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叶子带白乐去菜市场。叶子卖关子,只说有宝贝。白乐问什么宝贝, 莫非捡上金元宝了?叶子眨眨眼说,你猜么。她想给白乐一个惊喜。白乐抓耳挠腮, 不是金元宝,就是银疙瘩喽。叶子仍然笑眯眯的。过马路,白乐抓住叶子的手。我 摸摸,这手值钱了。叶子迅速抽出来,小声说,有人看咱呢。白乐咧咧嘴,不就抓 个手么,又不是扒你衣服,瞧你,魂儿都吓飞了。 踏入菜市场,叶子的心跳莫名加快,她悄悄捶自己一拳。 老婆婆没来,她的摊位空着——只有两个纸箱子,一看便知是旁边的人临时搁 那儿的。平时,老婆婆总是第一个开摊。叶子呆愣几秒,问旁边的汉子,说不知道, 也许有事吧。是啊,谁还没个事。她对白乐说等等吧。白乐问,你记对了?是这个 地方?叶子白他一眼,小声说,真当我是傻子啦。 白乐挨摊转,一样一样问价,像叶子第一次买菜那样。叶子守着老婆婆的空摊, 仿佛怕别人占了去。昨天叶子还和老婆婆买菜,叶子相信老婆婆是被事儿绊住了。 这只是可能。叶子渐渐慌躁了,两只脚不停地变换位置,仿佛脚下是一块炙热的铁 板。她的目光长长地牵出去,忽左忽右地摇摆,试图缠裹住那个身影。 老婆婆没出现。 白乐转了一圈,他想说什么的,看看叶子,又咽回去。 叶子越发急躁。老婆婆怎么回事?忽然想起老婆婆的话,除非躺倒,有一口气 也得站在这儿。叶子好像被吓住了,惊恐地望望四周。别,千万别……她默默祈祷 着。 白乐沉不住气,问叶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叶子做了错事一样讲了,白乐嗨了一 声,有啥着急的?今儿不来,明儿不来,后儿准来,到时候你带回去就是,我就别 等了,误了车还得住一夜。叶子点头,也只能这样。 下午,叶子又去了一趟,老婆婆的摊位依然空着。所谓的摊位不过是竹篓上搁 置一张门板,门板侧面耷拉着生锈的合叶。但摆上新鲜的蔬菜就不一样了,生机勃 勃的,像一个丰满的少妇。现在它灰眉土眼,像个病恹恹的老寡妇。叶子发了阵子 呆,默默往回走。她十分懊悔,昨天,她就该取出来啊。对于魏宁,那些东西不值 钱,对于叶子,是实实在在的宝贝。 连着四天,叶子都扑了空。 第五天,老婆婆的摊位摆上了新鲜蔬菜,但守摊的是个络腮胡子,一笑,便露 出满嘴生锈的牙齿。挑中你就拿,个个水灵灵的。叶子吃惊地盯着他,络腮胡子摸 摸自个儿,我脸上长花了?叶子问,你怎么占这儿了?络腮胡子咦了一声,我怎么 不能占这儿?叶子问,老婆婆呢?你是她什么人?死了。络腮胡子轻飘飘地说。叶 子脑袋顿时涨大,怎么会……她怎么能……络腮胡子奇怪地看叶子一眼,你究竟想 问什么?叶子好像晕了,好一会儿才追问,你是她什么人?络腮胡子说我是她侄儿,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你欠她钱了?那就给我,她一直靠我养活呢。叶子退后一步, 说不。络腮胡子说,你让我空喜欢了。叶子问,我的东西呢?络腮胡子气就粗了, 跟我要什么东西,夜里欠了你钱不成?叶子红了脸,她偏一下头,又鼓起勇气盯住 络腮胡子,一字一顿地说,我在老婆婆这儿寄存了东西,一个箱子,八个盒子。语 速渐渐加快,箱子里八瓶罐头六袋奶粉,罐头两个山楂的,两个蜜桃的,两个黄杏 的……络腮胡子打断她,我不知道!别妨碍我卖菜,走开!叶子噎住似的,一张脸 青里透紫,好半天才说,你是她侄子么。络腮胡子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要赖 我呀?两个眼珠几乎暴出来。叶子央求,你带我去她住的地方行不?那是我的东西, 我要取回来。络腮胡子冷冷地说,她的东西处理完了,她这会儿在另一个世界住着。 叶子问,你处理的?络腮胡子说我处理的,我没见你的东西。叶子想,络腮胡子处 理的,他一定看见那些东西了,他怎么说不知道?叶子没见过这么粗野的人,她不 敢和他吵,小声央求着,几乎要哭了。络腮胡子的脸仍梆梆硬,要不是看你是个女 的,我早不客气了,走开! 叶子没想到是这个结果。等了数日,吃了一肚子闷气。她不敢把络腮胡子咋样, 只能怪自己。