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吴风雨带叶子下楼,叶子就觉出不对劲儿。吴风雨让叶子跟他出去一趟,他神 情温和,声音却冷冷的。吴风雨是魏宁的嘴巴,等于魏宁指派她,叶子自然不敢违 拗。她问,现在吗?我和魏主席说一声。她不喜欢吴风雨,也许魏宁忽然不让她去 了呢?吴风雨依然冰冷,不用了。下楼时,叶子崴了一下脚,她扶着楼梯护栏,稍 停了一下。吴风雨回头,目光勺子一样在她不安的脸上重重扣了扣,问,要不要我 搀你?叶子低声说,不用。叶子再笨也听得出吴风雨的弦外音,搀也要把你搀去。 叶子不知道吴风雨带她去哪儿,更不知道吴风雨带她干啥,她木然地跟在吴风雨后 面,如同吴风雨牵的一只羊。直到坐上车,叶子才忐忑地问,去哪儿?吴风雨说去 了你就知道了。他皱皱眉,可能嫌叶子啰嗦。叶子不敢再问,将头扭向车窗外,盯 着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其实目光是空的,什么也没看见。 叶子被带到一个房间,不大,屋里陈设应有尽有,但显然很久没人打扫,叶子 闻见尘土的气息。吴风雨让叶子坐,他去阳台打电话。她听他说,来了,来吧。叶 子不知他让谁来,恐怕和她有关。究竟做什么,叶子仍是一头雾水。叶子转了转, 总算寻见一块颜色发暗、又硬又皱的毛巾。她摆了摆,开始擦拭。她见不得屋子脏 成这样,还有,她想平静自己不安的心。吴风雨似乎很意外,盯叶子好一会儿才说, 别弄了,我不是让你干活的。叶子没停下来,她是自愿的,又不要他工钱。吴风雨 突然提高声音,让你别弄就别弄了!叶子被抽了一鞭子似的,顿时僵住。她不明白 吴风雨干吗发这么大火。吴风雨马上又笑笑,很不自然地说,今天给你放假,你歇 着吧,要不要喝水?叶子机械地摇头,她被吴风雨搞糊涂了。 漫长的等待。 门铃响的那一刻,叶子死死盯住门口。吴风雨抢先去开门。 一个警察!叶子突然摔了跟头似的,整个人都晕了。在街上看到穿制服的警察, 叶子从来没感觉警察可怕,而且还有几分亲近,可在这个地方,她紧张而惶恐。吴 风雨让警察来干什么?难道,难道……叶子的目光在警察脸上拂了拂,立刻跳开, 但并未跳远,像一只蝴蝶,忽左忽左,上下飞舞。警察身后还有一个人,是那个卷 头发的记者,叶子记得他。叶子偷偷瞟吴风雨一眼,她多么希望吴风雨说,没事, 叶子,他俩不是冲你来的。 吴风雨终于说话了,但并非她想的那样。他说,叶子,这两个是我的朋友,一 个是警察,一个是记者,我想你心里有数,为什么把你叫到这儿。 叶子茫然而慌乱。真是冲她来的。她没数,她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魏主席雇过几个家政,你是最老实勤快的,因此他看好你,也相信你,像亲戚 一样待你,可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叶子呼吸急促,两手紧紧绞在一起。别人送他 的东西,他给了你,你居然卖了,这么做不合适,可也不犯法,卖就卖了么,可是 ——卖别的东西,就是另一种性质了。叶子脑袋嘭地胀大,她卖了别的东西?没有 呀,她想辩解,被吴风雨制止。吴风雨说,即使这样,魏主席也没怪你,他只是失 望,依他的意思,你就此离开就算了。可有些事你还得说清楚,本来该去派出所按 程序审问,只是那样一来后果就严重了,魏主席保你怕也插不上手,所以,我变通 了一下,把你请到这儿,当着警察说清楚,这是询问不是审问,你老老实实回答。 叶子终于喊出声,我没卖别的东西。 可是,吴风雨退后了,接着说话的是那个警察。警察说,你不要随便讲,我问 你什么答什么。同时摊开一个本子。 