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乐又被债追着跑了。 要账的是干爹,白乐还是给娘看病借干爹三百块钱,干爹不像别人那么硬气, 进门就痛说自己的不是,怨我,灌二两猫尿,在你干娘跟前说漏了嘴,她硬逼我来, 我知道你钱紧,帮不上大忙还来添乱。干爹没有演戏的本事,他续娶的干娘刁蛮是 出了名的。白乐说,干爹别急,我这就去抓借。干爹说,我没脸呀。白乐说,你别 这样,要不下回我张不开嘴了。干爹抹抹眼睛,入了夏,我就能攒下几个,到时我 给你送来。干爹是羊倌,羊工钱被干娘一手把着,他花不上,他的私房钱只能靠捉 鸟积攒。白乐相信干爹说的是真心话,白乐不能躲了,跑着借吧。 白乐跑了几家,都碰了疙瘩,借钱像榨油一样难。白乐脑里细细搜刮一遍,终 于想到一个人:叶子妹妹。已经和姐姐张了嘴,再和妹妹张嘴没什么不妥,叶子在 家也会同意。白乐将女儿托人照管,去了县上。叶子妹妹和妹夫在县上开发廊,算 得上城里人了。她不讲土话,撇着一口别扭的侉子调,听她撇话,白乐头皮就发紧。 她说白乐来得正好,似乎一直在等白乐。她眼睛肿胀着,像刚刚哭过。她没问白乐 吃饭没,没问白乐找她干啥,往白乐怀里塞把剪子,让白乐跟她走。白乐吓坏了, 问她去哪儿。她说甭问那么多,到了听我的就是。白乐可不想卷入什么纠纷,又不 好说没那个胆子,他笑笑说,我都快饿瘪了,我……叶子妹妹打断他,忍着点儿, 一会儿我给你摆宴,你小姨子受人欺负,你就不管管?白乐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她 从来没说她是他小姨子,于是乖乖跟在她身后。也许是揣把剪子的缘故,白乐腿一 阵一阵发软。叶子妹妹领着白乐到了桥东一家发廊,进门就骂,为了这个狐狸精, 你连家也不要了。原来算账的对象是叶子妹夫。叫骂中间,叶子妹妹改成了土话, 没几句,两人便扭在一起。叶子妹妹冲发呆的白乐叫,愣着看戏呀?把他的老根给 我剪了。白乐想,我哪有这个本事,真剪了,你就该跟我算账了。白乐挤上去,抱 住叶子妹妹,别打啦,好好说么。叶子妹妹甩手给白乐一巴掌,指望你撑腰,你胳 膊肘子往外拐,傻帽儿!丢下两个男人,气冲冲地走了。叶子妹夫对捂着脸的白乐 骂,妈的,吃疯猫肉了。白乐这才醒过神儿,劝,你俩咋搞的,好好商量么。叶子 妹夫显然不愿意提及,问白乐来干啥。白乐说我想借几个钱,谁想——妹夫问多少, 抽出三张,没工夫陪你了,我还有事。 虽然挨了巴掌,可换来三百块钱。叶子妹妹也不是故意的,她正在气头上,再 说,又没旁人在场,他们两口子不会将这事抖出去。也亏了那一巴掌,叶子妹夫出 手才那么痛快。白乐忘记了疼痛,一曲《挂红灯》蛇一样在路上游走。 叶子不在家,日子便凄冷几分。女儿要找叶子,白乐说,你妈给咱挣钱呢,你 不让你妈挣钱么?女儿顿时乖了。别看年纪小,对钱却极其敏感。到晚上,女儿又 忍不住了,问妈妈现在干什么。白乐其实比她更想知道,他一半是对女儿,一半是 对自己编造叶子的活计:她洗碗呢。过了一会儿。女儿又问,白乐仍然说洗碗。女 儿怀疑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洗完?白乐说,那家人有钱,一顿饭十八个菜,就得十 八个盘子,一个盘子洗三遍,你说费不费时间?又过了很长时间,女儿问,洗完了 没?白乐说,洗完了,这会儿……纳鞋垫呢。这是一个费时活计,叶子在白乐嘴里 不停地干活。每天晚上,白乐和女儿一起陪叶子干活,直到女儿沉沉睡去。 那天,叶子姐姐来了。白乐又惊又慌,却堆出一脸疙疙瘩瘩的笑,姐,你坐。 叶子姐姐四处瞅几眼,哪儿有坐的地方,我站着吧。白乐嘿嘿笑,姐一来,这屋子 都亮堂了。叶子姐姐说,少胡扯,叶子呢?白乐说完,叶子姐姐舔舔嘴,这么说, 她也学会挣钱了?正好,我要进货,和你们拿几个钱。白乐的头顿时大了,姐,你 瞅瞅,哪像个有钱的样子?叶子姐姐哼哼,你倒会哭穷,这样,先把我的钱还了, 我缓开手,你再去拿。白乐脸麻花一样扭着,我从别处挪挪。叶子姐姐说,叶子不 是挣钱了吗?