着脖子,似乎要 钻进话筒。 放了电话,村长半天没说话。 白乐心咚咚跳,咋啦? 村长狠狠勾他一眼,左腿骨折。 白乐啊了一声。地一点儿一点儿陷下去。 村长说,这祸闯大了,我看你咋整? 白乐提醒村长,是他自己掉进去的么,谁也没推他。 村长大声说,没那口破窖,他能掉进去?你甭想逃避责任,打官司,你输定了。 白乐吓了一跳,莫非魏宁要和他打官司?魏宁是贵人,贵人怎么会和他打官司? 又想,也没什么不可能,村长都这样想。白乐不敢和村长争执,可死憋着又难受, 于是,他软软地、非常无助地说,他不去家里就好了。 村长冷笑,你干脆说没今天的捐助就好了。 白乐迟疑着问,那……怎么办? 村长没好气,我怎么知道,等等看吧。 白乐回到家。叶子痴痴地问,那个人怎样了?白乐轻描淡写,没啥事,蹭破点 儿皮。可叶子从白乐脸上瞧出问题没那么简单,白乐说得轻松,脸却扭曲着。叶子 说,别哄我,你说呀。白乐说,我说没事就没事么,抹点儿云南白药就好了。叶子 急得哭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哄我?白乐想,早晚她得知道,干脆告诉她算了。 他一说,叶子的眼泪突然凝固,似乎寒流卷过脸颊。好一会儿,她的眼球才迟缓地 转动,眼泪又扑出来,这可咋办呀?白乐说,骨折好治,村里的医生都行。叶子生 气地说,你怎么不着急?白乐说,着急有什么用?我说没事就没事嘛。叶子眼巴巴 地望着白乐,他是掉在咱家窖里呀。白乐坐在叶子旁边,拍拍她的手背,不错,是 掉进咱家窖里了,是他自个儿掉的不是?你没推他不是?叶子思索一会儿,说,他 给我照相来着。白乐说,对呀,是他要给你拍的是不?叶子骂,白乐,你没良心! 这可咋办,呜呜…… 白乐被叶子哭得心烦,出了屋。白乐何尝不内疚?何尝不紧张?但他不能让叶 子感觉到,他说几句丧气话,叶子就没活头了。他不知道等待他和叶子的是什么, 村长都不知道,那就等着吧。红灯笼扎进白乐眼睛,白乐忽然想起,魏宁就是看见 灯笼开始拍照的,是它惹的祸。白乐拽下来,狠狠摔在地上,本来要踹几脚,脚落 下的一刹那,他心痛了,这是叶子亲手扎的,红火的日子全凭它照着呢。它没错。 白乐捡起来,吹掉尘土,小心翼翼地挂在房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