叶子噤声,怯怯地看着警察。警察并不凶悍,神情还透着和善,可叶子还是害 怕。警察鼻子太大了,面杖一样,随时杵过来的样子。 警察问叶子和丈夫、女儿的姓名,问叶子年龄,末了突然一拐,魏主席对你好 不好? 叶子老实说,好! 警察说,他给你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叶子说,记得。随后一一讲了。 警察问,你为什么要卖呢? 叶子咬咬嘴唇。她想起女儿,是啊,她为什么要卖呢?如果留着,让白乐带给 女儿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警察说,你说老实话。 叶子声音细得不能再细,我想卖几个钱。 警察问,一共卖了多少钱? 叶子说,三十。 警察问,三十?只卖了三十吗? 叶子说,只卖了三十,别的没卖出去。 警察目光硬了几分,你记清了? 叶子发誓,真的只有……三十。 警察问,除魏主席送你的,你还……拿了什么? 叶子急了,脸忽红忽白,我就拿了那些。 警察说,据那些卖菜的说,你拎到菜市场的可不止你说的那些,那是从哪儿弄 的? 叶子尖叫,我没偷!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也把警察吓了一跳。叶子马上 呆住,警察绕过了那个字,她竟然喊出来。她的嘴笨得碌碡一样。 警察说,我没说你是偷的。 叶子不知怎么改,索性不改,我没偷过! 警察问,那到底是从哪儿弄的? 叶子迷惑了,她没偷,那又是从哪儿弄的?警察让她别着急,慢慢想,好一会 儿,叶子方理出些头绪,她的东西是魏宁给的。她只拿了那些。 警察说,看来,得和证人对质。 一直沉默的吴风雨说,我看就这样吧,不用再对质了,叶子也不用说清楚了, 按魏主席的意思办吧,不要再追究了。叶子你老老实实回你的家,该干啥干啥,不 要跟任何人提今天的事,包括魏主席,记住了?我们也不会说出去,除非你自己挑 事。 勒在叶子脖子上的绳子突然断了,叶子松了口气,可叶子感到委屈,她没偷, 没有多拿魏宁的东西。吴风雨不相信她,他只是不追究了。脖子轻松了,心里却不 畅快,没勒绳子,但缠了一团乱麻。吴风雨让她回家,这真是魏宁的意思?魏宁就 因为这个辞她?叶子盼着回家,可这么回去有点儿憋气,太丢人了。 确实是魏宁的意思。魏宁说,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我能自理了,不麻烦你 了。但叶子明白这是一个客套的借口。他和吴风雨一样认为她偷了他别的东西。叶 子不知魏宁知不知道吴风雨审她的事,她宁愿他知道,宁愿他再审一遍,可是吴风 雨不让提,她不敢提。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让她背一辈子黑锅? 叶子几乎是乞求了,她说我哪儿做得不对,你骂我说我,千万别赶我走,你说 让我照顾你三个月的。魏宁苦笑摇头,我没赶你,真的用不着了,那两千块钱你不 用还了,算我送你的,不是工钱。叶子说,那是借的,一定要还。魏宁还是一笑, 看不透他在想啥——不,他一定在嘲笑她,她是一个小偷,小偷都是贪心的。她不 知她咋样他才相信,一着急嘴唇厚重得更加撑不开。 叶子眼圈红了几红,魏宁始终是那个意思,用不着了,让她回去。回就回吧, 这不是她家,她还能赖着?可叶子心里结着疙瘩,她想,回也行,但她必须让魏宁 相信她没多拿他的东西,更没偷什么。 于是,叶子直来直去地说了。魏宁略微怔了怔,说,我没说你多拿东西,就是 多拿,我也不会计较,我不在乎。叶子声调悲怆,我没多拿!魏宁说,好,你没多 拿我相信。叶子说,我也没偷你别的东西。魏宁没有任何犹豫,我相信。