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叶子到魏宁家三天了。 伺候人,对叶子是实在容易不过的事,从小就会。姐姐扣子掉了由她缝,妹妹 衣服脏了由她洗,一次她洗妹妹的裤头,发现卫生巾还在上面贴着,她拽出来,没 向妹妹吭气。叶子没有怨言,仿佛她生来就是干这个的。伺候贵人能难住叶子?当 然不会。 魏宁先交代叶子一番,吴风雨教叶子怎么用煤气,怎么用微波炉,怎么用太阳 能,怎么开防盗门。尽管叶子紧张得红头涨脸,关煤气出了一次错,但终于学会了。 吴风雨一走,她就挽起袖子开始忙活,洗的洗,涮的涮。然后,她拿钱下楼买菜。 出门,左拐,往前走百米,看见的那个巷子就是菜市场。魏宁说得很清楚。买菜费 了点儿周折,她一个摊一个摊问过,在能讲下价的菜摊上买了两样。那是一个老婆 婆,黑瘦的脸上织满皱纹。老婆婆念叨,我要赔了呢,赔就赔了吧。叶子有一种胜 利的感觉,虽说钱是魏宁的,她也不胡乱花。 魏宁吃饭,叶子拿着抹布擦拭卧室的窗台。已擦过多遍,没有再擦的必要,叶 子是以这个作掩护,观察魏宁是否喜欢她做的饭菜。她不敢问,不敢直接盯着,擦 一下瞄一下。魏宁吃饭速度很快,不知他一直这样,还是……至少,饭不难吃,叶 子心安许多。后来,魏宁夸了叶子一句,叶子羞涩地笑笑,心像花朵一样盛开。只 要过了做饭这关,没什么能难住叶子。 但叶子想错了,一个躺在床上的人,吃喝简单,困难的是拉撒。魏宁让叶子递 放在墙角的矿泉水瓶子,叶子起初没反应过来,想魏宁要空瓶子干什么。直到魏宁 说你先出去吧,她才醒悟过来。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叶子满面通红。她没敢走远, 在门口站着,听着那个声音。这么臊不行,你不是伺候人么?她对自己说。再进去, 脸不那么红了。倒是魏宁挺不好意思的样子。魏宁床头放一根拐杖,那是他下地用 的。魏宁拄着拐杖去卫生间,不要叶子搀扶,但叶子扶他,再摔跤怎么办?那真是 叶子的过了。魏宁一天或两天下一次地,平时待在床上。晚上叶子躺在魏宁隔壁, 半睡半醒,听着那边的动静。 三天,像三小时那么短暂,又像三年那么漫长。 干活的时候,时间过得快,不干活,时间就老牛一样慢。叶子不让自己闲着, 可魏宁家实在是没啥干的,抹布一天洗了有上百次,马桶洗了一遍又一遍,亏得魏 宁家马桶脏。可那天她蹲在马桶旁,竟然找不出一点污迹,她愣怔了好半天。实在 找不出活,叶子也在沙发上坐一会儿。除非魏宁喊她,她平时不进他的卧室。除了 买菜,她不敢下楼,万一走丢了呢,万一魏宁找她呢,还是老实待着吧。魏宁让她 看电视,她说不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呢?家里的黑白电视常常是重影,她也看得入 迷。她怕费魏宁的电,那么大的电视,不知顶多少个灯炮呢。这时,她会想白乐, 想女儿,兀自发出哧哧的笑声,或将怅然的目光投向窗外。 这天,吴风雨来了。他和魏宁说话的时候将门关了。叶子是敏感的,肯定是紧 要的话。叶子去了厨房。这样,就是他们的声音传出来,她也听不见。 过了一会儿,吴风雨将叶子喊到客厅。叶子局促不安地望着他,吴风雨的脸像 黑夜里的河水,看不见一个波纹。吴风雨问叶子习惯不,有什么问题没。吴风雨夸 了叶子几句,语气一转,工钱的事,你还是开个价吧。叶子没想到吴风雨又把这个 问题提出来,他和魏宁嘀咕半天就是说这个的?吴风雨接她的时候就问过,她说不 要工钱。这是她和白乐商量过的,魏宁是他们的贵人,不就伺候三个月么?要什么 工钱?再说,魏宁是掉进她家窖里的。但吴风雨一定要叶子开价,说这是魏宁特意 安顿的。叶子再三强调不为挣钱。吴风雨说那就按六百吧,这是市里的行情。