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体育课两个班一起上。村小没有操场,下雨天就在室内活动:课桌拼起来,打 乒乓球;墙上钉个铁环,投篮球;地上铺上几层防汛用的草包,翻筋斗。天晴就在 校门口外的路上,由何来庆领着做操,然后绕着岛子跑几圈。跑着跑着男生就不听 口令了,在湖滩上任意胡闹。搂着扭打翻滚的,眯着眼睛四仰八叉在石头护坡上装 打仗牺牲的,往湖里扔石子打水漂的,各行其是。 这时候也是何来庆最惬意的时候,他常常看着远处出神。 天和水在很远的地方连接起来。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水被天照出一片白亮,刺 得眼睛生痛。飘起轻烟的拖船和后面拽着的驳船、缀了补丁的帆船把那白亮划破。 风在水上滑动,淡淡的紫色的雾气弥漫,湖边的泊船轻摇,撞出亲昵的响声。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何文勇的电话。 何文勇从小学到高中都跟何来庆同班,毕了业又一起回村,到村小教书。两个 人在班上都是高才生,高考离上线就差几分,很是怀才不遇:我靠!考个鬼,不考 了!不相信这么大的天下就没有老子走的路了。何文勇是最早离开村小的,也走得 最远。几年下来,已经是特区一家星级宾馆的总经理,拿年薪。前些时他特地打长 途让何来庆上网看他开的个人网页,上面有他管的那个宾馆,宾馆外的海景,他西 装革履的工作照、俊秀健美的泳照,他刚讨的花枝招展的老婆,还有诗,意气风发, 豪情万丈。过后又来电话问何来庆的感想:你那么在乎那个穷村官?快些来吧,不 讲混出个人五人六,至少比我强。 从决定离开何谷的那天起,何文勇就从来没有停止过鼓动何来庆。何来庆没有 跟他一块儿走,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父亲一辈子打鱼,风湿和哮喘都很厉害, 一年总有半年起不了床。他走了,母亲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 “怎么样,还没有拿定主意?”何文勇还真是一片热心。 “快了。”何来庆说。 “什么叫‘快了’?是快拿定主意了,还是快动身了?” “就算是快动身了吧。” 这一头,就他来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父母亲都主张他出去,你这个年纪 的人,哪个不心活?连你嫁了的姐都跟着男人去大地方打工了。我们把你窝在家里, 哪是个事。还有成家,这年头,乡下的好妹子都往城里跑,连个像样的亲也没法提。 过年,姑姑来走亲,也说侄子你就放心走吧,你老子有什么事我会过来帮忙照应。 姑姑住在县城,姑父已经从机关退休了,儿女上完大学留在外地工作,在家里闲着 也是闲着。乡里几个头也说通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应该的,只莫下回见 了我们装着不认得。村支书我们先让个副乡长兼一下,村小先请村里退休的何老师 代课,一边去县里招人,不相信这么大个县就找不到一个愿来何谷做伢儿头的。 何宝盆从护坡上飞跑下来,一头撞在何来庆屁股上,“老师老师你快去,”何 宝盆气急败坏,“引弟一个人,在哭。” 何来庆本来给撞得一头莫名火气,一听是何引弟的事,马上就冷静了,任由何 宝盆拽着裤腿把他拉到何引弟身边。 何引弟坐在离大家老远的地方,两只手抱着腿,头埋在膝盖中间,肩和背很厉 害地耸动,但听不到哭声。 “哦——嗬嗬嗬嗬嗬嗬……” 湖中间的一条船上,村上最快活的何神仙在叫喊。他每天一早起来就喝酒,整 天酒气冲天。还远不到热天,就脱了赤膊,虾一样赤红精壮的肉巴,在白亮的日头 下闪闪发光。 天上星子朗朗稀, 莫笑我穷穿破衣。 山上树木有长短, 湖中涨水有高低。 是人都有出头时。 尖细蛮野的叫喊和湖歌悠然绵长,渐渐消失了,却又被远处的山撞回来,是快 乐的歌,又像伤心的哀号。 何引弟的事是个挠头事。何引弟的父亲何良材靠做木匠的手艺和人脉在镇上开 了家装修店,接着跟何引弟母亲离了婚,找了个新女人做老板娘。老板娘早就怀上 了,到省城找何良材父亲帮忙在医院敞过B 超,是男孩。何良材当初给女儿取名 “引弟”指望的就是这个,但何引弟母亲被男人的常年冷淡和花心气不过,不打招 呼就去医院做了结扎,何良材知道以后就更不把她当回事了。他在生性风流不负责 任这一点上像全了他父亲,他父亲调到省城不久就抛弃了老婆儿子。那年何良材刚 念完小学,娘改嫁,他不肯跟走,死活赖上村里几个出外搞基建的人,几年下来, 学了一手好木工。人聪明,手艺好,长得又清秀,一年到头四处走,断不了花花草 草。总算成了家,一样不知道爱惜,依旧一年到头在外面做花脚猫。离了婚,何引 弟的母亲只有回外县的娘家,娘家人说你总不能在娘家里过一辈子,总要再嫁的, 拖个油瓶,还是个女儿,如何嫁?何良材想想,只有送人,找个说得过去的亲戚领 养。后妻说,你憨不憨,养成这么大个女孩,做什么便宜了别人?把引弟带到镇上 来,我们儿子生出来,正愁没有帮手。何良材说,对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回村 办离婚手续的时候他跟何来庆打招呼,开春就把何引弟带到镇上去。 何引弟跟何良材去镇上,无疑就是失学。 “你能不能保证她不失学?”何来庆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她是我女儿还是你女儿?” “我就是想知道,引弟跟你到了镇上还能不能继续上学。” “你这叫咸吃萝卜淡操心,狗捉老鼠多管闲事,鄱阳湖打篱笆管得宽。”何良 材伶牙俐齿,就是不肯正面回答。 “何引弟是未成年人,有未成年人的权利。你是她家长,有责任保障她的权利。” “什么权利?” “眼面前最起码的是义务教育法给她的权利。” “我就是搞不懂了,这里头究竟有你什么事?” “我是她老师。” “那又怎样?要不,照老话讲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干脆让她去你家,你养 她!” 何来庆噎住了。大不了就是不走了,大不了就是一辈子不讨老婆了,发个狠就 真把何引弟领养了! 他发得了那个狠吗?