她太笨了,竟然将东西寄存在老婆婆这儿,她让老婆婆坑了……不, 这怨不得老婆婆,老婆婆也想不到自己得急病,她没来得及安顿侄儿。也可能安顿 了,是她侄儿起了贪心。 叶子并未放弃,第二天仍去找络腮胡子商讨。这是叶子去前的想法,到那儿基 本是叶子央求。除了买菜,叶子很少下楼,现在她上下午都往外跑。这样,她干活 的质量就差了。因为想着那事,叶子老走神。那天煮鲫鱼豆腐汤,竟然煳了锅,还 是魏宁先闻到味儿,喊叶子。叶子如梦惊醒,鲫鱼已经不能吃了。手忙脚乱中,她 碰掉一个碗。清脆的声响刀片一样从无数个方向削着她的皮肤。叶子竖在魏宁床前, 惶惶不安,不能吃了。魏宁倒没怪她,说,不能吃倒了,下次注意点儿。叶子自责, 都怪我。魏宁半开玩笑地说,我不能把你吃了哦,做点儿别的吧,我还饿着呢。 夜晚,叶子面对墙壁,自我检讨。她发誓不再找络腮胡子,她不要了。可第二 天,她又去了。她不甘心。叶子生怕闯祸,回来便小心翼翼的。可还是弄砸一次, 本应倒酱油的,却倒了醋,关键是她没发觉。 魏宁吃了一口,皱皱眉,放下筷子。 叶子紧张起来,张着嘴不敢说话,不知所措地瞪着惊恐的眼睛。 魏宁平静地说,你连醋和酱油都分不清了。 无疑是一记鞭子,叶子顿时火辣辣的,她低下头,不敢触碰魏宁的眼神。两只 手一伸一缩,似乎要抓捏点儿什么。 魏宁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叶子嗫嚅,怨我。 魏宁说,说这个没意义,你告诉我,这几天你怎么了? 叶子看看魏宁,慌慌地把目光移开。她不敢说,太丢人了。 魏宁直视着她,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叶子摇头,没……有。 魏宁说,别怕,你大胆说。 叶子脑里乱哄哄的,真……没有。 魏宁显然不相信叶子的话,审视几秒,问,是不是白乐来了? 叶子说没有啊。未了又补充,真的没有。 魏宁说,来了你就把他领上来。 叶子几乎要赌誓,他没来。 魏宁哦了一声,似乎相信了叶子,可叶子感觉自己被一枚子弹射穿,周身有一 种透空的感觉。她想逃离,可她不敢。 那是什么原因?魏宁追问。 叶子摇头,说下次我改。 魏宁目光变得粗粝、复杂,你不说就算了。 叶子没再解释,僵僵地退出来。叶子劝说自己,不能找络腮胡子了,她已经搞 得颠三倒四。可想到络腮胡子得逞,又很气愤。一次,只一次了。叶子说。 那是上午,叶子还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络腮胡子便恼羞成怒,你有完没完? 叶子说,那是我的——络腮胡子打断她的话,从雇主家偷了东西,敢说你自己的? 我没报警算给你留了情面,不识好歹!叶子脑袋炸裂了,什么东西在往外喷。络腮 胡子竟然说她偷,那么脏的一个字,他拍在她脊梁上。也许是那个脏字,也许是络 腮胡子的腔调,引来几个围观者。叶子怯于在这样的场面和络腮胡子争执,可逃避 已经不可能,那无疑向众人宣布,她偷了雇主家的东西,她是一个贼。叶子必须证 明自己的清白。络腮胡子的话其实变相承认他吞了那些东西,至少他知道。叶子说, 你把东西拿出来,指明哪一样是我偷的?络腮胡子意识到自己骂走嘴,嘴巴还是缸 沿一样硬,你自己清楚。叶子问,东西在哪儿?络腮胡子反问,凭什么问我?我又 没和你一块儿作案。叶子对络腮胡子又对众人说,东西是魏主席给我的,你可以问 他。叶子想,魏宁会给她作证。络腮胡子冷笑,你不就一个保姆吗?哪个雇主会给 你那么多东西?除非你是白干的。叶子说,我就是白干的,我不要钱。络腮胡子声 音提高了,众位听见没,不要钱!这年头还有白伺候人的?疯子傻子也不会。叶子 听见周围的哄笑,她无助地呻吟着,我就是。络腮胡子摆摆手,走开走开,不然我 真报警了。叶子拼足全身力气吼,我没偷!络腮胡子故意恶心她,你就是偷的。叶 子叫,我没偷!! 那天,吴风雨正在巷子里转悠。秋天要搞民风民俗摄影展,他还想抓拍一些东 西。穿过菜市场,他知道又有人吵架。不足为怪。吴风雨从不围观,中国人的劣根 性,他轻蔑地想。可那个声音传过来,他觉得耳熟,不由得折回身子,挤进人群。 叶子看见吴风雨,眼睛突然一亮,欣喜使她结巴,吴……老……师…… 怎么回事?吴风雨看叶子一眼,目光定在另一个主角上。 络腮胡子说,这个女人偷了雇主家的东西来卖。 