叶子 说给钱她就不去了,吴风雨这才作罢。谁料吴风雨……啊呀,真烦。 叶子想从吴风雨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但吴风雨的目光硬得像秋后的芨芨草。叶 子扭过头,说,我不要钱。 吴风雨说,这是你的劳动所得,你别客气,雇别人也要花钱。 叶子摇头,我不要。 吴风雨细长的脖子拧了拧,你是怎么想的? 叶子再次摇头,魏宁是贵人,她怎么能要钱?这个话还用讲么? 吴风雨说,开始就说过,不是白用你。 叶子仍然摇头,换作别人她当然要钱。她和白乐背一身饥荒,一分钱对她都很 重要,可对他们的贵人则是另外一回事。帮不上别的,只干这么点儿活,还要什么 钱?若说私心,叶子也倒有一些,伺候魏宁三个月,她和白乐就不欠他什么了。 吴风雨盯着她,你总得有个理由么。 叶子轻轻吐出两个字,没有。 吴风雨说,你不要钱,不好再用你了。 叶子愣住,不用她了?她不要钱有错了?不用就不用吧,省得她惦记女儿。可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里面的玄机,这么回去咋和白乐交代? 吴风雨神色突然温和,你愿意干? 叶子点头。 吴风雨问,真不要钱? 叶子再次点头。 吴风雨似乎思索着什么,我看这样吧,咱们不妨写个协议。 叶子一脸困惑,协议? 吴风雨说,我先起草一个。 吴风雨很快就写完了,他问叶子识字不。叶子没有直接回答,说自己念过书, 当然念了没几年,叶子笨么,早早退学了。底气不足,说话声音很小。吴风雨说你 看一下。三行字,叶子大致看清了,大意是叶子出于自愿伺候魏宁,不要工钱。叶 子想,什么协议,不就是保证书?吴风雨咋不相信人呢?她不要就是不要,还能反 悔?吴风雨说叶子觉得行,就在上面签个字。叶子写下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赌气 地想,这下放心了吧? 吴风雨走后,魏宁把叶子叫进去,不满地说,这个吴风雨,瞎胡闹,叶子,你 别当回事。 叶子笑笑,笑得有些僵。她突然很难过。 魏宁问,咋不要工钱呢?你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叶子说,也干不了多少活。 魏宁说,让你白干,我不好意思哟。 叶子低下头,我闲着也是闲着。叶子品过味儿,魏宁是担心什么。吴风雨让她 写保证,怕是魏宁的主意,至少是商量好的。贵人不相信她!难过再次涌上来,冲 得她站立不稳。 魏宁说,去买只鸡吧,我想吃炖鸡。 叶子嗯了一声,仍然没抬头。 但魏宁看清了叶子的脸,像糊了层什么东西。魏宁想,她不舒服了。听说叶子 不要工钱,魏宁感叹之余,多了个心眼儿。那两口子都是老实人,这是没有疑问的, 魏宁第一次见他们就看出来了。但什么都有例外,比如魏宁曾雇过的一个钟点工, 也是老实巴交的那种,谁知她手脚不干净。魏宁没有报警,几百块钱么,不值当, 他把她辞了。因此,魏宁觉得多个心眼儿是对的。魏宁不缺钱,不打算省那几个, 那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付了工钱反倒放心,白干……谁能料到以后有什么变故?魏 宁周到的盘算并不出格。不过,魏宁没打算写什么协议,那是吴风雨的主意,有点 儿过了。写也就写了,没有意外就是一页废纸,叶子虽说不要工钱,魏宁还是有打 算的,到时,他塞给她,或让村里转给她。至于她有情绪,他有办法逗哄她。 叶子在外面待的时间比往日久。鸡是活鸡,得现杀。卖鸡的汉子让叶子挑,叶 子指着鸡笼说,这个……那个……不,这个吧。汉子不耐烦,倒是哪只?叶子的手 指还在游弋,那些鸡挤跳着,似乎在互相推让,谁也不肯上前。汉子拎出一只白鸡, 就它吧。