叶子眼睛 迅速一亮,你真的相信?魏宁无言点头。叶子整张脸都亮了,那……你不撵我了吧? 魏宁缓慢摇头,我不是因为这个让你回,我真的用不着照顾了。叶子神色暗淡下去。 魏宁只是嘴上相信,心里仍然把她看作小偷。按叶子的逻辑,如果魏宁相信她就不 该撵她;撵她说明他怀疑她。在叶子心里,留下来照顾魏宁是证明自己清白的唯一 方式。叶子没纠缠过谁,她是一个胆怯的笨女人,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缠住了 魏宁。 两人一个这样解释,一个那样解释,完全朝着不同的方向行走。后来魏宁就不 说了,只用一个哦字回答叶子,似乎他无奈地认可了叶子留下,叶子乖巧中含着讨 好。她有一丝隐隐的喜悦,但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战战兢兢的,如悬浮在风中的 蛛网。 白乐再次上门。叶子愣头愣脑地问,你来干啥?白乐愕然。我来接你呀。直到 此刻,叶子才明白魏宁做了什么,那一丝喜悦刹那间飞得干干净净。 村长通知白乐接叶子,白乐很意外,说不到时候呀,怎么就接了?村长说用不 着了呗,怎么?还伺候上瘾了?白乐忙说我这就去。伺候上瘾?真是笑话!白乐早 盼着叶子回来了,他一天一天数着呢。这么说,魏宁是彻底好了。路上,白乐想象 着他已把叶子接回,时不时就会笑出声。可叶子的话一下让白乐傻住,他甚至怀疑 村长和他开玩笑,不由得问道,怎么回事? 叶子没有回答,白乐瞄瞄叶子红肿的眼睛,带着一脸疑问进了魏宁房间。 魏宁笑着和白乐打招呼,来啦?正好帮叶子收拾收拾。 白乐的目光落在魏宁腿上,更加疑惑,他当然看得出,魏宁没好利索。 魏宁说,我不用照顾了,你领叶子回吧。 白乐问,当真不用了? 魏宁又笑了笑,这还开玩笑啊?对了,那钱不用还我了。 白乐说,那不行,那是借你的,我肯定要还。 魏宁说别争这个啦,他摸出一百块钱,让白乐和叶子随便在街上吃一口,他就 不去车站送了。 白乐听出魏宁的意思,现在就让他俩走,似乎一分钟也不想让他俩停留。白乐 终于断定,叶子和魏宁之间发生了什么。白乐小心翼翼地问,叶子没惹你生气吧? 魏宁回答得相当快,没有没有。白乐又问,叶子没闯什么祸吧?魏宁说没有没有, 你想哪儿去了。白乐说那……我俩就走了,你保重。白乐把叶子的东西塞进那个布 包,喊叶子走,叶子不动。白乐拽她一把,还想住这儿啊?叶子还是不动,但她的 嘴在抽动,很吃力的。白乐问,怎么回事啊?叶子哇地哭出声,憋了很久的眼泪终 于喷出来。白乐跑过去关了魏宁卧室的门,然后蹲到叶子身边,叶子哽咽着,断断 续续讲了发生的事。白乐霍地站起,硬硬地指着叶子的鼻子。他什么也不说,就那 么指着,他生气叶子卖魏宁的东西。但没有一分钟,白乐胳膊便软软垂下去,再次 蹲下,你偷没偷,我心里有数,别人说你是贼你就是贼了?傻吧! 白乐和叶子站到魏宁床边,白乐满脸谦卑的笑,叶子则木着脸,紧紧挽着白乐, 似乎随时准备藏到白乐身后。魏宁目光不再柔和,而且有些冷,虽然面对面,但拉 开了难以逾越的距离。白乐声音有些颤,魏主席,叶子偷你东西没?魏宁反问,谁 说她偷我东西了?白乐问,那么,你没怀疑她?魏宁很有力,没有!白乐回头对叶 子说,魏主席没怀疑你,你自个儿多心了。又冲魏宁笑笑,那就让叶子留下,侍候 到你好。白乐和叶子意思一致,如果魏宁不怀疑,那么应该留下她;如果不留她, 还是怀疑她。魏宁气粗了,我说过用不着了。白乐反驳,你下不了床,咋能说用不 着了?看来,你当真怀疑她。魏宁说,我没怀疑。白乐说,你怀疑了,除非你留下 她。魏宁火了,说不用就不用,你要怎样?白乐的卑笑渐渐消失,不软不硬地说, 魏主席,你是我和叶子的贵人,我俩下辈子也要感谢你,可咱不能背个黑锅回去。 