叶子辩解,我没偷……那是魏主席给的。 吴风雨说,东西呢? 叶子说,我存这儿了。 络腮胡子凶凶的,你胡说! 吴风雨扯起叶子就走。走了几步方说,叶子,你和这种人吵什么,你没看他的 眼神么,怕是牢里待过的。叶子又是害怕又是失望。吴风雨问都是些什么东西,叶 子数着指头说,罐头奶粉……还有装在盒子里的,我叫不上名字。吴风雨问,你怎 么放他那儿了?叶子说,我没放他那儿,我寄放在老婆婆那儿,谁想老婆婆去世了, 那个人是她的侄子。吴风雨问,你为什么放老婆婆那儿? 叶子结舌。直到此时,她方觉出吴风雨的追问别有意味。该说清楚的,她脑里 滑过这样的想法,可她难为情,说不出口。反正不是偷的,她在心里蛮横了一下。 吴风雨没再追问,和颜悦色地笑笑,跟叶子一起回到魏宁那儿。吴风雨没关卧 室门,两人大声说笑着……声音忽然低下去,然后魏宁喊叶子,让她给吴风雨买盒 钻石烟。魏宁说,到超市买,门口卖的是假烟。 叶子出门,魏宁便盯住吴风雨,怎么了?神秘兮兮的?吴风雨不答,反问,你 送给她东西了?魏宁说,是啊,有一些,我用不着的。吴风雨说,她都拿到菜市场 了。魏宁吃了一惊,拿到菜市场做什么?吴风雨说,我估计她是让人变卖来着,然 后讲了菜市场吵架的事。叶子竟然拿出去卖,过分了,可又说不上叶子有什么不对。 魏宁顿顿说,管她呢,反正给她了,爱咋处理咋处理。吴风雨说,怕是没那么简单。 东西虽然是你给的,可你并没让她卖,你说她哪来的胆子?吴风雨一提醒,魏宁觉 得挺严重,叶子是个老实女人,居然背着他卖东西。吴风雨问,你给她多少?魏宁 摇头,我记不清楚,我哪在意这些?吴风雨说,没准她趁机多捎一些东西,这完全 有可能。如果这样,那可让魏宁不舒服了,他让吴风雨问问替叶子卖的那个人。吴 风雨说给她卖东西的老婆婆突然死了,她侄儿不认账,叶子被骗了,先前卖了多少, 怕是无头账了。魏宁寻思一会儿,想到一个问题,你说她会不会干别的什么?吴风 雨不假思索地说,什么都有可能,你这人心太软,让你辞你还舍不得。魏宁说总得 有个理由嘛。吴风雨忽然说,我搜搜她的东西,看有没有别的发现?魏宁问这样是 否合适,吴风雨说对付什么人用什么办法。 魏宁不放心,随吴风雨来到隔壁。叶子的床铺简单、干净。吴风雨翻了翻,只 翻出一个白纸折叠的鸽子。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到床头的蓝布提包,显然是自 己缝制的,包带儿是黑色的,松松打了一个结。吴风雨解开,一样一样往外掏。一 把梳子,一块头巾,一个破损的铅笔刀,半截铅笔……魏宁有些紧张,有些臊,他 从未干过这种事。接着,吴风雨掏出两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报纸。魏宁突然预感到什 么,打开报纸,猛地被咬了一口。那两张报纸魏宁藏起来了,这两张显然是叶子偷 偷买的。她已经知道照片获奖的事,竟然不露任何口风。魏宁以为瞒住了她,没想 到蒙在鼓里的是自己。和她男人一样,貌似老实,心眼儿多着呢。 吴风雨说,怎么样?看走眼了吧? 魏宁嘴巴扭动着,被烫了似的。她为什么有那么大胆子?现在有了答案。还口 口声声不要工钱……魏宁生气了,辞了她,我今天就辞她,反正我不欠她了,至于 变卖东西的事,我也不追究了,我可不想把一个卧底留在身边。 吴风雨笑问,舍得了? 魏宁恼恼的,去你的,我哪有心情开玩笑。 吴风雨说,怕是晚了,这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没在你面前提获奖的事,是觉 得不到时候。你突然辞她,她要拿这个纠缠你呢?她肯定以为你挣了很多钱,她不 明要,她借,你借不借?借给她,她还有下次,你不借……纠缠是轻的,料不准她 能干出啥来。她不是一个人,还有那个白乐,更难缠。 魏宁说,我其实是想答谢她的……真是看不透啊。现在怎么办? 吴风雨目光重重一摆,带了风声似的,交给我吧,必须镇住她,让她打消所有 的念想,老老实实回村。 魏宁知道吴风雨朋友多,他提醒,可别难为她,说到底,她也没咋样。我真是 挺感激她的,唉! 吴风雨说,放心,我不过吓唬吓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