叶子叫,你先别杀,我待会儿过来。她见不得杀鸡的场面。汉子说你开什 么玩笑,我杀了你没了影儿,我不白杀了?叶子说,我肯定要。汉子让叶子留下订 金。叶子想,这是什么道理?她又不往远走。可汉子凶巴巴的眼睛让叶子胆怯,她 掏出十块钱,走到马路对面,背转身。鸡惊叫着,似乎胀破了脖子……突然就哑下 去,一点儿点儿荡尽。叶子返回去,汉子已将煺净的鸡装进塑料袋。他说这鸡是进 口品种,吃一次香一辈子。想着他刚才的凶,叶子没搭理他。 叶子又去老婆婆那儿买了蒜和姜,她已习惯在这儿买。无须叶子砍价,老婆婆 就会说,我按赔的价卖给你,赔就赔了吧。每次都说一样的话。叶子当然不相信老 婆婆是赔本卖的,她无非是赚叶子的感激。叶子呢,也当真感激她,她不说什么, 笑笑。这是叶子的方式。 这次,叶子没有马上走开,和老婆婆说了会儿话。老婆婆说,听你口音是乡下 的吧?叶子说是,老婆婆问,在有钱人家做工?叶子扑闪着眼睛问,你怎么知道? 老婆婆得意地一笑,瞒不住我这双眼,凭你的穿戴,哪是三天吃鱼两天吃鸡的?自 然是替别人买喽。老婆婆又说有钱人买菜根本不搞价的。叶子说你这般年纪,站一 天累得够呛吧?老婆婆说站着总比躺下强,哪天我不在这儿站着,肯定是躺下了。 往回走的时候,叶子的委屈像燃过的枯叶,难觅痕迹了。她抱怨自己,咋耗这 么久,万一魏宁喊她呢,这么一想,她就有点儿慌,步子加快许多。进屋,叶子大 喘气扑到魏宁门口。魏宁正看书,吃惊地问,怎么啦?叶子说没……事,长吁一口 气,折进厨房。 魏宁平时要么看书,要么看报,和叶子说不了几句话。自吴风雨让叶子写了保 证后,魏宁的话多起来,问她家里的情况,问村里的事。叶子规规矩矩地回答,绝 不说多余的话。魏宁不再问她个人的事,让她看他的照片。他告诉她拉开哪个门, 从第几层取。她拿过去问是不是这个。他说对对就是它。那些照片或图片有上万张 吧,叶子惊奇不已,这得拍几年?怕胶卷钱和洗相钱都要花老鼻子了。叶子存着疑 问,几次话到嘴边又咬住。她怕魏宁不耐烦,花多少钱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吴风雨又来了,照例关了卧室的门。魏宁喊叶子时,叶子的心扑通得要裂开了。 魏宁笑眯眯地说,我给你看几张照片。叶子的目光突然定住,是她的照片!有院外 照的,有院内照的,有倚门框上的,有竖在那儿的。她看见了灯笼,看见了女儿。 她和女儿光彩照人,只是那个灯笼有点儿丑,叶子脸红了,她该扎得更好看点儿。 叶子抚摸一下,立即移开,烫手似的。魏宁挑了几张说,这些给你,其余的我得留 下。叶子不知魏宁留她的照片干啥,她一个女人家……她轻轻瞄魏宁一眼,自己先 臊了。怕是要装进他的相册吧,想着自己的照片永远躺在那里,叶子竟然一阵伤感。 除了看照片,魏宁还给叶子读报。当然不是每张都读,多数是关于乡村的,如 一个农民放牛捡了块牛黄,卖了几万块钱;一个大学生回村养猪,成了远近闻名的 猪王。一天,魏宁念出题目:荒唐协议引发乡村群殴。说一个女人在丈夫打工后和 村里一个光棍订了协议,光棍每年付五百块钱并帮她干活,就可以随时住她家里。 后来光棍娶妻,女人认为光棍违反协议,双方及亲友因此展开一场殴斗。魏宁哈哈 笑着,问叶子村里是否有这种事。叶子摇头,她们村才没这些烂事呢。叶子整理报 纸时,想从上面找见魏宁念的那篇文章。魏宁瞅见,忽然说,我忘了,你也识字么, 下次你读我听。叶子以为魏宁开玩笑,第二天魏宁当真让她读。她起先不肯,后来 就读了,结结巴巴的。魏宁说我来吧,读多就顺了。 叶子为自己的结巴内疚,魏宁读过之后,她还要读一遍。她就这样对报纸在意 起来,似乎挑战自己的笨,也似乎期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