你不让叶子伺候,咱得有个条件。 魏宁脱口道,什么条件?脸上滑过一丝警惕。 白乐说,你得打个证明,证明叶子没偷过你的东西,她不是贼。 魏宁愣了几秒,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他说,太荒唐了。 白乐说,你证明了,叶子就不背黑锅了。 魏宁摇头,打证明简单,可我不能打。 白乐问,那你怀疑她了? 魏宁说,我没有。 白乐声音软软的,却堵了魏宁后路,你要么打证明,要么让叶子留下,你总得 给叶子一个清白吧? 魏宁厌烦地凝视白乐一会儿,终于妥协,好吧,我给证明。他让叶子取来纸笔, 问白乐,就按你刚才说的那样写?白乐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魏宁写下两个字, 忽然生气了,啪地摔了笔,你让我写我就写?我不写!白乐惊了一下,不是说得好 好的么?魏宁仍气呼呼的,凭什么要听你的?你究竟想干什么?白乐说,我不干什 么呀!魏宁冷笑一声。白乐说,要这样,叶子还真不能走。魏宁怒道,你威胁我? 白乐赔着笑说,不敢呢,只是……你让叶子咋办?魏宁说,算我看错了人,你走不 走?白乐没那么硬气,还得说说吧? 魏宁打了一个电话。一会儿吴风雨便领一个警察来了。叶子认得他,紧张地扯 扯白乐的袖子。白乐悄声道,别怕,然而他的声音抖了。他笑着解释,我没干啥事, 只是让魏主席写个证明,魏主席,你写了我马上走。魏宁似乎懒得再看他,手掌临 空劈了一下,让他们走。警察沉着脸,指指门口,叶子拽白乐,白乐却往后缩,似 乎要找个角落躲起来。警察觉察到白乐的企图,扯住白乐领子往外一扔,白乐踉跄 几步,没跌倒。白乐说,魏主席,贵人,你得给叶子一个清白啊。警察再次揪住白 乐,但白乐抓住门框,大叫,魏主席,我只要一个证明。叶子吓坏了,她说,别… …别……自己都不知道是求警察别揪白乐,还是让白乐别要证明了。她脑子里一片 混乱,说不出话,她就哭,呜呜……别……呜……别…… 白乐和叶子还是离开了。他们没胆子赖在那儿。白乐不明白,一个证明咋就这 么难。叶子一路都在哭,没有声音,但泪水不断。白乐劝,过去了,甭想了,他撅 撅嘴,似乎要吹出什么,可嘴唇像冻硬的胶皮,怎么也聚不成形状。 秋后,白乐揣了两千块钱进城。要账的虽然多,但魏宁的钱必须先还。魏宁看 见白乐,吃了一惊,但目光分明在问,你怎么又来了?白乐说,我来还钱。然后把 两千块钱搁在魏宁面前。魏宁说,我说过不要了,送给你们的。白乐说,借的就是 借的。魏宁无奈地笑笑,咋这样呢?他想找叶子打的欠条,但没找着。魏宁根本没 把那两千块钱当回事,他甚至忘记了。魏宁解释欠条找不见,问白乐要不要打个收 条。白乐摇头,但提出让魏宁打个证明,证明叶子不是小偷。魏宁惊得眼珠子险些 跑出来,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白乐小声说,这回你总该写了吧。魏宁像大病了一 场,虚虚地应道,好吧。他的手机械而僵硬,一个字条竟写出一身大汗。直到白乐 离开,魏宁仍是那个僵硬的姿势。 进了腊月,白乐和叶子收到一个没有邮寄地址的包裹。两人都很纳闷,小心翼 翼地打开。是一个崭新的红灯笼。白乐看叶子一眼,叶子看白乐一眼,似乎都想说 话,但都没说。沉默了好一会儿,白乐问,挂不挂?叶子反问,你说呢?白乐说, 挂,凭啥不挂!《挂红灯》的曲子又挂在嘴边了,只是老跑调,似乎白乐掉了牙齿。 房子矮,灯笼大,不像吊在房檐上,倒像从地上长出来的,把房子都要顶起来 了,远远望去,如一朵怪异的红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