白乐说,她白给人干呢。叶子姐姐瞪大眼,你说什么?你俩没毛病吧? 白乐低了头,对咱有恩呢,咋要钱?叶子姐姐冷笑,你俩真是配对了,一对活宝, 传出去得笑掉大牙。好吧,我管不着,你们这么大方,我那一千块钱也不算个啥。 白乐央求,姐,缓一缓么。叶子姐姐说,先前我想看看你有没有,我说啥也不能逼 自个儿亲妹妹要钱,现在你必须还我。她似乎气坏了,一手揉着胸脯。白乐说,姐, 别生气,气病要花钱。叶子姐姐骂,闭上你的破嘴!白乐涎着脸一声声叫姐,叶子 姐姐不买账,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挤出门框。 叶子姐姐是认真的,躲不过去了。可去哪里挪一千块钱呢?白乐在脑里挖了半 天,也只有叶子妹妹能拿出钱。只是他已经借过,再借可能性不大。如果借给白乐, 就是掴白乐十个二十个耳刮也行,怕是没上次的好运气。白乐想到叶子,叶子去把 握大些。 白乐决定替换叶子两天,让叶子找妹妹。于是把女儿托给二姨,进城了。魏宁 住哪一层,白乐记得清清楚楚。魏宁所在的小区,白乐是模糊的,找了两个多小时。 白乐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想等叶子下来。这么等自然是自费工夫,白乐想,只好硬 闯了。他盯着楼道门的数字,小心翼翼地摁下去。白乐听见叶子熟悉的声音,欣喜 不已,叶子是我呀。叶子说,你等着我下去。 过了一会儿,叶子下来了。白乐以为叶子会吃得白白胖胖。没料叶子瘦了许多。 叶子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白乐说我来看看你,就势抓住叶子的手,叶子往四周 瞅瞅,甩开。问,到底有什么事?女儿呢?白乐觉出叶子的担心,笑笑,放心吧, 女儿好着呢,我想你了么。叶子松口气,说魏主席让他上去。白乐想一会儿再和她 商量吧。 叶子把白乐领到魏宁卧室,魏宁简单地问了话,让白乐留下吃饭。白乐说不了 么,不了么,眼睛却扫着叶子。她当然清楚白乐的心思,出去吃饭要花钱,能留下 吃饭当然好。叶子也不知道妥不妥,犹豫一下,说在这儿吃吧。魏宁刚刚吃完,还 有剩饭。叶子生怕魏宁不够吃,每次总要多做一点儿,第二天她吃上一顿的剩饭剩 菜,把新的剩饭剩菜留下次吃。 叶子把白乐叫进餐厅,白乐眼花缭乱,这瞅瞅,那看看,叶子催他快吃。毕竟 是在别人家,随便不得。白乐吃一口,看一眼叶子,吃一口,看一眼叶子。叶子脸 烧了,狠狠瞪他一眼。白乐吃完,小声说,我没吃饱。叶子踢他一脚,迅速收拾碗 筷。白乐追在叶子身后,我想和魏贵人说说。叶子不知白乐要说啥,低声道,一会 儿下去说。白乐说我想……叶子捂住他的嘴,白乐只好咽回去。 下楼后,白乐长出一口气,妈呀,我快憋死了。然后埋怨叶子,咋也得让我吃 饱吧,吃饱吃不饱,欠的都是一样的情。 叶子解释,家里没剩饭了,一会儿买个烧饼吧。 白乐问,是不是你也吃不饱?你怕个啥吗?咱不要工钱,咋也得吃个饱饭吧? 叶子岔开话,你来到底有什么事? 白乐从叶子眼里看出她的怀疑,讲了此行的目的。 叶子脸色顿时难看,像被虫子咬了洞的树叶。 白乐问,你怕啥?怕魏宁不准假?还是怕借不出? 叶子不说话,两样她都怕。魏宁许可她也不敢离开,伺候魏宁她已经熟门熟路, 白乐绝对干不好,出差错就麻烦了。找妹妹借钱,想想头都大。姐姐嘴刁基本上是 讲理的,妹妹蛮不讲理,叶子能躲就躲,哪敢主动上门?可是,要债的上门,终归 要想办法。她深知只要有一点点办法,白乐也不会找她。叶子愁得都要哭了。 白乐催她,你倒是讲么,但他看见她的泪光,于是笑笑说,不找她借也好,去 也是碰钉子。 叶子问,那……怎么办? 白乐说,我再想想,没有过不去的河。 两人都沉默,似乎都在想。也确实在想,两人的眉头布袋一样皱皱巴巴,一个 盯着地面,一个望着天空。偶尔两人的目光游动着碰在一起,马上分开。目光都是 空的,空得都要碎裂了,像腐蚀的竹筒。 这是春日的中午,日头像喝醉酒的婆娘,脸红灿灿的,很可爱,步态却是不雅, 摇摇晃晃。