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待何教授这一拨一家不少地把选票收完,去镇上和鲤鱼嘴的何来庆他们已经班 师回朝好一阵了。何教授家的厅堂里,抽烟的喝茶的嗑瓜子的,乱哄哄地挤满了人。 除了何来庆他们,还有村里特为庆贺村委会选举请的串堂班。 早年本县曾是通埠大邑,人烟辐辏,楚骚遗风,扬其善声,给戏曲发展创造了 条件。其地方戏,史上曾班社林立,名伶辈出,观者如堵,如醉如痴。“深夜三更 半,村村有戏看,鸡叫天明亮,还有锣鼓传”。做屋架梁、婚庆喜寿、建校升学、 修桥筑路、参军当官、宗祠开谱都必请戏班。戏目分菩萨戏、谱戏、酒戏、寿戏、 庙戏,甚至有赌戏、瘟戏。皆由地方头面人物主持,七天七夜,日演花戏,夜打目 连,配道士打醮。 串堂班是其诸多形式的一种。故事成戏曰串,优伶至家表演曰堂会,串堂班兼 此二义。 串堂人少灵活,最宜乡村。一伙文场,一伙武场,加起来十来个人光景。文场 者操弦管乐,武场者操打击乐,每人又各兼一个或两个生旦净末丑行当,能唱整本 或折子戏中的几个角色,既是演员,又是乐工,没一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又平 易近人,上门串户,不需接送,一应器具,各自携带,坐堂清唱,不设台表演,一 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足矣,空处都给听众站脚。除只唱不做之外,乐器、唱腔、 剧目都与大戏并无二致。乡人于农忙之余,聚集一起,各尽所能,一样的过足戏瘾。 而今自然是当年风光不再,年轻人有几个看戏?但这种串堂班并未绝迹。事实 上当地城里剧团的许多台柱子也是从此发轫的,只不过弃了渡船,上了彼岸就是。 渡船照旧在,野渡无人舟自横。 村里请的这个串堂班,是何教授退休回来后拉扯起来的。 何教授父亲是戏迷,上台扮过薛仁贵,跨马横刀,有招有式,声音沙哑浑厚, 如家酿谷酒,又有种悲怆,让人伤感,却难舍难离,不知道害得几多妹子茶饭不思。 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进县剧团,哪怕敲锣打鼓也心满意足。平日走在村中的青石板上, 听着谁家飘出戏词,脚就迈不开。若是雨天,那眼里就一定濡湿。实在熬不过去, 瞒着老婆,咬牙买了个砖头样的半导体,一有戏曲节目就开着,深更半夜何教授爬 起来拉尿,还听见父亲房里的包公在呜呜哇哇地审案。那场大阵打完,何教授母亲 把那只收音机放进了男人的棺材里。 不光是为了告慰九泉下的父亲,何教授说,一个地方,断了文脉,就不是这个 地方了,地方戏就是地方文脉的一种表征。他一家家去凑人,凑齐了倒也不难,虽 然荒了多年,手却始终痒着。自此浮于荡荡碧水藏于森森古樟中的何谷,时有若雨 若烟、似有还无的弦索之响,丝丝缕缕的水韵芳馨,令人疑在一个遥遥旧梦。 串堂班管饭管脚钱就行,到哪家都像是走亲戚,在何教授家里就更没有一个拘 束的。见到何教授,一起兴奋起来:总算回来了,开饭开饭,吃饱了好开场。 何教授在门口的井边,一边往脸上扑水,一边唔唔说行行行,大家只管上桌。 满妹一头大汗把菜都端上桌,很丰盛,鸡鸭鱼肉俱全。立冬、立春、立夏、立 秋为“四立”,古时皇帝也要率百官祭祀的。立冬犒赏的是一年辛苦,说的就是 “立冬补冬,补嘴空”。一屋子人摩拳擦掌。 何来庆在自己身边给何教授留了个位子,便于交换投票情况。他那拨去的两处, 二十几户只缺了两户。那两户人一早去县城了,午后才会回来。投票率在百分之九 十以上。何来庆很满意。何教授的眉头却皱起来:既是午后就回,为何不等?何来 庆看他神色,紧张起来:就两户,说不定他们本来就想弃权。 弃权也是权,也要表达了才算。何教授把刚刚抓起的筷子轻轻放下,站起,离 开饭桌:哪几个愿跟我走一趟? 何来庆连忙站起:你歇你歇,我去。 何教授已经出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