白乐和叶子被摇得头晕了,一个蹲在地上,另一个靠了墙。挖肠破肚, 一个小心翼翼说出一个办法,另一个立刻否决;另一个眉飞色舞抛出自己的念头, 这一个又泼冷水。 日头渐渐西斜,不胜酒力的婆娘要醉倒了。 白乐忽然说,要不,和他借点儿? 叶子马上意识到所谓的“他”是谁,但还是问,谁? 白乐指指楼上。 叶子摇头,咋好意思张嘴? 白乐说,咱是借,又不是要,有了马上还他。他还捐么,借几个对他也不是难 事。他认识咱,咱也不可能骗了他。你说呢?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叶子担心地问,他要不肯呢,那就羞死了。 白乐说,咱和他跟亲戚也差不多了,又不是偷他抢他,有啥丢人的?我说就是。 叶子想想,还是不同意。 天色暗下去,白乐已不可能返回。叶子问他晚上咋办,白乐说你甭管了,这么 大个城市还没我个落脚地儿?你赶紧上楼,小心他等急了。叶子嘱咐白乐晚上一定 要吃饱,想想,塞给白乐二十块钱。那是魏宁给的买菜钱,她给魏宁省了不止二十, 因此胆子张狂了点儿。 魏宁问叶子怎么不把白乐领回来,反正家里有地方。叶子说白乐回去了。魏宁 又问没什么事吧,叶子说没事,魏宁没再问。 那一晚,叶子更是没怎么合眼,她愁着借钱的事,又担心白乐。不经意的,会 重重叹口气,待意识到,她猛地捂住嘴巴,然后,警觉地竖起耳朵,听听隔壁的动 静,再轻轻滑出一口。 第二天,两人继续在楼下拧眉头。白乐仍劝说叶子和魏宁借,理由无非是昨日 说过的。白乐说他已耗了一天,不能再耗。终于,叶子被说动。其实是无奈。叶子 说有钱先还他的,白乐再三保证,说最晚秋天,除了还钱,再给他带点儿麻油,另 加二斤口蘑。 叶子和白乐一前一后进屋。魏宁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叶子说你已经 回去了。魏宁有意无意地看着叶子,目光复杂了许多。叶子虚虚地笑笑。白乐说没 赶上车。魏宁说,是啊是啊,来一趟不易,多待一天么,家里有地方,你不用在外 面住么。白乐说,添麻烦了,添麻烦了。魏宁说,哪里,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叶子退出去。白乐和魏宁似乎找不出合适的话,静默着,只有白乐喉咙间发出 呼呼哧哧的声音。白乐终归有些怯懦。 魏宁说,你坐呀。 白乐说,站惯了。 魏宁看白乐一眼,不,应该是审视,他微微皱皱眉,但马上舒展。 白乐矮下去,往前倾斜几分。脸则努力往开撑,像装了太多东西的箩筐,裂出 一条条大小不等的缝隙,每条缝隙都荡漾着、飞舞着密密匝匝的笑。但并不结实, 宛如浮在草地上的芦絮。白乐准备开口,这是习惯性的姿势和表情。 魏宁愕然,你有事? 魏宁问得突然,白乐的笑受了惊似的四下逃窜,但终于反应过来,又从四周聚 拢。白乐嘿嘿一笑。 魏宁似乎烦了,有事就说。 白乐吃力地说,想和你借一千块钱。 魏宁怔住,目光没那么直了,弯弯曲曲绕在一起,乱麻一样。 一旦说出口,白乐的话便顺畅许多,我实在挪不开手,等有钱我连夜给你送来,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不然也不会没皮没脸地烦你。 魏宁表情恢复正常,甚至还滑过一丝笑意。他说,叶子的工钱我是打算给的, 三个月一千八,我索性给你两千。 白乐急忙说,这是两码事,工钱说不要就不要,给多少也不要。我只是和你挪 借一下,和工钱不搭界。 魏宁淡淡一笑,说,有钱就行了么,管他什么钱。 白乐正色道,那不行,要是这样,我不借了。 魏宁喊住要离开的白乐,行,你说借就借吧。 白乐咬定是借,他必须说明白。 魏宁说,多少? 白乐说,一千就够了,魏贵人,我给你烧高香了。他的脸又飞舞了,仿佛没有 脖子拽着,就会扑到魏宁床上。 魏宁摆手,算了算了。 躲在门外的叶子大松一口气,她的脸一直在烧,衣服却不知什么时候湿透了, 冒着热气。叶子想走开,可已经软得拎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